他们进了大门，上了小楼，都涌进了唐才常的住房。秦鼎彝把窄边礼帽往桌子上一甩，就气忿地说道：“严几老是怎么回事儿？左一个‘吾皇圣明’，右一个‘保皇勤王，方是正理’。”好像我们四万万中国人，没有一个皇帝老儿就活不下去似的。想当年，这位老先生，连续在天津《直报》上，发出了几篇雄文；《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和《辟韩》等，振聋发聩，拭亮了天下人的眼目，大呼：‘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缘卫民之事而后有也’‘斯民也，固新天下之真主也’，又说：“西人言曰：惟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勿相侵损而已。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其杀人、伤人、及盗蚀人财物，皆侵人自由之极致也。故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条，要皆为此没耳。”“这些道理，讲得是何等透彻！何等痛快！几年工夫，稍遇风险，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令人不解！”他说的几老，就是现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国闻报》主笔、这次自立国会选出的副会长严复。因为他表字几道，所以人们都尊称他“几老”。
蔡锷坐在秦鼎彝身旁。他和秦鼎彝的形象恰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这两年来，秦鼎彝好像一棵疯长的小橡树，发育得特别快，长得又高、又大、又魁梧、又英俊，特别是一头黑亮黑亮，微微鬈曲的美发，更令人喜爱，简直长成了一个魁梧奇伟的美男子。蔡锷却没有长高多少，依然像当年在长沙时务学堂时一样，清瘦、秀美，个子不高，脸上也依然是白里透红、好似乳毛尚未退尽似的，英气中略带几分腼腆，恰是一个清秀瘦弱的娟美的少年。这蔡锷也是自由民主的向往者，加上去年又到日本去走了一遭，受到了孙文等人的影响，如今在他头脑中也充满了革命的幻想。他听了秦鼎彝的话很有同感，说道：“力山的话很对。我对这次自立国会的宗旨也有意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要打出个‘讨贼勤王’的旗号，真丢脸！”
林圭站在窗口。他那特别明亮的炯炯动人的目光，一直在遥望着窗外瓦蓝色的天宇。附近工厂烟囱里喷出的煤烟，把这都市上空的天穹涂抹得灰蒙蒙的。一群翩飞的家鸽，在天空中回旋着，好像是为了摆脱这被污染的氛围，正在向遥远的高空飞去。当它们成群的猛然回旋的时候，它们的翅膀便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耀眼的金属似的白光；同时，从高高的云层中播下来一阵清晰的鸽哨。
林圭默默地对着窗口，一声也不吭。秦鼎彝火了，提高嗓子问道：“悟庵！你为什么不吭声，难道你也忘了七先生的遭遇和遗训？”
林圭听了，猛然转过身来，激动地望着秦鼎彝道：“谁忘了七先生的遗训？我们今天活着，不就是为了给他报仇，继承他的遗训，闯出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么？”
秦鼎彝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复生老师是怎么讲的？‘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说得多么明白！《仁学》，这就是复生老师的真正的遗训！”
林圭用他那闪电似的目光，直视着秦鼎彝道：“我知道，力山。我的心情也和你是一样的，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个充满罪恶的、黑暗、愚昧、腐朽的社会全部砸它个稀巴烂，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中华。我也知道复生师的真意，同孙文等推翻专制，建设民国的学说是很一致的。可是，你听，复生师的绝命书，是怎么说的？”于是，他站在小房中央，昂起他那年轻人俊秀的脑袋，用他那炯炯发光的眼光，凝视着窗外的远方，朗朗地背诵道：“‘八月六日之祸，天地翻覆。呜呼痛哉！我圣上之命，悬于太后贼臣之手！嗣同死矣！嗣同之死必矣！天下之大，臣民之众，宁无一二忠臣义士，伤心君父，痛念神州，出为平、勃、敬业之义举乎？啮血书此，告我中国臣民，同兴义愤，剪除国贼，保全我圣上。卓如未死，以上书付之，卓如其必不负嗣同、负皇上也。八月十日，嗣同狱中绝笔。’我问你，这难道不也是嗣同师的遗志么？而且是多么沉痛的遗训啊！我们怎能不感奋图强，继承遗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鼎彝也颓然坐到一把大靠椅上，无言可对。蔡锷到底年纪更小一些，咕噜着说：“照你们这样讲，又要废君统，倡民主，又要保全圣上，究竟哪样才是正理呢？”
