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把图腾珍藏在我血管的深处
它是我的祖先,皮肤上交织着风雨雷电
它是我的护身兽,我应该把它深藏
免得洪波般的流言酿成丑闻。
它是我的忠诚的血,它要求忠贞不渝
它保护着我的赤裸裸的自尊
免遭我自己和那些幸运种族傲慢的伤害……
桑戈尔认为世界上所有民族的文明都是相互补充的,都是对整个世界文明的贡献。在他要把自己的全部知识用在“重新发现非洲”上,他要在殖民主义者的历史积淀层下面寻找黑人真正的过去,重新发现非洲。他在《致诗人的信》中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这种心愿:
任岁月流逝,你那灰色眼睑下的朵朵炽热的火苗
你那昨天使我们伸出双手和献出心灵的音乐,却依然使我迷恋。
莫非你会忘记,你的高贵就是歌唱
那些不像鲜花易凋,也不像露珠易逝的祖先、君王和神道?
……
在我水井般的记忆深处。我抚摸着
你的脸庞,汲取那唤起我绵绵长恨的清水。
你偎依着明亮的山冈,像巨人一样躺着,
你的卧榻压得那大地渐渐地疲劳
你的歌声富有达姆鼓的节奏,响彻
江河横溢的平原,你的诗句是沉沉黑夜
的呼吸,远方大海的呼吸。
尽管桑戈尔在欧洲生活多年,一直受着法国式的教育,殖民主义者也殚精竭虑地要把他培养成“黑色的法国公民”,但“任岁月流逝”,他并没有忘记故乡的山川景物,并没忘记自己的“祖先、君王和神道”,他“水井般的记忆深处”,仍时时震响着“达姆鼓的节奏”。因此,他曾不无自豪地说,这一时期他还赢得了“未被同化的同化民”的名声。这就是说,他虽然受了欧洲文化二十多年的熏陶,但始终没有被“同化”,主要是由于他对祖国、对非洲古老文化传统、对他的黑色人种的人民的无限忠诚,以及永远也忘不了的他在欧洲的那些年中所遭受的无数的轻蔑、嘲弄、有礼的凌辱、审慎的影射、无权和种族歧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他既是一位诗人,是黑非洲始终不懈的歌手,又是一位有献身精神的“黑人性”的发言人,他在1939年发表的研究文集《有色人:黑人应有的贡献》中,阐明了非洲黑人的处世哲学、风俗习惯和审美观点。
《黑色的祭品》这部诗集发表于1948年,尽管它发表的日期较晚,但是它包括了战争年代的很多诗。战争爆发时,桑戈尔正在巴黎,他亲眼目睹并亲自参加了这次毁灭性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他自愿上前线,并且在法国军队被击溃后作为战俘被关在德国。这是一个黑人诗人怀着严峻心情发出的遥远的呼唤,他把一个像猴子一样精明的、冰冷的、残酷的、抽象的欧洲,同一个找寻他自己的出路、具有温和天性的非洲并列在一起,桑戈尔似乎要说,非洲不能排斥欧洲,否则二者都要贫困。但他在战争初期写的一首诗《卢森堡,1939》中,已经表现出了他的哀怨、含蓄的抗议:
卢森堡,这个早晨,卢森堡,这个秋天,
我在那儿住着并重温我青春的梦幻。
……
我的梦幻破灭了,我的同伴们绝望了,能不这样吗?
看着他们和树叶一样地随同树叶飘落,凋谢,受伤,并被践踏在血泥中。
……
他们拿起抢来保卫议员们涣散人心的撤退
他们在我第一次尝到嘴唇温软芳香的长凳下挖掘战壕。
……
在那里,一代人的血流淌着
欧洲正在埋葬着民族的酵母和新的种族的希望。
桑戈尔在这首诗中接着指出,他衡量了欧洲所给予他的和现在似乎将要失去的每一件东西,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深深地陷入到一个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单纯地称之为“异己”的文明中,这种有克制的愤怒和谴责的调子始终弥漫在桑戈尔战争年代的诗中。如在《致盖勒瓦尔》这首诗中,他揭露了“文明人”的野蛮行径,谴责了黑人作为战争的祭品献给白人的战神:
我们中间最纯洁的战友已经死去,
因为他们咽不下那种可耻的面包。
现在,我们已沦为囚犯,受到文明人野蛮的虐待
像野猪一样遭到杀戮。光荣啊,坦克,光荣啊,飞机!
