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大家掩护郭天宇溜出了医院,钻进了郭海峰那部已经用了十几年的宝马740。郭海峰早过了那个要用车来撑门面的阶段,以前的话,郭天宇肯定会感叹几句,这么有钱的老板还这么节约,但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点见到他最亲密的拍档孙秋飞。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回闪着这样一个问题:秋飞从安吉摔到余杭,那不等于从山顶摔到山脚吗?那会摔成什么样子?太可怕了,他都不敢去想!
去的路上,郭天宇又陷入了自责。秋飞出事的那个时间,正是我们骑马穿越溪谷最快乐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接完秋飞的电话?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和我交代。我下马接完电话再走,有什么不行?现在看来,那个电话就是我和秋飞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联系。郭天宇,你真他妈混蛋!关键是,秋飞他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如今,这些事情可能永远都石沉大海,无从知道了。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玩得忘乎所以呢?
郭天宇一路上都在骂着自己,一边骂,一边哭,终于到了殡仪馆。卓伊在车上一直搂抱着郭天宇,像搂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天宇,这真的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胡思乱想,这纯粹是一个意外,孙总他也一定不想这样。无论怎样,孙总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他一定希望你能够好好地保重,把你们共同的事业做好。这样子他在天上,才会安宁。”
郭天宇一边擦泪,一边拼命摇头。
在安吉殡仪馆,郭天宇他们了解到孙秋飞之死的真实情况。工作人员向他们出示了照片,指明孙秋飞究竟是在哪里摔倒的。
电话里那个人所说的从安吉翻到了余杭,郭天宇开始以为是从安吉县和余杭区两地交界的一座山上,从山顶翻到山脚。而实际情况令人震惊,秋飞只是从一条盘山公路摔进了路边只有一米多深的排水沟里,路权归安吉,而沟是属于余杭的。
郭天宇震惊了,无法想象,孙秋飞这么一个老练、沉稳的山地车爱好者,把浙江周边的山骑遍了都没事,现在却在这样一个并不险峻的地方丧了生,而且只是在这么浅的一条沟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秋飞可能是摔到了要害,他的脖子、颈椎都摔断了。
郭天宇深感命运的无常,一个互联网界的技术天才,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夭折在安吉路边的一条小沟里。
当郭天宇他们看到孙秋飞的遗体时,忍不住眼泪直流。惨不忍睹啊,他已然不像是他了。听工作人员介绍,孙秋飞摔倒时磕在沟堤上,沟堤是水泥的,磕得他血肉模糊,鲜血直流,整个脸都已经摔烂了。这家殡仪馆只是一家县级单位,在死者美容方面水平有限,他们勉强修补了一下孙秋飞的面容,能修得三分像,就已经算是尽了全力了……
郭天宇单膝跪倒在孙秋飞的遗体前,双手紧握着孙秋飞的左手,失声抽泣。他俩曾经站在艾尔斯巨岩上,面朝中国,壮心不已;在西溪金座,二人常常彻夜畅谈,肝胆相照;在击溃黑客攻击后,二人兴高采烈,击掌相庆……这一系列场景,就像电影一样在郭天宇脑海中飞速闪过。最好的兄弟,最亲密的战友,最铁的拍档,此刻竟阴阳两隔!郭天宇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
对郭天宇来说,孙秋飞的离去,就像天塌地陷一样。郭天宇感觉半个世界都已离他而去,他的心也好像被切成了两半,有一半也随孙秋飞去了。
郭海峰见此情形,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把右手搭在了郭天宇的左肩上,卓伊也紧跟着把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他们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分担着郭天宇内心的撕裂和痛苦。在他们的内心里,泪水也同样在哗哗地流淌。他们同样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伴。
半小时后,郭海峰和卓伊扶起了郭天宇。郭海峰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要坚强。卓伊也用坚定的眼神,鼓励他要克制悲伤。郭天宇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走到工作人员面前说:“大叔,辛苦你一趟,带我们去出事的现场,行吗?”
