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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她才二十八岁

金性尧

1955年到南京时,在雨花台逗留了一下,原是去游览的,也没有特别印象好说。十五年后,重临其地,却为了扫墓而去,墓中人是我的长女。当我们拔去了野草,点上了清香,把一个小小的花环放在石阶上时,一阵风来,那香烟便袅袅上升,随即似断似续,散在空中,终于消失了。但我相信,它在太空里仍会散发着馨香。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面对亲人的坟墓时也会感到,幽明之间,自会有一种精诚在脉脉流通着。

我们去的那天,清明节已经过了半个月,要扫墓的都已扫:过了,周围非常寂静,偶尔只有几声鸟啼。是的,如果不是为了扫墓,这地方本来不大有人去。

她也许在责备我们,到了清明,还不见一个亲人来望望我。

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在中学时,她妈妈老是以喜悦的感情,说她是在红旗下长大。这话原是事实。可是出于慈母之口,又另有一种感情。她是1939年出生的,文艺界一些朋友,曾经抚弄过她,有的还和她拍过照片。亿万人民渴望的新中国成立了,她梳着小辫子,悬着腰鼓,在祖国的广阔大道上扭着秧歌。到了二十八岁,她已经担任了外语系的助教,这个小人物便陨灭了。

当时新婚才六个月,还带走了一个未临尘世的胎儿。这时候,红旗也在祖国的大地招展。

她的原籍是定海,出生于上海,陨灭于常熟,安葬于雨花台,因为她的公公婆婆也葬在那里,当时我和我妻子却还漂泊似的苟活着。她留下的就是那么几颗脚印,那脚印却是干净而坚实。

她并不是为了说过“江青就是蓝苹”之类“防扩散材料”而遭受迫害的。

半句也没有说过。只是因为怀孕缘故,在下乡之前曾到医院去检查,由于初次怀孕,不熟悉检验手续,送去的不是清晨的小便,因而在上海多留了一天。到了乡下,便成为迟到,那时候下乡劳动就像朝拜圣地一样。其实她在上海时已经向组织上请过假,组织上知道她怀孕,还叫她不必下乡,但她还是下去,连棉被都带去。到了乡下,受到责问时,她就理直气壮地顶住了。接下来就横施压力,当作“阶级斗争”的反面教材来“教育群众”,小人物的身价大为增加了。

她主动接近贫下中农,就说她是“腐蚀”;她带去驱蚊剂,就说她”扩大城乡差别”。她在遗书中说:“我句句驳回去,一句也没有接受”。逆我者亡,历来如此。她死的那个乡下,据说是林彪树立的“红旗单位”,这就更犯了“破坏无产阶级司令部威信”的大罪,正像她丈夫说的:“不死也有罪,死了更有罪。”

她在遗书中曾说“死不瞑目”,这本是一句常语,可是十年中有多多少少逝者的双眼是无法闭上的。这些逝者,生前又都是强者,从而使人们一谈到“政治运动”,很难从应有的善意上去看待。

如果暴力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末,在我的心头却有个鲜明的形象在浮动:8月的带有暑意的晚上,一个怀孕两月的年轻女教师,挺立在祖国的江南旷野里,面对瘟神而无所畏惧。她始终以赤子之心拥抱着社会主义,凝望着五星红旗。她的头上是碧澄澄的青天,明莹的月亮永远为她作证。

为什么要选中她?当然还有一些外因和内因,例如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我当时已打入另册,五口之家被赶到一间矮平房里;她本人通晓俄语、英语,读了一些19世纪的西洋文艺作品,很喜欢普希金。自从懂得读书要用功这一道理,一直刻苦钻研,考不上五分心里便难过,对事物敢于独立思考,努力使大脑变得有用。自然也有些锋芒和棱角,这些正好是在劫难逃的“白专”典型,所以,她死后的“结论”非得说成“受修正主义教育的毒害”不可,差一点就是咎由自取了。

她的许多遗物,我们保存着。她妈妈和别人谈起女儿的生平,就将她写的笔记本拿出来,那上面写得整整齐齐,一笔不苟。严格要求自己,决不含糊马虎,她就是不甘于含糊马虎而死的。

遗物中,最使我们伤心的那条席子,席子上沾着她呕吐过的痕迹,说明她死前经过痛苦的磨折,她也许在阴间还在挣扎,也引起我们更大的愤慨。她受斗后,就把她孤立起来,任她独个儿闷躺着,要是有人陪伴她,甚至“监视”她也好,那末,至少呕吐时还可以察觉,抢救。后来我到干校,每次看到农药,我就没有勇气走近。死者有知,也许会说我软弱。

我们现在只知道她是8月29日晚上死的,究竟几点钟停止了呼吸,永远无法知道了,就像她戴的那只手表,是她昏迷时已经停止走动,还是断气后才停止?

阳历的八月还是很热,自从她逝世后,每年一踏上8月,我们的心便一天比一天凉,可真是夏天里的冬天呵!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今天,死者的坟头已经长满青草,我们从善意出发,也希望那些还有一丝半毫人性的人,重新念念这两句古话。

她是在1963年当助教的,但我和那个学校的接触还更早些。由于工作关系,我曾经去参加过座谈会,访问过作者。走进大门,那条路,那座桥,那河流里的荷花,那几行葱茏的树林,我的记忆里就有它们。当时原没有想到她会分配到那里,更没有想到她的未来的丈夫也是那学校的教师。后来居然一脚便踏进那座大门,也是她投身社会的开始。上海还有三个大学,我也常去走动,在那里也有我尊敬的前辈和朋友,可是感情上总比不上那个学校,就因为那里有我的女儿。只要一想到校园中的苍松翠柏,图书馆里端端正正地等待着有心人去阅览的成排书本,她的前程和我的暖意便交融一起。人到中年,考虑儿女的幸福往往大于自己的幸福。尽管我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你说能对共产党不感激么?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十五年后,学校里给了我一份通知,要为她的含冤而死召开大会,顿时心情又激动起来:为什么需要开这个大会?明明是一个非常结实,非常开朗的姑娘,几次下乡劳动,几次受到表扬,偏是这一次就一去不回了。她妈妈曾经打过譬喻:我好像丢失一件心爱的东西,总希望有一天能够把她找回来一一果真能够找回来么?

