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远远超过了我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那感觉就好像一炉融化了的铅倒在了我的肚子上,”他低声说道。
“我可以叫阿桑给你开一剂汤药。”
“不,”他回答道,“我会自己来适应它。”“六天多,”她警告他,“或许更久一些。”
“我要活下来。”痛苦是可怕并持续的。它充斥着泰塔的生活,把其他一切都排除在外,他不去想厄俄斯,甚至连芬妮也没时间去想。疼痛控制了他的一切。
在清醒期间,他用极大的努力去战胜它,但是每当困意战胜他的时候,他的防御能力就松弛下来,剧痛又全力复发。他睡不着觉,因为剧烈的疼痛,他发出呻吟声和抱怨声。他忍受着屈服的诱惑——差点派人去叫阿桑拿催眠药来。但是他用全身心的力量抵御着,让自己冒着可能人事不省的危险去战胜疼痛。他决心以他备用的全部防卫力量去抵抗厄俄斯和谎言之魔。
在第六天,疼痛减退了,只是马上又被奇痒所取代,那几乎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要揭掉那里的敷料,用他的指甲抓挠他的肉。他期盼的唯一解脱时刻就是汉娜来为他换药。当她一揭掉那脏绷带后,她就用温药液为他清洗,那是一种令人放松和抚慰的快感。
到了现在,覆盖在他两腿分叉处的那很大的痂块已经变得像湖里的大鳄鱼的皮一样又硬又黑了。这些阶段的歇息是短暂的,当汉娜一给他换完新的亚麻绷带,那奇痒感就又全部重现。那感觉把他逼到了理智的边缘。他对此似乎看不到尽头,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有一段时间蕾医生来到他这里。护士们撬开了他的嘴,将他牙龈的线拆除了。在他的主要伤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他已经忘记了还有牙齿的问题。然而牙齿拆了线给了他些许的安慰,这安慰足以坚定他的决心。
有一天清晨他呻吟着醒来,突然有一阵轻松感袭来。疼痛和奇痒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平静是那么的温馨,他进入了康复性的沉睡之中。他睡了一天一夜。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发现汉娜正跪在睡垫的旁边。当他还在睡眠之时,她已经拆掉了他的绷带。他筋疲力尽,甚至连她正在做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她带着特有的自豪对他微笑着。
“坏疽总是最大的危险,但是没有这种危险的迹象。你的身体没有因高烧而升温,移植的种子已经占据了整个病区。你已经越过了痛苦的海洋而到达了幸福的彼岸,”她告诉他,“考虑到你伤口的深度和范围,你的勇气和毅力已堪为楷模,虽然你的表现与我所预料的并无二致。现在我可以拿掉那根导尿管了。”
那铜管轻松地滑掉了,他再一次享受到轻松的愉悦。他对这场严酷的考验留给他那么虚弱和消瘦的身体感到惊愕。汉娜和护士们不得不扶着他站起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从前只是瘦,而现在是瘦得皮包骨了,他的每一根肋骨都显露得一清二楚。
“结痂正在开始脱落,”汉娜告诉他,“看,它正在翘起并沿着边缘脱落开来,瞧那下面的愈合。”她循着新皮和老皮交汇处的分界线指下去,两种皮肤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因为年迈的原因,那老皮皱得像绉绸一样,长在上面的毛一缕缕的呈灰白色。那窄窄的一条露出来的新皮肤像打磨过的象牙那样光滑、坚实。新皮肤上面也长着细细的绒毛,沿着他的肚脐向下变得更加浓密,以一条线的形式延伸着,那是会成为浓密体毛的第一个迹象。在痂壳的中间是一个孔眼儿,汉娜就是从那里拔出了导尿管。汉娜用阿桑医生的草药膏在上面涂了一厚层。
“这种药膏会软化和帮助干痂脱落而不伤及下面的新肉体组织,”当她给泰塔包扎时,汉娜解释道。
在她还没有结束时,蕾医生来到了房间,在泰塔的头部旁边跪下来。她将手指塞进他的嘴。“这里边有什么变化吗?”她问道。与她从前那严肃和职业的外表相对照,她现在的举止又轻松又友好。
泰塔的声音被手指挡住了:“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长,在我的牙龈下有硬块,当你一碰到它们时,我就感到痛。”
“长牙时的疼,”医生轻声地笑了,“你正在经历你的第二个幼儿期,泰塔阁下。”她将她的手指移动到他嘴边,又一次笑了,“是的,全套牙齿,包括你的智齿。不到几天,它们就会露出来。之后你就能吃更多丰盛的饭菜了,而不只是流食和汤了。”
