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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相会

女队长得救了。

梁三牛领着徐诚直奔关押运粮队员的临时牢房。徐诚手起刀落砍断了门搭,斩下了门锁,放出了被扣押的乡亲。

梁三牛用小刀挑断了女队长手脖上的绳索。女队长亲昵地搂住梁三牛,感激地说:“谢谢你,小兄弟!”

“要谢解放军哩,是他们救了我,又来救你。”三牛懂事地把女队长引向四小队队长徐诚。

“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女队长说着便要弯腰鞠躬。“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徐诚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弄得手足无措。

“三牛!领她去见我们分队长!”

“是!”

女队长跟着梁三牛一路走来,走到东方玉江呆的这个屋门外,听见东方玉江说话的声音,女队长兀地站立住了,独自在那里发愣。

“队长,到了!”

“小兄弟,说话的是谁?”

“听他们都叫他队长!”

“他什么模样?姓什么?”女队长急切地询问,恨不得立时从梁三牛口中听到她急切需要听的话。

“他······”梁三牛一时回不上话来。

“他······他······”女队长象是发现了一个秘密,喃喃地自语着,这个秘密只要她推开门就可以辨别清楚,但她出于女性的矜持还是压抑住了内心骤起的冲动的浪潮。

“听人说叫什么东队长吧!”

“东方······东方······”女队长小声地喃喃着,象是在纠正梁三牛,又象是在猜测。她侧耳谛听着屋里说话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熟悉,这是自己的亲人的声音啊!然而她不敢置信,因为这个亲人已经让敌人活活害死了,她亲眼看见他青春的热血点点滴滴洒在故乡的土地上了。她怀着希冀的激跳的心仔细地辨听了又辨听,这亲切的乡音,这听了二十多年的亲人的声音是怎么也错不了的啊!

“这也许是梦吧?”

女队长咬咬自己的舌尖,啊!生疼呢!错不了,是活鲜鲜的人间。

“东方······东方,他叫东方吗?”

女队长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在自己问自己。

梁三牛以为是问他,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吧!”

“不,是东方!是东方!”

女队长心头仿佛又催起了一片新的感情的浪潮,她近乎固执地肯定着。然而,很快她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三牛见她怀疑,想了想觉得确实听人这样叫过,自己并没搞错。于是肯定地说:“可能!不信咱们去问问。”三牛说着去推门。

女队长有意去拦阻。为什么?揭这个谜,弄清里面说话的是不是自己的亲人,这不是极好的事吗?然而此刻女队长又怕揭这个谜底,一旦不是,是要承受失望的感情的冲击的。与其那样还不如甜蜜的、激动人心的谜更好一些。她愿意经受幸福、痛苦、期待、失望以及这以外许多矛盾的感情的交织那特殊滋味的折磨。觉得永怀希望的谜比失望的谜底更使人畅快。然而谜宫的门已经打开了。

屋里灯光明,房外夜幽暗。东方玉江没看清来人,女队长却看清了东方玉江。一双含泪的杏眼紧盯着魁伟、豪放、粗犷的勇士,紧盯着那张熟悉的、日夜想念的脸面。

“玉江!”女队长一声喊,她忘记了整个世界,不顾一切地闯进门扑倒在东方玉江怀里。

“你······你······”玉江惊愕地不知所措,他还没分辨出是谁。

“我是玉莲!”女队长忍住悲声回答他。

“玉莲!”

借着油灯的光亮,东方玉江看清了女队长的脸腮,可不是吗?他做梦也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妻子玉莲来到了身边。

是她!是玉莲。那眼,那眉,那微微凝聚的川字纹,还有那可亲悦耳的乡音。

是她!是妻子东方玉莲!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会见,这天外飞来的喜讯,太突兀了,反倒使他们都难以置信起来。然而就是这难以置信的事情,从无边无际的远处飞来了,突然地降落在他们心的停机坪上。这是梦吗?他们各自又一次向自己发问。不,就是梦,也不能放它走,也要迅速地紧紧抓住它,捏紧它,再不让它倏忽飞逝了。

东方玉莲啊!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会见,你听,你听哪,你那亲人玉江在说话了呵!

东方玉江啊!你不要惊奇地张开大嘴,亲人到了面前,为什么你不赶快问声好呢?