于是我重新走进那座熟悉的大门。我抑制着悲痛,却换来了疑问:这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高等学府么?中国的万马奔腾的建设中还有她的位置么?大自然的千变万化的神奇强大力量能使逝者重生么?

“批林批孔”时期,出版系统的同志常到那个学校里去鉴赏大字报,当时我已经算是一个公民,也可以去荡荡,却不想去了。我以为我和那个学校的关系,已经随着我和女儿的永别也永远断绝了。

她丈夫在发言的末了,曾经引用过杜甫《新婚别》中的两句诗:“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他们确实在新婚中,但他们的国家既无外患又无内战,形势大好,怎么也永别了呢?

隔了几天,又由学校主办在龙华开了追悼会,花圈里面,有她的八十四岁的老祖母送的。“白头人送黑头人”,这本来是人间的惨事,但一般指正常性的死亡,因而旧时还可勉强用“修短由命”来譬慰,可是她并不是给死神召回去的,瘟神却巴望墓地扩大。“丧乱死多门”,我又想起杜甫这句诗,我知道引用得并不怎么贴切,但我还是要记起它。

她在上海时节,我和她的最后一面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起了。她结婚后,我们也很少见面。1978年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迎接我的却是她的遗像,遗像前的骨灰盒。

她结婚,家里没有发过喜糖;她死后,弟妹们连黑纱也没佩过,也不敢哭出声来,因为我们已经住在朝街的矮平房里,前后左右都是邻居,由于她是惨死的,怕被别人知道。古人所谓“吞声”,我第一次体昧到了。从我主观上说,我是不想向单位的“造官家”们报告的,但这又是办不到的,只好简单地说了两句,不料得到的回答是:“你女儿犯了错误,你做父亲的也有责任。”这是原话,一个字没走样,也是“造家经”,他们出口成章,已经成为惯性了,凡是当时含冤而死的,都要被鞭尸。我却陡的吃了一惊,如同进了冰窖,马上退了出来。光就这一件事来说,今天哪怕写上十万篇宣扬人性论的文章,还嫌多么?

由于她是“犯了错误”,我在思想汇报里,不得不说了些她在世界观上消极面一类的混话。当时所谓思想汇报,大家明白,多半是满纸荒唐的违心之论,“造官家”也不会相信的,但我不想以此来获取逝者的谅解。她坚强,我怯弱。

这是活人对死人的糟蹋,父亲对女儿的践踏。今天我年过七十,此刻又夜深人静,星月在天,自念平生可悔恨之事很多,这也是一种最大的内疚,却是在红旗下产生的。

后来我们从矮平房迁回原处,她的二妹从北京探亲回家,邻居听到弟妹们叫着“二姐”,便问她祖母:“有二姐总有大姐,大姐在哪里?”祖母没防到会这样问,只得支吾说:“大姐在兰州”。其它较疏远的朋友问到时,我们总是把话岔开去,仿佛这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亏可耻的地方。她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躺在地下。我们时而愿死者有灵,时而又愿无灵。她在遗书中说:“我要到很远很远地方去。”我把这话和她祖母的话联系起来,一刹那间,忽有此幻想:只要她真的在兰州,哪怕一辈子不回来也甘心。

她的那只手表,她妈妈托人带到北京给了她二妹,但却瞒着,她二妹就有些怀疑:为什么要将大姐手表给了她?当时她大姐的处境不可能添购新手表。她一个人远处北京,一直在耽心,做噩梦,但她害怕的只是抄家没想到人亡。由于一连串的刺激,使她在精神上也患了后遗症,因此,今天在我二老身前当作长女的却是我的第三个女儿。

现在,她的三妹和四妹都由江西插队回来,三妹顶替我,在出版社工作。

我们合家感激,全上海千千万万的青年和家长一齐感激。她的四妹呢,也因顶替而得到工作。顶替谁?大姐!根据是,因为她已经怀孕,胎儿却在母亲腹内时就给瘟神扼死了。

她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们已经和灾难告别,永远告别了,学校的党组织也以沉痛而严肃的态度,宣布她是“无产阶级队伍里的知识分子”。“文革”结束后,我曾经写过悼念她的文章,先后被两个期刊退回,一是因为“情调低沉”,一是她并非知名人士,稿子就此搁在抽斗里,一搁便是十几年了。这次重加修改,姑且试试看,不管能不能刊出,笔端上也有更多的舂温,“人”,终于放在大写的位子上了。

犹忆傅东华先生逝世十年后,才开追悼会。人死了十年才开追悼会原是反常的现象,但对于浩劫中受灾受难的逝者来说,却又是很正常的现象。生活里总是有那么一些反常与正常难以分别的事例。

二十年来,要说的话原不止这些,纸墨有限,怎么说得完尽呢?而且夜更深了,她妈妈也频频催我睡觉,“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当我将要搁笔的时候,我想起了阮籍《咏怀》中这两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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