一周之后,蕾医生回来了。她带来了一面锃亮的银镜。镜子的表面很逼真,以至于呈现在上面的泰塔嘴里的影像仅仅有轻微的走形。泰塔第一次注视着自己的新牙齿,“像阿拉伯海里的一串珍珠,”她说道,“或许比很久以前你第一次长出来的牙齿更整齐、形状也更迷人。”离开之前,蕾说道,“请收下这面镜子作为我的小礼物。我保证在这个小镜子面前,不久你就会有更多可以令人羡慕的东西。”
在泰塔下身最后的几片痂脱落之前,月亮又经历了一次阴晴圆缺的变化。现在他能正常地吃东西了,又恢复了他失去的肌肉。他每天要用上几个小时来锻炼,用他的长拐杖做一系列自己设计的用来增强柔韧性和力量的动作。阿桑医生给他制订了一整套包括药草和蔬菜在内的饮食计划。所有这些措施都证明是非常有益的。他两颊的塌陷处已经充实了,他的面色显得更健康了,对他来说,好像那些新长出来的肌肉比以前更结实更强壮。很快他就能够扔掉拐杖,围绕着湖滨不停歇地漫步了。可是汉娜不允许他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离开疗养院,其中的一个男护士一直陪着他。当他恢复了体力后,不断地监视和限制就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他愈来愈烦躁和不安,他要求汉娜:“什么时候你能允许我离开病房,回到社会上呢?”
“寡头们警告我把你留在这里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然而你的生活不会无所事事。让我教你做一些有益于你打发时间的事情。”她带他来到疗养院的图书馆,图书馆位于与主建筑群有一段距离的森林之中。那是一座由一系列极大的相通的房间组成的大型建筑。在四面墙上,每一面墙都有一个从地板到屋顶的石头书架,书架上堆满了纸莎草卷轴和泥板档案。
“在我们的书架上,有一万多卷著作和科研作品,”汉娜带着自豪感告诉他,“大多数是孤本,不存在其他的副本。用正常人一生时间去读也只能读一半。”泰塔慢慢地走过去,随意地拿起一卷或一简,扫一眼里面的内容。到最后一个房间的入口时,发现那入口是用沉重的青铜栅栏关着的。他瞟了汉娜一眼。
“很抱歉,阁下,去那个特殊的房间看保存在里面的图书,对协会成员之外的人是有所限制的。”她说道。
“我明白,”泰塔让她放心,然后朝他们走过的那些房间回头看了看,“这肯定是文明的人类收集起来的最伟大的知识财富。”
“我赞同你的评价,阁下。你会发现激发你心灵的读物,或许可以为你打开新的哲学思维之路。”
“我肯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泰塔每天都在图书馆里度过。只有当透过窗户的光线渐渐变暗的时候,他才向主建筑的住处走回去。
有一天早晨,他吃完早餐,惊讶地发现有一个陌生人等在他的门外。“你是谁?”他不耐烦地问道。他急于去图书馆,要读完那部关于灵魂的旅行和交流的卷轴,那些书在前些日子里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大声点讲,小伙子。”
“我是奉汉娜医生的指示来这里的。”小个子男人不断地鞠躬和傻笑,“我是你的理发师。”
“我不需要你那确定无疑的出色服务。”泰塔直截了当地说,想从他面前走过去。
理发师在他面前迈上一步:“求您了,阁下。汉娜医生是非常坚持的。如果你拒绝的话,我是很难向她交代的。”
泰塔犹豫了一下。好久了,他都记不得要对自己的外表有特别的兴致。
此时他用手指捋了捋几乎垂及腰际的长发和银须。他一直梳洗它们,但除此而外,他也不做其他修饰了。事实上,在最近收到蕾医生的礼物之前,他甚至还从未拥有过一面镜子。他怀疑地看着理发师:“很遗憾,但我必须说,除非你是一位炼金术士,否则你是很难把废料变黄金的。”
“求您了,阁下,至少要让我试一试。如果我不做,汉娜医生会不高兴的。”
小理发师的忧虑是可笑的。他肯定害怕那个令人敬畏的汉娜。泰塔叹了口气,以他最优雅的姿态服从了:“啊,好吧,但是要麻利点儿。”
理发师领着他来到了露台上,他已经在阳光下放了一个小凳子。他的理发用具就在旁边。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泰塔发现他的服务令他相当的舒服,于是他放松下来。当理发师工作的时候,泰塔的注意力转向了在图书馆里的卷轴,回顾他前一天读过的部分。他觉得作者对主题的掌握是支离破碎的,只要他一有机会,就应该亲自补充缺失的材料。接着他的思绪转向了芬妮,他非常想念她。他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茜达都会怎么样呢?他没有注意到剪下来的大量白发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掉到了铺路石上。
