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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讨钱送子 (6)

正在我凝神观看野猫时,爷爷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你把她扶到里屋去,一目五先生就要来了。”

我侧头一看,原来文欢在的媳妇挨着门睡着了。

“她怎么……”我刚要问,爷爷立即捂住了我的嘴,摇摇头。

我抬起她的一只胳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扶到里屋去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回到爷爷身边。

等我再将眼睛放到门缝旁边时,竹床边上已经多了五个影子。

一目五先生!我心里惊叫道,等你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出现了!我既是兴奋又是害怕。兴奋的是它们终于被爷爷引诱出现了,害怕的是爷爷现在身体不好,不知道怎么才能制伏它们。万一制伏不了,我跟爷爷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独眼和四个瞎子围着竹床,对着月季,像五只饿得不成形的狗围着一顿丰盛的晚餐。独眼流下了长长的涎水,其他四个鬼都露出兴奋的表情。

我不由得暗暗担心我的月季来。白天那个乞丐的话又在我耳边萦绕了——你不适合养这个月季……

爷爷扔下的破麻袋就在它们的脚边,它们似乎对此毫无知觉,也许独眼看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但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我知道那是爷爷对付一目五先生的东西,虽然我还不知道爷爷待会儿怎么使用那个破麻袋。

独眼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对四个瞎子说:“太好了,吸了这个月季的精气,我们就一年半载都不需要吸别人的精气了。”

一个瞎子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它拉长了脸问道:“这个是月季?”

独眼点点头,可能独眼至今还没有适应五个人共用一只眼睛的生活习惯,一时竟然忘了其他四个鬼都是看不见东西的。

“你说这个是月季?是一朵花?不是人?”那个瞎子提高了声音问道。

独眼这才醒悟,连忙道:“是啊,竹床上的不是人,是一朵花,月季花。怎么了?”

那个瞎子的脸拉得更长了:“月季怎么会有这么旺盛的精气?居然可以把十多里之外的我们引过来?”

另一个瞎子插嘴道:“对啊,对啊。我刚闻到这阵精气的时候就怀疑了。一般人是不可能有这么旺盛的精气的。没想到竟然连人都不是,还是一朵月季花!”

剩余的两个瞎子不耐烦了,推搡了其他两个瞎子,骂道:“上次就是太小心了,好好的一个人睡死在竹床上,我们都没有得逞,还把人家搞得双腿残废。幸亏是腿残废了,万一那人死了也追不上我们,找不了我们麻烦。如果弄残的是手或者其他的什么,等到他死了还要找我们算账呢!要么就痛快点儿,要么我们就别出来!别磨磨唧唧的不爽快!”

独眼分开吵架的鬼,和解道:“别吵别吵,吵到睡熟了的人醒了,谁也别想吸到一口精气!不就是一朵月季吗?我们怕什么?吸了就走,等花的主人追来,我们也就跑得差不多远了。怕什么怕,我不还有一只眼睛吗?我帮你们看着周围。你们好好吸,吸饱了我再来。行不?”

其他四个鬼纷纷点头,互不谦让,争抢着将鼻子嘴巴对准了竹床上的月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月季被一目五先生吸尽了精气,那么月季花会不会枯萎死掉?如果月季的精气都被一目五先生获得,那么我跟爷爷还有没有可能斗过它们?如果一目五先生获得了精气,而我们又没有机会制伏它们,那是不是会给周围的所有人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我不敢想象失败之后的后果,焦躁地看看爷爷,爷爷仍是紧紧地盯着外面的变化,脸上的皱纹堆砌起来,如用锋利的刀雕刻上去的。我猜想,他的心情肯定也如我一样澎湃难息,但是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一只敏捷的猫在向老鼠扑出之前做出的潜伏。

里屋的文欢在和他媳妇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是有意配合,还是已经经不住夜晚的诱惑睡熟了。奇怪的是,我连一声蝈蝈的低鸣也没有听见。难道蝈蝈也都经不住困意睡着了吗?

88.