三个青年人都沉默下来了，屋子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沉郁。
唐才常坐在靠墙一张小抽屉桌前。他一面默默地翻阅着刚才在自立国会成立大会上容闳、严复、章炳麟、罗振玉等人演说的记录，一边始终在倾听着三个年轻人的议论。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矛盾。他一直没有插话，但他却始终在自己内心里反复酝酿着说服这些青年人的道理。他知道，不管自己内心如何矛盾，但是，在这些青年面前，他必须显示出坚定的意志。这是十分重要的。这几个年轻人，都是这次武装起义的重要骨干。如果自己犹豫不定，影响了他们的情绪，事业还未办起来，主要骨干就动摇起来了，那还能成功？所以，他暂时压下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决定说服他们了。等林圭等都沉默下来后，他才从坐椅上转过身来，看了三个青年一眼，从容地说道：“悟庵、力山，还有你，小艮寅，你们的爱国忧时之情，都是很好的。我们都思念复生，誓愿继承他的遗志，一天也忘不了他！复生在世时，对孙文等革命党人也是很同情和赞扬的。但是，我国要革命，首先应细心研究我国的国情，相时而动，循序而进，决不能操之过急。我国封建专制时期特别漫长，忠君敬上的封建伦理思想深入人心。目前谁要公开提出反对皇室的主张，不仅各级官吏要斥为大逆不道，而且一般平民百姓暂时也会不能理解，起来反对。是以法国革命，因行之过激，将国王送上了断头台，结果酿成了巨变，几次反复，国家都差点沦于灭亡。英国日本的政治家们正是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实行了君主立宪的维新政治，既保存虚悬的王位，以适应众多普通庶民的心理，同时又通过宪政，不断扩大民众的自由民主权利，逐步发展社会经济，改革社会弊病，因此，他们的动荡就比较少了，很快都成了世界上的第一等强国。我们中国同在荒洲上开国的美利坚合众国是不同的。他们没有长期封建专制之影响，而我们却背着二千余年封建传统之重负，这就很不同了。你们只要看看，这次太后幽皇上于瀛台，就受到了多少国人的反对？各地百姓竟有痛哭流涕的。上海道经元善等一百余名官商名流还联名拍电抗议。刘坤一等督抚大员也都纷纷驰电力争，加上国内外舆情都向着皇上，因而才迫使慈禧废立的阴谋，不能得逞。人心所向，就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根据我们目前情况，要革新政治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
秦鼎彝道：“尘师，您和嗣同师是至交，请您说说，嗣同师的主张和遗志究竟是什么？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同意我们今天的主张和作法吗？”
唐才常停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走到秦鼎彝身旁，一手搂着秦鼎彝，一手搂着蔡锷，回头望着林圭道：“是的，如果复生还活着，他也会同意我们的主张的，他一定会支持我们的！我和他相处二十余年，亲密无间，深知其心。我知道，他是彻底反对封建专制，坚决主张自由、民权的。他赴京的行动，他牺牲前的举措，他的绝命书和绝命诗，都告诉了我们，他在对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前途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择了自上而下的改革和君主立宪的道路。这就是他的遗志。现在国内同胞，海外侨胞和世界各国的舆论，都倾向皇上，称赞皇上是维新英主。我们就应该顺应这股人民的意志，合乎当前时代的潮流，以讨贼勤王为口号，团结全国志士，高举义旗，推翻慈禧、刚毅、荣禄等昏聩后党的专制统治，清除荣禄、刚毅、袁世凯等顽固守旧、弄权误国的官僚大臣；建立以皇上为首的民主宪政，然后逐渐伸张民权，革新政治，发展工商，增强国力。我中华民族何愁不能自立于世界列强之林？我四万万同胞也一定能永享天赋之自由与人权，永度民主、自由、幸福之生活，而我们的英雄师友复生，也必将永远含笑于九泉了！”