又如他在《致埃布埃总督》一诗中,他不无嘲讽地说:
看,非洲站起来了,黑非洲和他褐色的姐妹(法国)在一起。
非洲变成了白色的纯钢,非洲变成了黑色的祭品
要使人类的希望万古长青。
桑戈尔的诗有时似乎也表现出在“黑人性”和“同化”两极之间摇摆,由于他对天主教怀着深深的虔诚,也加强了这种倾向。在《白雪笼罩着巴黎》这首诗中,他试图在这两种力量之间求得一种和解:
主啊,我不让自己内心的仇恨爆发。
我知道,我憎恨那些獠牙毕露、
明天要拿黑人的血肉作交易的外交官。
主啊,我的心像巴黎屋顶上的积雪一样,
在你和煦的阳光下融化着。
桑戈尔在黑色的非洲和白色的欧洲之间追求一种和解的尝试经常是徒劳的,并且使他感到痛苦。他曾在一首诗中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经常把童年和伊甸园混淆起来。“但是我们也不能把这种追求和解和宽恕的倾向加以夸大,因为他在追求和解和宽恕的同时,也以鲜明的立场揭露了白色欧洲和法国殖民者(包括历史上的)罪行,就像在1945年初写的《和平的祈祷》中他怀着对白色欧洲的愤怒所发出的呼唤:
是的,主啊,请宽恕那个满嘴正道,却老走新路的法兰西吧
她请我吃饭,却叫我自带面包,她右手给我的,左手又夺回一半。
是的,主啊,请宽恕那个憎恨占领者,却非常可怕地将占领强加于我的法兰西吧
她为英雄们开辟了胜利的道路,却把塞内加尔人当作雇佣军,要他们变成帝国的黑走狗
她是共和国,却把一个一个的国家拱手送给了大特权者
他们把我的两何地区、我的刚果河流域,变成了一个阳光惨淡的坟场。
在这首诗中,他虽然一再声称他恨的只是邪恶,对于法兰西,对于具有革命传统的法兰西他是偏爱的,但诗中更多的却是他以非洲的名义对法国进行的公正谴责,他要求把不是法兰西的法兰西从他的记忆中抹掉。而当1945年美国黑人士兵胜利地进入巴黎时,桑戈尔在向他们欢呼的同时,强烈地表现了他对白色欧洲的憎恨:
兄弟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粉碎了欧洲的骄傲——大教堂
如果你们是雷电,上帝的手用它燃烧了罪恶之地和罪恶的城市。
不,你们是它仁慈的使者,冬天后边的春天气息。
在1956年发表的《埃塞埃比亚之歌》这部诗集中,桑戈尔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他以整个黑色种族的诗人的身份出现,歌唱埃塞埃比亚,歌唱刚果河,歌唱纽约的哈莱姆区,歌唱本民族的祖先,歌唱祖鲁族英雄沙卡,为黑人的统一的理想而歌唱。他在多声部的悲剧诗《沙卡》中,驳斥了西方殖民主义者把南非祖鲁族的传奇英雄诬蔑成是嗜血成性的暴君的无耻滥调,把他描绘成为祖鲁民族的统一、为人民福利而牺牲个人幸福的英明领袖。《致纽约》无疑是这部诗集中最好的一首诗,它的结构极其成功、不仅开始得有力:
纽约!我第一眼就看见你的美,这
些长着修长的大腿的金发女郎,第一眼
就使我大吃一惊。
我是如此胆怯,当我第一眼看见你
那蓝色金属般的眼睛,你那冰霜般的微笑
我是如此胆怯,站在摩天大楼的大街深处,我忐忑不安
抬起夜猫子的眼睛看不见天日。
并且紧接着就把曼哈顿和哈莱姆作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曼哈顿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那里是由一片直插云天的摩天大楼堆成的石头荒原,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旅人的一点高兴,而哈莱姆却是一片生气昂然的景象,好像纽约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有哈莱姆。
塞内加尔独立后,桑戈尔离开了他长期居留的法国,离开了他作为黑色公民所从事的使他着迷的事业。他回到祖国后,沉浸到对自己童年的甜蜜回忆中,陶醉在非洲大地、祖国和故乡绚丽迷人的风景中。在这儿,他再也不需要去捍卫和责难任何东西,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片宁静,所以独立后在他发表的两部诗集《夜曲集》和《雨季的信札》中,多为一些抒情诗。如在《雨季的信札》中,《献给西涅亚尔的歌》这首诗中,他公然宣称:
我要割断与欧洲的联系,为了对一个黑人姑娘的爱情。
圣餐保藏器上的名字与我何干?