很快,轿车驶上了盘山公路,当来到孙秋飞出事的现场时,郭天宇心中的伤口,又血淋淋地裂开了。
“现场的情形是这样的。”怕刺激郭天宇一行,殡仪馆大叔尽量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当时他骑着山地自行车不小心掉在了这个沟里,头磕到坚硬的水泥棱角,应该是当场摔晕而且流血了。因为人摔进了沟里,开车经过的人都无法看见,估计他醒来求救时也没有人看到。直到后来一个砍柴的人走路经过,才发现沟里躺着一个人,可是由于时间太长,失血过多,他已经死了。”
郭天宇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他擦掉眼泪,蹲下去细心观察,发现沟壁上有几个血手印。可见孙秋飞当时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倒在沟里拼命挣扎,想爬上去求救……郭天宇突然发现,石头上好像还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定睛一看,是“Troy”。可想而知这是孙秋飞在弥留之际蘸着鲜血写下的,只是最后的y只写了一点点就断了,有点难以辨认。显然,为了写出这个单词,孙秋飞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郭天宇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可以想见孙秋飞离世前所经历的痛苦,甚至能够体会那种挣扎与绝望。可是,秋飞为什么要拼死写下这几个字母?他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Troy翻译成中文,其实就是荷马史诗中着名的特洛伊战争发生地“特洛伊”。
想了半天,郭天宇百思不得其解,人的命运真是无常啊!秋飞一下子从安吉摔倒了余杭,听来着实恐怖,其实呢,可能更加恐怖!——要是索性摔出五六百米倒也罢了,可是我这位兄弟,这个互联网行业的天才,就仅仅摔了一米,而且是摔在这么一个浅浅的水泥沟里,居然就永远都起不来了……
郭天宇示意卓伊拍了几张现场的照片,特别是血写的Troy和那几个血手印。突然间,郭天宇眼睛一黑,然后就昏倒在地,被郭海峰和卓伊送回了医院。望着他那张苍白、虚弱、写满悲苦的脸,卓伊心疼得要命却又无能为力。
孙秋飞出殡的前两天,郭天宇彻底病倒了,在身体的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又莫名其妙地沉睡不醒,食欲更是接近于零,整个人一下子瘦了十多斤。从医院度过观察期出来以后,他住回了和孙秋飞合租的西溪金座511房间。
车祸带来的轻微脑震荡,还让他有些站立不稳,根本无力旁骛。卓伊每天都到菜市场去买一些滋补的食材,给他熬粥、煲汤,悉心照料着他。
不等他体况稍好,孙秋飞的追悼会就要开始了。他挣扎着起来,让卓伊把他送到了现场。
孙秋飞躺在殡仪馆追思堂的中央,像安静地睡着了一样。大厅正前方挂着他巨大的黑白遗像,下书“音容宛在”四个催人落泪的黑字。他的家人低头垂手站在旁边,一身缟素,泪如雨下。
秋飞和父亲长得很像,两人个头也差不多,只是老人家看上去更加敦厚、和善。母亲很瘦弱,比老伴整整矮了一头,两人都是有三十年教龄的乡村教师。亲人队列里还有秋飞的姐姐、姐夫和孩子。姐姐孙秋萍大约三十岁出头,大眼睛,苹果脸,个头也和父亲差不多高,但长得更像妈妈。姐夫一副政府干部的模样,他们五岁的儿子田田,羞怯地藏在大人身后,从两人的手臂间,露出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郭天宇。
“爸爸、妈妈,姐姐、姐夫,还有宝宝,我们天盛科技的董事长,孙总最好的朋友,郭天宇先生来看望你们了。”卓伊搀扶着郭天宇来到孙秋飞的家人面前,低声介绍道。
今天郭天宇特地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上有卓伊为他佩戴的白花和黑纱,显得格外庄严、素净。按照仪规,他从秋飞父亲开始,挨个挨个地跟秋飞的家人握手。当握到秋飞父母时,他被两位老人手上的硬茧接连“电”了两下,不由浑身发颤。记得秋飞在有数的几次聊家常时提到过,说老爸老妈作为乡村教师,平时也是要干农活的。自己之所以选择创业,最直接的动力就是想让父母和家人早一天脱离辛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郭天宇想到这儿,心里不禁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扑到孙爸爸胸前,放声大哭。
孙爸爸强忍哀恸,两手爱怜地抚慰着郭天宇的头发和后背,同时强有力地支撑着他不让他跪倒在地。郭天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想就这样一直哭下去,哭死算了!他真就这样不管不顾、忘乎所以地哭着,直到孙妈妈和卓伊走上前来,把他搀开。
“爸爸、妈妈,姐姐、姐夫……”郭天宇努力平复着心绪,强忍着眼泪,嗫嚅着喊道。他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此时此刻,他不是一个人,身后是天盛科技的数百名员工,为团队,为事业,为秋飞,为了秋飞和他共同的梦想,他必须克制,必须坚强,永远坚强!此时此刻,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亲人们说,可是刚喊了这么几声,就一下子哽住了。
“谢谢郭总。”孙秋萍代表家人,回答了郭天宇的问候。
大厅里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同事、同学、老师和亲友,还有许多从各地自发赶来的IT精英——秋飞之死对这个号称“宅”一代和“闷骚一族”的特殊群体触动极大,也让他们感悟良多。这些日子,在很多由IT高端人才组建的微信群、QQ群里,流传着孙秋飞的言论、事迹和影像,他的创业思想和精神,他在全球移动互联领域“敢把皇帝拉下马”、“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崇高理想与英雄气概,同他的音容笑貌一起,源源不断地注入人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