甚至在多年以后,坐在电脑面前回忆当初的我,每次想到那个睡意绵绵的夜晚,仍然会感觉眼皮沉沉、昏昏欲睡、精神委靡。所以,有时候,我很不愿意再回忆当初的种种经历。回忆起来,要么是伤感,要么是委靡。总觉得现在的努力都没有用,还不如时间就停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安逸的时候,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危险的时候,只要爷爷在旁边,就无须多心。任何时候,只要看到爷爷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看到他手里那支忽明忽暗的烟头,心里就会平静下来。

而现在,不光是我自己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自信,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自由,失去了许许多多的纯真,而爷爷也已经不如以前。昨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恐怕在世的时日已经不会太多了。

我立刻就止不住地掉眼泪。

妈妈说爷爷很乐观,爷爷说自己人过七十古来稀,差不多也可以死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然后,他又问妈妈,在他死去的那天,他的外孙亮仔会不会赶到他的葬礼上,会不会给他放非常热闹的鞭炮。

妈妈说,你外孙刚刚大学毕业,现在找工作困难,买车买房就更不说了,哪里能给你买那么多的鞭炮呢?再说了,你外孙离湖南很远,就算你死了,他赶来也看不到你老人家的脸了,顶多在坟头上放一挂鞭炮,磕三个响头。你要死,也要等到亮仔发财了再死。

妈妈说,爷爷听了她的话后,笑了一笑,笑得像灰烬。然后爷爷淡淡地说,恐怕我这身子骨撑不了这么多的时日了。我只盼望每年的清明亮仔可以来坟头给我挂一吊纸钱。

妈妈回答说,亮仔离家里太远,清明放假也不会超过三天,加上路上的车票紧张,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定。

妈妈说,爷爷听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闷头去抽烟。这时,妈妈又免不了把他手里的烟抢走。

听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了这么多,我忍不住地伤心起来。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都拼着命来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我们甚至来不及回首看看落下的亲人,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来不及。

末了,妈妈又说,爷爷揉了揉脸,感叹道,《白蛇传》里的许状元想救母亲出来都要磕破头呢,亮仔也有自己的事业,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原来爷爷仍然以为我读了大学出来就相当于古代的太学生,就相当于金榜题名,就相当于“吃皇粮”。他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比古代的秀才还贬值。爷爷啊爷爷!

虽然我跟爷爷去捉鬼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开始咳嗽了,但是如果他要忍一忍,还是能保证很长一段时间不咳出声来的。当我和他躲在门缝后看着竹床上的月季时,他一个咳嗽都没有。太久没有咳嗽,我都替他觉得心里闷得慌。

月季上果然冒出了几缕细细的烟,飘飘忽忽地进入一目五先生的鼻孔。

一目五先生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惬意,如很久没有抽烟的烟鬼终于得到一支香烟,如很久没有喝酒的酒鬼终于捧了一罐酒在怀里。

它们太陶醉于月季的精气,没有注意竹床旁边的破麻袋发生了轻微的变化。麻袋的经纬渐渐松开来,纵的麻线和横的麻线渐渐分离,如无数条蚯蚓爬开。那无数条“蚯蚓”缓慢而有秩序地爬上了竹床,然后爬上月季,最后顺着月季冒出的细细的烟爬向一目五先生的鼻孔。而一目五先生仍旧闭目陶醉,毫无知觉。

爷爷将手放到了门闩上,我知道,他就要等待最佳时机出去了。我也暗暗地做好了准备。

终于,地上的破麻袋一根麻线也没有剩下,全被一目五先生吸进去了。

“阿嚏!”独眼首先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其他四个瞎子接连各打了一个喷嚏。

“走!”爷爷大喝一声。“哐”的一声早已把门打开,随即身子如弓箭一样飞了出去,我立刻跟上。

一目五先生显然没有料到它们的整个吸气过程全部被我们看到,它们呆呆地看了我们片刻,不知所措。

爷爷口里的咒语已经念了起来:“寂然无色宗,兜术抗大罗,灵化四景分,万条翠朱霞。游魄不顾反,一逝洞群魔,神公摄游气,飘飘练素华。……”语气低沉,语速飞快。

独眼愣愣地看着飞奔而来的爷爷,傻傻地听着爷爷念出的口诀,仿佛一个刚上学的学生第一次听到老师念课文一样充满了好奇。其他四个瞎子已经停止了吸精气,但是仍站在原地不动,它们在等待独眼发号施令。等到爷爷离它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独眼才恍然大悟,大喊一声:“跑——”