天堂对我是一片空虚,失去你我只有死。
在这里,黑人姑娘是祖国的象征,诗人表明他为了对祖国的爱,不惜割断对欧洲的一切联系,甚至对天主教的虔诚信仰。在《雨季的信札》中《你的信》这首诗中,表现出桑戈尔回到祖国后,在故乡土地上惬意自如的生活和悠然自得的心情:
我走在若阿尔-波庞吉纳的海滩
我的脚掌在沙子上面,这是对祖国土地的亲吻。
沙子滚动着,像丝绸一样柔软光滑。
在这淡黄的沙子上散步,多么愉快
这些诗虽然不像早期的作品那样引人注意,但就诗歌的题材、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和创作的技巧方面来说,却毫不逊色于以前的作品。
桑戈尔的整个诗歌创作,从《阴影之歌》开始一直到《雨季的信札》,虽然明显地存在着受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流派影响的痕迹,但他的诗歌的主旋律却是浓郁的浪漫主义倾向。”黑人性要求它的诗人们要有一种强烈的词语韵律、丰富的非洲隐喻和意气风发的非洲个性。在桑戈尔的诗中通常表现出来的特点:首先是音乐性强,富有节奏感,诗行很长,犹如庄严史诗中的诗句,表现出独特的韵律;其次是意气风发,激情洋溢,充满崇高的精神,敏锐的智慧,以及令人大费猜想的隐喻;最后,他在经常使非洲高贵的传统浪漫主义化的同时,还表现出一种很强的论辩性。如在《黑女人》中,他把阳光灿烂的非洲大地和赤裸的、皮肤黝黑的非洲黑女人结合在一起,作为节日般华丽的祖国的象征,以浪漫主义的激情赞颂了非洲高贵的传统。又如在《和平的祈祷》中,既谈到了自己对法兰西的偏爱,又揭露了法国殖民者玷污伟大国家声誉的不正义行为,同时也不忘谴责基督教传教士对非洲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最后论辩性很强地指出:“不过,什么时候都有恶棍和混蛋。”
桑戈尔的诗歌创作具有非常复杂的时代和历史背景,我们不能因为他的诗受到了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的影响,他长期居留法国并热爱巴黎,欧洲文化渗入了他的血管之中,他娶了一个法国白人妻子,并且虔信天主教,就把他的诗简单化地贴上“法国化”的标签,不能由于他提倡“黑人性”,就武断地给他的诗打上种族主义的烙印,更不能由于他时刻不忘歌唱非洲古老的文化传统,就说他是保守和复古。我们不仅应该公正地看到,这个“文化上的混血儿”(桑戈尔为他自己贴的标签)能在半个世纪前黑非洲和他自己所处的困境中,竭力维护和提高黑人民族的尊严,旗帜鲜明地保持和弘扬黑非洲的传统文化,追求古老黑人文化艺术传统的再现,扩大和提高黑人诗歌在世界诗坛上的影响和地位,并不时地讥讽和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和没落的难能可贵之处,还应该正确地认识到,桑戈尔的诗歌创作是他为自己筑起的一座不容忽视的纪念碑,也是他为黑非洲人民在争取独立和解放斗争的成长道路上高奏的一曲意志昂扬的凯歌。
①西非把专门从事演唱、保存和传授口头文学的职业艺人称为“格里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