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拐过几个弯,姑娘就舍弃道路,领着我钻入一大片玉米地来。这时,姑娘的脚下变得轻极了,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而且支愣起耳朵,四下里谛听着,仿佛是在用耳朵摸着走路。在钻到玉米地东面边沿的时候,她忽儿慢慢伏下身子,静静地蹲在一丛豆棵儿里。我也就跟了蹲下去,同时凝起神来向前察看着。可是,眼前只有一片开阔的红薯地,薯秧在黑暗中发出宁静的紫色。再往前看,黑森森的,大地似乎在逐渐升高。而在右前方——东北方向的高空中,却有一盏灯在亮着,一闪一闪的,像一颗鬼映眼的星星。此外,便只有一股嗡嗡声,绵长而悠远,显然是风吹得电线响。啊,我们已采到铁路之下了。
“同志,”我小声地叫,想问问她,那鬼映眼星星是不是一个岗楼。不料,左肋下给她愣愣地一杵,硬把我堵住了。
我们就这样在豆棵里蹲着,一动也不动。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一气就蹲了二十多分钟。
我看看她,她总是那个样子:探着颈子,两眼凝神向前,倘不是还偶尔有时朝南看看,真会叫人疑心她化成一座石像了。
背后已经传来了雷声,风势也渐渐增强,玉米叶子飒飒地拧着麻花飞舞。星光好像受了惊吓,悄悄地隐藏了,夜色愈发浓重起来。我再看看姑娘,啊,她还在那样地蹲着呢!
我硬是猜不透她要干什么!据我在战争中滚出来的经验,在接近敌人封锁线的时候,小心地侦察搜索一下,是必要的。然而,窥伺了这么半天,依然是个毫无异常的宁静,干什么还老是蹲下去呢?——背后的大雨就要追来了啊!
忽然,在远远的北方有一道灯光射来,接着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火车来了。那巨大眼球似的灯光渐明、渐大,隆隆声也终于变作‘‘吭嚓嚓、吭嚓嚓”的震响,最后“哞一——”地一吼,就从一百多米的眼前横驰过去了。留给天地之间的,又是铁一样闷人的寂静。
这回该走了吧?可是,一分钟,一分钟……,又蹲了十五分钟!唉!真是女同志的小心眼儿!五六里地的路程生生耽搁了!……
就在我快要暴躁起来的时候,突然,“啪!啪!’’响了两枪,方向就在南边约二里远的铁路西侧。这个姑娘猛一耸身子,整个神情都倾向了枪声。接着,是一片人声呐喊。
跟着又是两枪,还轰的响了一颗手榴弹。于是,“哗哗哗哗”一阵叫,轻机枪也参加了战斗……
我正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战场,右臂猛地给抓住了,一回头,只见姑娘直愣愣朝前望着,啊!我立刻吃了一惊,就在大地似乎高起来的地方,十几条人影正自躬身前进,就像才出洞的狐狸,他们狡猾地取着半露半隐的袭击姿态,迅速向南包抄下去。我用牙咬住嘴唇,手心里冒出冷汗来。
一切都明白了:南边的枪声只是姑娘布置的“调虎计”,目的在把敌人的埋伏调开。
嘿!一个怎样的计划啊!亏她——
我的手突然又被抓住。南边的枪声还在急响,前面的黑影刚刚消失,姑娘就毅然站起,拉着我,朝前冲去。我们跨过红薯地,爬上一道大堤——就是刚才看着高起来的地方,它原来是封锁沟的外墙。现在,我们脚下,就是那一丈多深的大沟的外沿。
姑娘站在堤顶上,刷拉拉抖开腰间的“褡包”,她自己攥紧一头,另一头递给我,让我脚蹬斜坡,从沟壁上往下滑。她呢,用“褡包’’吊住我,李三娘打水,顺顺溜溜地把我缒下了大沟。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有站直身子,她已经嗤的一声,擦滑梯一样落在了沟底。
又怎么上去呢?姑娘让我背靠大沟的东壁,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她,头一步蹬住我的手,二一步蹬住我的肩,略略一纵身,就翻上沟沿去了。随后放下“褡包”,又一个李三娘打水,把我吊出大沟。
这时,南边那场战斗已经戛然停止。我们急忙踏着乱石,爬上路基,越过了那两条冰冷的铁轨。正当此时,“刷”地一道立闪,“咔克嚓嚓”一个暴雷当顶劈下来。姑娘赶忙把我扶住,就在噼噼啪啪的大雨点中,我们又疾速抢到了第二道封锁沟。
依然是缒下、滑下、人梯、吊上,我仿佛受着钢铁机械的操纵,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一切过路程序。眼下,我的脚已踏上冀中边界,千里平原已展开在面前,我只要迈开大步放心走去,分区司令部就要到达了……我不由得紧迫几步,直想对姑娘说几句什么……
可惜,我未及开口,南边,猝然间又爆发了一场战斗,砰砰啪啪,枪声开始就又乱又急,“嘶——嘶——”的流弹,不时从我们头上掠过。听方向,战斗是在路东发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而更其震动我的是我们的姑娘,有一刻,她竞木然呆住了。新的战斗似乎使她受了重重地一击。她就地一缩身,重又蹲在了地下的谷垄中。