立刻,它们像烟被风吹散一样消失了。等爷爷赶到竹床前面,一目五先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我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后面,心里懊悔不已。守了大半天,没想到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什么都没有了,真是白白忙活了一阵。

爷爷刚才也费了很大力气,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瞟了一眼月季,幸亏它暂时好像还没有大碍。

“它们跑了。”我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爷爷说。

“跑不了!”爷爷简短地回答道,两只眼睛警觉地搜索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天色很暗,四周寂静,我实在想不出爷爷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它们跑不了多远。”

“可是我们看不见它们,就算它们跑的速度不快,我们也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它们在哪里呀。”我焦躁道。

“你能看见的。它们在那里,你看。”爷爷指着地坪南边的空气道。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89.

“爷爷,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我着急地问道。

“你再往那个方向看,”爷爷指着地坪的南面,“不要看到山那边去,就在地坪边沿上。看到没有?你也别寻找它们的身影,它们的身影你是不可能看到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其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黑夜一降临,整个世界就如沉浸在一个莫大的湖底。也许太阳还在头顶上,但是湖水太深了,以至于太阳光根本到不了这个湖底。空气是湖里流动的水,远处的山林就是湖底的水草。在这个幽蓝得发黑的水里,我看不到一目五先生的踪迹。

“麻线。”爷爷回答道。他已经轻轻地跨出了脚步,向地坪的南面走去。

“麻线?”我迷惑不解。

“对的。我刚才把那个破麻袋丢在竹床旁边,就是为了让一目五先生连同月季的精气吸到肚子里去。这样的话,即使它们隐藏了自己,也隐藏不了那些麻线。我们不用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哪里,我们只需要看到那些麻线在哪里就行了。”爷爷边迈着碎步边对我说。然后,爷爷指着前面,悄悄地说:“你看,它们在那里。”

我顺着爷爷的指向看去,果然看见丝丝缕缕的麻线浮游在空气中。这时候,我就更加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一潭湖水了。那些麻线就是漂浮在水中的寄生物。

“那我们怎么抓住它们呢?”我担心地看着爷爷,“您的反噬作用还没有完全好呢。”

爷爷嘴角拉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不用担心。我用文欢在的骨头来打它们。”

“文欢在的骨头?!”我浑身一颤,“难道要拆了文欢在的骨头才能制伏一目五先生吗?那……”

“不用拆他的骨头,他的骨头就在这里呢。”爷爷说着话,将右脚往地上用力一踩。我还没有来得及猜到爷爷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爷爷就将迈出的右脚往后一拖,然后再次迅速地将右脚往前一勾。同时,爷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在空气中一抓,脸上就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我看看他的手,拳心空握,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但是我看不到他的手里有任何实物。

“他的骨头就在这里呢。”爷爷侧脸朝我一笑,晃了晃拳心空握的手。

我后来才从爷爷那里学到那一套动作,那套动作有个名称,叫“勾棍”。如果地上有一根木棍,而你来不及弯腰去捡的时候,就可以使用到这一套动作。首先将脚踩在木棍上,然后脚迅速往后一拖,带动木棍滚动起来。当你的脚离开已经滚动起来的木棍时,你要迅速用脚尖去轻轻顶一下木棍。当你的动作熟练的时候,木棍就自然而然从你的脚尖滚到脚背。这时,你只消轻轻勾一下脚尖,木棍就会乖乖地腾空而起。最后,就需要你眼明手快地抓住已经腾空的木棍了。

而当时爷爷踩住的,正是文欢在的骨头。

“他的骨头哪里来的?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惊讶地问道。

爷爷笑道:“那天晚上,其实文欢在确确实实看到了自己的腿在竹床上,只可惜没有人相信他。当然了,别人都没有看见,自然不会相信他。”爷爷一边小声地说一边继续往那丝丝缕缕的麻线靠拢。

“哦?”我跟着爷爷亦步亦趋。

“一目五先生来不及吸文欢在的精气,一怒之下折断了文欢在的腿。不过,折断的不是他的肉体的腿,而是他的灵魂的双腿。所以,你眼看文欢在的腿好好的,但是就是走不动了。”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麻线缓慢地动着。它们不能说话,而其中四个是瞎子,所以它们行动得非常缓慢。

“原来是这样啊。”我小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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