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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兵张嘎(5)

帘子一起,但听“嚓嚓”两声,鲜血一冒,大翻身倒栽回来。鬼子官“哇呀”一叫,回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小嘎子见他要跑,急甩手“咣当”把风门一关,鬼子官儿身子才窜出半截——,卡地夹住了后腿。一个嘴啃地,栽在台阶上。接着,从屋里飞出一个战士,“啪”地就是一枪,那鬼子肚皮贴地,两头儿跷了一跷,骨碌碌滚下台阶去了。刚拔出的手枪,摔出去一丈多远。

就是老鹰抓小鸡也没有这般快疾,小嘎子飞过去只一抄,就把“王八盒子”抢在手里了。啊!你瞧他的心是怎样在飞腾吧,什么过年放炮,什么赶会逛灯,谁能比得上他此刻的快乐啊!连那“劈劈啪啪”已经展开的战斗,他几乎都顾不上细看了。

战士们可顾不上他的高兴,他们喊声“杀”!一涌而出。

大个李头前开路,“歪把子”一阵猛冲猛扫,打得瓦断砖飞。街上敌人猝不及防,纷纷乱窜。战士们夺得一道街口,冲出野外,直钻入青纱帐去了。小嘎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断地扭转身子,“王八盒子“叭叭”直响,他在乘机会朝鬼子们试验新枪哩。

地区队冲出村子,很快就摆脱了敌人。可是因天色太早,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只好躲据点,跳公路,在敌人点线之问忽东忽西地钻空子,捉迷藏,一直马不停蹄,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太阳才错过晌午,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

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一面派人号房子做饭,料理战后事宜。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滚了一天,跑得又饥又渴,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卖的扎营,都高兴得飞飞的,哪里还觉得劳累?

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有的练投弹,刺杀,由着性儿地撒欢。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忽啦围来一大群,个个眉欢眼笑,问寒问暖,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

可是,最兴头最快乐的,还得数小嘎子。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右手擎着“王八盒子”,左手举着木头手枪,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个个张着小嘴,眼睛随着他的两杆枪上下翻飞,完全给迷住了。

“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小嘎子扬扬“王八盒子”,挤挤眼儿,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瞧,长苗儿,厚梭儿,口径嫩,绷簧紧,里里外外,满挂烧蓝,一扣机啊,嘎!嘎!

连扣连响,不坐不摆,又稳当,又脆声,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

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啧啧”地鼓着舌头,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员杨小根来了,说是区队长找他,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然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正是为了那支枪。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因为常常单独活动,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至于小嘎子,一则年纪小,二则没有打仗任务,所以区队长要他交出来,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

小嘎子脑袋上“轰”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来了。他定神看看区队长,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却是很严肃的,一点也不像闹着玩儿。

“非得缴不行吗?”小嘎子恐慌地说。

“是啊。”

小嘎子傻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忽地理直气壮了。把枪一举说:“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

“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得靠大家才成。”区队长不慌不忙地说,“说靠大家,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是指的全体,指党政军民一齐来。光凭你一个人,就是抱挺机关枪,能报了仇吗?”

“机关枪一扫一片,怎么不能?”

“孩子,扫一片,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别人呢?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死了爹妈,死了亲人呐!更重要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抢东西!旧仇才报,又来了新仇。你怎么办?当真说到报仇雪恨,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可你光想到私仇,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

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他驳不倒区队长,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心里一激,忽地又冲出一句来:“我要硬不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许这样跟我说话!”区队长盯着他,更严肃了,“我们是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小嘎子看看周围,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可眼睛里都仿佛说,“好孩子听话,快缴了吧!”他心里明白了;这是拗不过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

“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他突然又问。

“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

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说声“我不要了!”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一颗颗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跑过的路上。这时,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

小嘎子跑出里院,坐在二门门墩上,捂住脸,想痛痛快快哭个够,并且,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不料想,他刚刚哭得一小半,呱嗒呱嗒一阵脚步声响来,“啪”地一掌,落在他的肩上。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说,“嗨!起来咱们赛赛,看是谁的响!”

小嘎子一抬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只见他左手提着挂“柳条鞭”,右手举着根大顶香,瞪着圆鼓鼓的小眼,一脸的挑战神气。小嘎子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借“柳条鞭”来诳他放枪玩的。不由得一阵心烦,扭过头去不理他。

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便凑上来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王八盒子”自然:不见了,那支“张嘴灯”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我说同志,你有了那个东洋造,把这家伙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就掏。小嘎子用衣襟把“枪”一遮,扭着脖子说:“去去!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

“那怎么呢?要不咱俩换,我给你这挂鞭。”

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吃他一闹,嘎劲儿又冒上来了。“手枪”他当然不会撒手,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一百多头,细长锃亮,全是桑皮净纸擀的,放起来,响声儿不定多么“皎”呢!小嘎子想着想着,眼珠一转,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

“你想要枪不是?得,咱们打赌吧。你赢了,枪是你的,输了,鞭就归我。怎么样?