凭我多年的军事经验,我断定: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如果说,过路以前的一切,都是按计划实现的;那么,新爆发的战斗,必是个意外情况,而战场上出现的任何意外,就对一个熟练的指挥员来说,也是十分棘手的事情。我不能测知姑娘的全面部署,可是我知道,一个重大考验临到她的头上了……
姑娘终于“激森”地一动,站了起来。她先伸过颈子朝我一望,而后举起小手,轻轻地向前一挥,意思说:来!我注意到:姑娘的意志不仅复活了,而且坚定地控制着我们的行动。于是,我们拔脚往前走,但不是向正东,而是拐了个九十度大弯,抹头朝向正北。就是说,与铁路、与封锁沟平行着,直朝那个一闪一闪的鬼映眼星星摸了过去。
仿佛枪声招来了同伙,空中闪电一亮,又炸了两个暴雷,瓢泼大雨哗哗地直浇下来。天黑得像扣了一口锅,一切都罩进了黑暗。我们往前摸着、钻着,用耳朵搜索着。
前面高空中的鬼映眼,也就在乱箭似的暴雨中,向我们一步步逼近。
突然,脚下的谷垄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带光滑松软的土坡。姑娘随即站住了脚。
我从雨丝中张眼再看,哪里还有什么鬼映眼,那不就是一层顶盖底下的灯盏吗?姑娘啊,你这是把我领到哪儿来了?正自惊疑,“哗”的又一道闪电,腾起一片极亮的白光,在白光中,一座三层大岗楼就在眼前矗立着;它的吊桥也平平地横放在沟上。而我们,只差几步就站到岗楼的外壕上去了。
“谁?”岗楼上大吼了一声。
像是一声口令,我们猛一个退身步,倒卷回谷垄,立即扑卧在地上。
但岗楼上没有响枪,却用一种疑惑的调子继续问:“谁呀?不许开玩笑!……
口令!”
“喊什么?——我!”非常奇怪,就在我后边不远,也是在谷地里,呼啦呼啦一阵响,撞过一队人马来,而与岗楼上答话的,正是领头的那个人。
“啊,刘队长回来啦!”岗楼上的声音显然软下来,“怎么样?逮住个子没有?,,“逮住?哼!”谷地里新起来的人气哼哼说,“咱这一段儿上反正是白闹了一身泥.谁知道南边呢……”接着,听见“咚咚”地踩得吊桥响,这一溜儿约二十个人的队伍,踢踢拖拖进入岗楼去了。
我们的姑娘只一挺,就昂然地站了起来。她没有拉我的胳膊,也没有挥手,而是用几乎连岗楼上也听得见的声音说:“走吧!”说着,就甩开大步,坦然地,像是接受检阅似的向前走了。她甚至不屑于再钻庄稼地,就从岗楼外壕的土坡上一拐,一下子找到了向东去的大道……
这时,南边那场战斗已经停止;雨呢,好像互通声气似的也同时止住了……
在我们一口气走出十多里地的时候,天又渐渐打开了。亮晶晶的星星重新在头上闪烁,风儿已经不吹,精力充沛的庄稼,舒展着各自的绿叶,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偶尔,草稞儿里有两声蛐蛐叫,叫得很小心,似乎还有点战后的余惊,这很容易使人想起“逮蝈蝈”的童年生活来。
我轻快地大步走着,心中的感情在不断膨胀……是啊,一夜的经历,证明冀中的斗争确是复杂而残酷的。但,正惟其复杂残酷,人们才受到了锻炼,千百倍地提高了,以至变得如此坚强!谁说冀中会“变质”呢?冀中有她自己的崇山峻岭啊!……
然而,且慢兴奋,这一夜的磨难还没有过去呢。首先是,这位姑娘从神情上变得忧郁了,我几次和她说话,她都用一种凄冷的语调回答我,而且十分生硬。起初,我相当惊异,但我也想起了那第二次爆发的战斗,同时联想起在柏树坟下一度出现的“妹妹”,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若只是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化,那是不足道的。就在距我们的目的地只有五里路的地方,在我们两个都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在一座黑沉沉的敌寇据点的旁边,又一道新的考验横在了我们面前:我们的姑娘从一派格外明亮的灯光上,察觉了据点情况的异常。她领我连忙抢上一个沙岗子,登高一望,可不,一长列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已经出发了,而方向正是我们要去的交通站——孙村。这时,时间大约在早晨三点钟,是对我们最不利的时刻。
姑娘举起拳头把自己的额角捶了两捶……
她的第一个决定是:拼着我们全副脚力,和敌人来个赛跑,以便超在他们前头,给可能在睡梦中被包围的同志们报个信儿……于是,我们在敌人旁侧的小路上,向前疾跑猛追……
可是,已然太晚了。当前边响起枪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孙村的二里之外呢。而根据枪声判断,战斗是在村子中心打响。可能的情形是:我们的同志被袭击,抵抗是在仓促中进行。
姑娘没有因战斗已经打响而迟疑下来,她敏捷地迎着嗤嗤乱飞的子弹,拨开庄稼,急急前进。忽然,前头出现了树,树下有井,有水车,姑娘略停一停,机警地像是四下嗅了嗅,便转身钻进一块芝麻地去。我弯了腰,紧紧跟上。
又钻了五十步光景,咦,突然有那么眼熟的两株向日葵,亭亭然挺立在芝麻地边上,它们昂着盘子似的花轮,舒着蒲扇似的大叶,那落落大方的风姿,就在枪炮连天的黑夜,也是多么的壮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