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新不由得苦起脸来,把眼光盯住小冯,专心地“研究”了一会儿,突然笑着说:“土肥原也有他的‘心理学’吧?你再说说,好叫我多长点见识。”
“听说他信奉赫胥黎,主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郭运周从旁下注脚:“就是说,本质上是个‘弱肉强食’论者。”
“你们净诌些文辞儿。说白了,他那就叫‘棍子主义’。”诸葛新把小冯肩膀一拍,忽地换一种坚决口气,指着越来越近的大炮说:“别的先不管!咱们就伴儿,挨它一千发,怎么样?”
“是!誓死抵抗到底!”可是,小冯这句话是真心吗?还是对大队长经常挂在口头上的“大话”听惯了?
“小冯啊,我不跟你开玩笑,咱们就得老老实实地挨,要一直挨到天黑。”诸葛新说话时很少把眼睛睁得这么大。可是他又接着说:“天黑以前,可也别叫他跑了。土肥原是个抡棍子的好汉。咱们呢,以抡对抡。不过得先让他拼命抡;到天黑,再看咱们抡,一定要抡得比他更狠,好让他对‘适者生存’那套道理有一番大彻大悟!”
然而,小冯那白净的脸上仍为一层迷惘所笼罩,只是郑重地说:“报告大队长,我绝对服从!”
大队长带着显然不满的语气说:“什么‘绝对服从’!别听章玉喜那一套。打仗这玩意儿,不光拼勇敢,还要拼思想。思想硬,才能腰不弯,腿不软;思想硬,才能相信自己的刺刀,不怕敌人的大炮;思想硬,才能最后压倒敌人!——你别忙答应‘是’,还是先把这个理儿琢磨一下,咂出点滋味儿来那才美呢。——好,你就去做做准备吧。”
小冯果然不再说“是”,打个“立正”,回排去了。
诸葛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看不见才回身对郭运周一挥手,坚决地说:“咱们也得用用他那个‘心理学’,只有拿它打碎敌人的脑袋,小冯的思想习惯才能打碎。”
“是得让他看看事实。”郭运周补充说:“不过,更得让他明白:我们八路军的根本,就是靠马列主义,靠人民群众,我们不是喝迷魂汤,我们喝的是醒魂汤!”
“好,你总是一张嘴就抓住根本。”诸葛新忽地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大手,郭运周忙一侧身躲开。他知道,诸葛新这只当过泥瓦匠的大手,在兴奋时候的一拍,是很叫人吃不消的。诸葛新却笑哈哈地继续说:“咱们这些人,从红军时代起,就是文仗武仗一块儿打,打来打去,又打出‘心理学’来了,真也怪有趣儿的。”
郭运周凝视着诸葛新那粗粗愣愣的全身,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滚热来。他激动地想:诸葛新的脸那么粗硬,子弹打上去,也只能迸一个火花;而他的心思却总是那么细密,凡他经手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搞得妥妥帖帖,精致漂亮,以至战士们说:“大队长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儿的。”他蓬勃、上进,不知疲倦,乐观而年轻,是个把革命事业心和红军传统凝聚在一身的人。这一切,不禁使郭运周升起一股羡慕之情,感到与这么好的战友一起战斗的幸运。他贪婪地再次把诸葛新看了一眼,忽地发现,自从敌人派了三匹马回城调炮以来,他的心境倒更开阔了,这必是又有什么主意酝酿成熟了吧?
“天黑以后,你的鬼点子要往哪儿使呢?”郭运周笑着问。
“还没有想通透。”诸葛新摇摇头,显然对自己很不满意。“反正敌人把咱包围了一天,晚上咱一撤,他把村子一占,就算他‘胜利’了。可章玉喜这个大队呢,趴洼啃泥一整天,吃不得吃,喝不得喝,一旦打完胜仗,总得找个地方,犒劳一下他那些当兵的吧?
这个地方,该不该就是赵庄?”
“嗯,趁他开饭的工夫,捅他一家伙!”郭运周的眉眼更其飞舞起来了。
“赵庄是个小据点,一下子拥去两三百人,得把岗楼挤崩了。章玉喜必须把他那大兵的一半摆在街上。可他的‘心理学’未必算得到有人要顺着街筒子放枪。”
“可是,土肥原呢?”
“土肥原吗?”诸葛新把大手拄在墙上,从枪眼里往外一望,啊,那辆拖炮的汽车已经穿过赵庄,绕个半圆,开到我们西南角上来了。诸葛新再看看天,太阳已到起晌以后,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
“我最担心土肥原忽然跑掉。要是不跑,攻得不上劲,也不利。现在,大炮一上来,可能再撒一撒欢儿。老郭,第一,还没撤完的群众,得动员赶快撤;第二,等大炮耍过了头一阵威风,咱就把第一道防线干脆奉送,你看好不好?”
郭运周想了想:“为了把他粘结实一点儿?”
“是按章玉喜的办法,也送他一回‘自尊心’!……”
大炮这玩意儿还是相当厉害的。村头向敌面的房屋和垣墙,很有几处给它轰塌了。三四十鬼子兵,在尸体垒起的矮墙后面冒起头,气汹汹地准备扑向村里来。
在大炮开轰之先,第一线工事里的战士,已有三分之二转入了第二线。所有第三线的战士,都蹲在盖沟、掩体中,按照诸葛新的命令:硬挨。
硬挨,特别对冯裕初说,当然是件咬牙的事情,当敌炮“咣”的一出口,炮弹带着嘶嘶的啸音凌空而降的时候,尤其那当头当顶的一声猛爆,是真有点撕心裂肺的声威的。
这时,伏在交通壕拐弯处的冯裕初,那白净的脸就更加苍白了。
就在大炮猛落,烟雾冲腾中,诸葛新却右手扠腰,悠搭着左手,到处转悠。他一面走,一面从墙上向外张望。战场上常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就在他这样望着的工夫,“汪”的一发炮弹,炸断了一棵大杨树,杨树倒下来又砸塌了矮墙,诸葛新躲避不及,叫乱坯压住了两腿。当战士们从烟尘纷飞中刨出他来的时候,他却挺起大拇指,把敌人炮手大大地夸奖了~番,说:“这一炮,不偏不歪,恰恰打在树身上,瞄得实在是准!”说着,就迈开那车轴似的双腿,朝四区小队的阵地转游过去了。
这件事,在冯裕初心中也引起一次小小的爆炸:若是章玉喜碰上这么一下子,怎么得了啊!如果不曾吓倒,也必然怪成别人的罪过,连近旁的弟兄也会挨一顿臭骂的。
可这位大队长,只像走路被坷垃绊了一下似的,说上句笑话,便完了。武器的威力,竟然震不动他的“心理”。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冯由此又联想到刚才伪军的两次冲锋。
当伪军们呼而喊叫地涌上来的时候,我们的战士却笑哈哈地看热闹儿,硬是不肯打枪。
小冯着急地问:“为什么不打?”战士们说:“等他靠近点——这,岂不就是‘思想硬’吗?
有这样的一‘硬’,还有什么军队能战胜得了呢?”小冯想到这里,心定了,脸也由白转红了,对近旁直落的轰轰大炮,一概听成了隔墙的鼓声。
“硬挨”进入黄昏,敌人便抢占了村子西头,接着又向我第二线工事扑来,真有点在天黑之前拿下全村的气概。然而,第二线工事是重修加固了的,凡是便于敌人进攻的地方,早都做了戒备。此时光线渐暗,视界不清,敌我双方便犬牙交错地在村里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