唐才常的话讲得慷慨激昂、声色动人，三个年轻人都被他感动了。他们都默默地坐了下来，深情地望着唐才常，望着这位在谭嗣同就义和梁启超逃亡之后，现在留在他们身边的惟一的师长、指导者和引路人。
唐才常示意他们都坐下后，又进一步向他们说明了这次行动的计划和步骤道：“现在，海内外正在展开所谓革命与保皇之争；其实也就是君主立宪与民主共和之争。目前看来，长素先生的学说主张在国内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我们这次起事的经费，就是长素先生提供的。我们应该把维新党人和革命党人都团结起来，分成两步走，第一步以君主立宪为号召，分裂封建势力，先推翻后党，清除后党势力，开办国会制定宪章；第二步再走向民主共和，就比较容易了。如果我们醉心于辩论，扩大了裂痕，对国家、民族和维新事业，都将有害无益，决不会有什么好处。”
听完了唐才常的这番话，他们的心里更加豁亮了。
他们又研究了分工，决定由林圭到汉口去，建立据点，以经商为掩护，积极筹备武装起义；秦鼎彝到北方去走一遭，摸摸北方的情况。听说最近北方的义和拳闹得很凶，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很可能为后党所利用，给国家民族酿成巨患。秦鼎彝去后，可以相机行事，看是否能把义和拳的全部和一部分力量争取到维新党人这边来，投入争取立宪的战斗。唐才常和蔡锷则仍留在上海，统筹全局，以为接应。
他们又密谈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了，楼下伙计上来请他们去用餐，他们才暂停计议，锁了房门，下楼去吃饭。
这时候，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又开始进入了一个罪恶的黑夜。从窗口望出去，市声如潮，灯光如海，繁弦密管，曼舞轻歌，与绝望的呼喊，痛苦的呻吟相呼应；红灯绿酒，纸醉金迷，与贪婪的毒谋，丑恶的人生相辉映。那瞬息变化的霓虹灯光，那阵阵传来的欢乐声浪，真令人每根神经都为之颤栗！
98
第二天，唐才常等刚吃过早餐，林圭、秦鼎彝正忙着准备去北方和到武汉的行装，忽听得楼下人声喧闹，店伙计上楼来禀报道：“唐先生，楼下来了许多客人，男的女的都有，都是来找大先生的。”
唐才常等听了，都感到很诧异。他们还来不及回话，就听得一阵楼梯声响，楼下的人早已不等通报蜂拥着上楼来了。
第一个跑上来的是罗英。他依然是那么漂亮，那么俊美，那么矫健，那么富有生气。紧接着上来的是继扬。这个豹头环眼，黑乎乎的年轻工人，如今长得更壮实了，紫铜色的粗硬的颈项，把一件半旧工装的衣领都胀开了。
第三个上来的是四黑。这个俊俏的山村少年，经过这次奇特的旅行和新的都市生活的熏陶后，整个身心都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纯朴的腼腆的神情正在为精明老练的神态所代替。此刻看到他的人，都会在心里暗想，这孩子的模样儿多么像罗英啊！他们哪像是什么郎舅，分明就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哩！
最后上来的才是忆红和莲香。忆红的美丽本是耀人眼目的。现在，当她与罗英在长期阔别之后，突然又在异乡相逢，并且重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那充溢在内心中的欢乐，就使得她的容颜更加光采照人了。如果说忆红的美就像一丛盛开的倾城倾国的牡丹，那末，刚刚从湘东山村里走出来的、正在豆蔻年华的莲香，就像是一株娇美的海棠花了。她是饮着山乡的清泉长大的。虽然这一段奇异的动荡生活，已经大大地启开了她的心扉，但是，任凭它都市邪恶的风尘如何污浊，也沾染不了她，掩不住这山乡女儿纯美的本质和天然的娇羞。
唐才常等见了罗英这班美好的青年男女，个个珠明玉润，活泼可爱，心中十分高兴。特别是林圭、秦鼎彝、蔡锷这三个年轻人，与罗英本是总角之交、孩童时期的密友，久别重逢，怎不欣喜？他们一见面就顿时欢呼雀跃，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一拥而上，将罗英团团围住，四个人倒在床上，又笑又叫，霎时间滚成了一堆。唐才常喜盈盈地站在一旁，等这些发了狂似的年轻人都亲热过了，才招呼他们，坐下谈话。
原来罗英自从在北京行刺袁世凯未成，负伤以后，幸亏汗血骥相救，将他驮到平日与大刀王五会面的地方，经大刀王五救助，才帮他治好了枪伤。伤好后，王五又护送他南下到上海，找到了邓继扬，才转回北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