敢吗?”

“行啊!”小胖墩儿跃跃然了,“可咱们赌什么呢?”

小嘎子抬头一望,指着墙外说:“上树。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窝。”

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好家伙,高足有七八丈,直得像根杉篙似的。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叉上,看上去像是一朵黑疙瘩云,着实高得眼晕,连忙摇头说:“不跟你赌那个,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

“是吗?”小胖墩儿跳起来了。立刻退后两步,一闪身脱了单褂儿,叉着腰说,“来吧,是一叉一搂的,还是随便摔?”

小嘎子在家里跟人家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从不单凭力气,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两人把“枪”和“鞭”放在门墩上,各自虎势儿一站,公鸡鹪架似的对起阵来。起初,小嘎子精神抖擞,欺负对手傻大黑粗,动转不灵,围着他猴儿似的蹦来蹦去,总想使巧招,下冷绊子,仿佛很占了上风。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塌着腰,合了裆,鼓着眼珠子,不露一点儿破绽。两个人走马灯似的转了三四圈,终于三抓两挠,揪在了一起。这一来,小嘎子可上了当了:小胖墩儿膀大腰粗,一身牛劲,任你怎么推拉拽顶,硬是扳他不动。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刚想用脚腕子去勾他的腿,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趁势往旁侧里一推,咕咚一声,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手枪归我啦!”

小胖家伙直朝门墩跑去。

“慢着!”小嘎子脑门上哄哄冒火,又羞又急,“咱们是三盘两胜,倒一回就归你啦?——还有两盘呢!”

“又三盘两胜啦,你可真会耍赖!好,三盘就三盘!”小胖墩儿挺挺胳膊,乘着一股盛气,又骑马式当中一站。满头燥热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稳,奇袭似的窜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可是没有倒。小嘎子紧接又一扑,搂住脖子就按。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抓住了他的两肋。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手枪啊手枪!”险险乎就要不保!小嘎子这回真急了。他两眼一转,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听“哎哟”一声,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小嘎子顺水推舟,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

这挺不光彩的一招,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嘿!怎么咬人哪?”小嘎子急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头巴脑,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恰跟他一个长相儿。再没错儿,小胖墩儿的爹来了。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一边看,一边冲小嘎子喊道:“不识闹就别闹,犯不上翻脸咬人!这要咬破了,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

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紫胀着面皮,一句回话也没有,只冒出一头汗来。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走!别跟他玩了!”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给八路军丢了人啦!”

这一句不要紧,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么?急碴儿上咬了一下,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啦?他立刻瞪起眼道:“嗨!你这老家伙,说话清楚着点儿!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

“怎么不丢人?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嗬!好畦!……”小嘎子跺着脚,心火忽忽上撞,憋得吭吭的响,只是说不出话,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进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个老顽固!”

刚被收了枪,这又跟人吵架,新晦气搭上老霉气,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他别起“枪”,就地踅了两圈,还是气忿难消。猛抬头,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便攀着它爬上墙去。墙外,战士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乐得像一群马驹子。小嘎子骑在墙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一阵阵花粉的清香,随着小风吹来。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便扬起鼻尖儿,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真是又醒脾,又清爽。谁知正吸个不足,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火辣辣钻进鼻子,呛得他“卡卡”一阵咳嗽。小嘎子扭头一看,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再一瞧厦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小嘎子两眼一眯撒,噌噌几把,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团成个蛋,就塞进烟筒去了。

不一刻,浓烟滚滚,呼呼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缘故,撅着屁股去吹,越吹烟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不一会,狼烟弥漫,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呛得他涕泪齐流,“卡卡”地咳个不住。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后合,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

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说他给人告下来了。

一进屋,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

他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分辩也没有用,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烟筒是他塞起来的。

老实说,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小老头儿”了,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苦痛样子,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孩子得了枪来,还没有受到表扬,倒受了不少委屈,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为这一点小调皮,真的给他一顿处罚?

不过,事情虽小,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便镇着脸,说了小嘎子几句,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说是他俩打赌,小嘎子输了,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这样一来,事情又统统搞糟了。

“你说得倒好,归你?”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根据经验,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赔个不是拉倒,谁知招来了丢“枪”的危险,这可吃不住劲了。他紧攥着“枪”把,气呼呼地简直要拼命:“要‘枪’啊,神仙他姥姥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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