终于,小理发师在他的眼前举起了一面大青铜镜,打断了他的思路:“我希望我的工作会让您高兴。”
泰塔眨了眨眼。他的影像被不平的金属镜面搞得摇曳和变形,接着突然变清晰了,他被自己的所见吓了一跳。他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照出来的、傲慢地凝视着自己的那张脸。它显然比他所认识的自己更年轻。理发师已经把他的头发剪得只到肩膀上那么长,用一条皮带将它系在了脑后。他的胡子剪得又短又整齐。
“您的脑型很好,”理发师说道,“您有一个宽阔的、高高的额头。这是哲学家的头脑。我在修剪你脑后的头发时,发现您的脑型出色地显示出它高贵。从前,您的胡子掩盖了下巴的长处。将它剪得更短些,正如我所做的,可以突出它,从而增色不少。”
在他年轻的时候,泰塔一直对他的外表很满意——或许是太满意了。
在那时,他的外表补偿了他所失去的男性魅力。现在他看到,纵然岁月流逝,他也没有完全失去他英俊的相貌。
芬妮将会大吃一惊的,他想着,然后开心地笑了。在镜子里,他的新牙齿洁白明亮。他的眼神儿更加活跃。“你很有专业水平,”他承认,“我没有想到你能让这么没有希望的素材变废为宝。”
汉娜那天傍晚来看望他,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很久以前,我认为,调情浪费时间,不如专心致力于那些更有回报和更有成效的事情。”她告诉他,“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些妇女认为您很英俊,阁下。如蒙您允许,出于对科学知识的兴趣,我要邀请一些经过挑选的行会成员来见您,听您讲述您曾经做到了什么。”
“应该讲你和你的同事们已经实现了什么,”泰塔纠正她。“至少我欠你一个人情。”
几天以后,泰塔被带回到汉娜的手术室,发现那屋子已经作为一个即席演讲室被重新布置了。在石台的前面,半圈椅子已经摆好了。八个男女已经就座,包括吉伯、蕾和阿桑。
汉娜领泰塔回到台上,要他面对着不多的听众坐下。除了从一开始就照顾他的外科医生外,其他的人泰塔全都没有见过。他想到了他来云裳花园这么久所遇到的奇怪的事。这所疗养院的面积肯定比他所见到的要大得多,或者其他的部门脱离这个主建筑群,像图书馆一样坐落在森林之中。然而最大的可能性是云裳花园的大部分仍然被厄俄斯的黑暗所笼罩。像一个儿童的智力游戏,盒子套盒子,层出不穷。
其中的一个新面孔是一个女人。其他的都是男人,但是所有出席者都是杰出的科学家。他们聚精会神而且很严肃。在介绍过泰塔之后,汉娜讲了一些泰塔接受治疗的经过。蕾医生描述了她如何摘除泰塔磨损或腐烂的牙齿,在他的牙龈上植入新牙的过程。在那之后,她邀请每一位客人依次到前面来查看新牙齿。泰塔默默地坐在那里接受检查,并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在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汉娜再一次过来站在他的身旁。
她描述了泰塔的阉割情况和他所遭受的损伤的程度,她的听众大为震惊,那位女外科医生特别受触动,并表达了她的同情。
“感谢你们的关心,”泰塔回答道,“但那都发生在很久以前了。这么多年过后,我对此事的记忆已经逐渐消失了。人类的内心有一种埋藏最痛苦回忆的习惯。”他们点头并低声地表示赞同。
汉娜继续描述她进行过的试验以及她为这次手术所做的准备工作。
泰塔预料她的讲座会分为获得植种和准备移植两个阶段。他对此一无所知,并急切希望得到解答。他很失望她并没有这样做。他推测她的听众们都知晓,大概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已经应用过同样的技术。这时,汉娜在继续陈述这次手术,她描述她为了让移植顺利完成,是如何解剖疤痕组织的。她的听众问了许多研究性和专业性的问题,对此她回答得很详尽。最后,她告诉他们:“正如你们认识到的那样,泰塔领主是一位水平极高的巫师,此外,凭自身的努力,他本人亦是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和科学观察家。修复他的生殖器对他来说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我不必告诉你们他遭受到了多么大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对如此杰出的人的尊严和隐私是一种粗鲁的冒犯。尽管这样,他已经同意我们检查和评估这次手术的结果。我确信我们都知道这对他来说绝非易事。有这次机会我们应该感激他。”
最后她转向泰塔:“承蒙允许,泰塔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