“玉莲,是你!运粮队长是你呀!”他嚷嚷着,眼睛里流露出意想不到的喜悦。

一句话催落了东方玉莲满眶喜泪,她从惊疑突变到狂喜,离开玉江,睁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上上下下端详他。接着,玉莲又用迷离的眼光看着站在面前的亲人,润湿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她向前跨了一步,又向后退缩半步。一霎那的停顿;一霎那的静默,屋里静得可以听得见每个人咚咚的心跳。突然,那如浪似涛的激情重新爆发了,喜悦的风吹起了心海里澎湃的波涛。她高叫一声“哥哥!”一步跨上去,毫不顾忌地扑到了东方玉江的胸前。

“哎哎,别、别、别这样!”东方玉江拘谨地嗫嚅着,似乎觉得场合不对,然而玉莲已经不顾一切地扑进怀里来了,他顾不了许多,张开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妻子又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屋里的人们一个一个蹑手蹑足地退出去了,梁三牛也知趣地退到了门外,他们留给分队长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有人要问,东方玉莲不是在玉江、玉海被抓壮丁,捆绑着离开来仓堡的时候让坦克上的敌人开枪打倒了吗?

是的!与玉莲一同倒下的还有他们的母亲,那个一把汗一把泪拉扯他们长大的老人。老人倒下去了,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儿女,没来得及跟亲人道别一声,就躺倒在血泊里,饮弹含恨身亡了。枪弹打在玉莲的臂上。坦克催起的烟尘扯起了雾幛救了她,使她免受敌人再次袭击。

嫂子喜梅和乡亲们七手八脚把她们抢回了村。

老人家草草地入了殓出了殡,随身带去的只是一领破席,满脸永难泯灭的仇恨。

星月满天的夜晚,玉莲独臂支撑着来到坟上,她代玉江、玉海叩了头。她叩完了大地看苍天,泪涔涔地流啊,无声息地流。她觉得就是这茫茫银河里的水都流干了,也流不尽她心底的仇和恨。一家几口的冤仇谁来报哇,丈夫、哥哥被抓去了,丈夫被坦克拖拽着,土路上留下了殷殷的血迹,钢人铁马也抗不住这种活分尸的毒辣手段啊!此一去必死无疑!哥哥玉海,虽不反抗,也难免送死沙场,丈夫、哥哥仇深似海,雪耻明仇的重任就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回到家,她对嫂子喜梅说:

“大嫂!我要去报仇!”

喜梅紧紧地拉住她说:“傻妹子,你忘了自己是个女流?”

“女流又怎么样?花木兰代父从军,梁红玉击鼓抗金,同是女流不一样干惊天动地的事业吗?”

“妹子哎!你单人独身,两手攥空拳怎报呐?”

“玉江在时跟我说起过,西边山里有共产党领导的神八路,专门除害为民。神八路里有女兵,我投他们去。”

喜梅说啥也不允:“妹子哎!总得把伤养好了再走哪!”

穷人养伤难。好好坏坏整半年,玉莲的枪伤才封了口。

共产党不是公开组织,神八路没到大集乡,四周白色恐怖,豪绅横行乡里,到哪去找呢?一个女人独身远出多有不便,嫂子喜梅一个劲儿地拖后腿。玉莲只有耐下性子寻机会。不过,凡事只要留心着意,总会称心随愿的。共产党象大河里的鱼,就生活在人们中间,遨游在生活的浪花里,八路军隔得远,可游击队就在身边。

一天傍晚来仓堡来了一小队鬼子兵,十人十马九条长枪,另外的一个是挂盒子枪佩长刀的鬼子头目。据说是县城里下来的鬼子,到来仓堡来催粮要款。

蒋效雨象迎接亲爹一样把鬼子迎到了家中,又是摆宴设席,又是磕头作揖。第二日蒋效雨又拄着象哭丧棒一般的文明棍,颠着小步象哈叭狗似的领着日本人到处催粮要款又烧房又打人,又抢财物又拉花姑娘,一时闹得三乡五庄天怨人怒。

第三日后半夜,东方玉莲正在梦乡,突然“砰砰”枪声起,嫂子喜梅抢在她前面朝门上加了两条顶门杠,玉莲披了衣服走到门后贴着门缝谛听这来去动静。辨听了好一会,她对嫂子说:“大嫂,许是游击队进村拾掇鬼子兵吧?”

“难说,枪子儿吱吱叫,你少往外探头脑。”

喜梅为人小心,听了玉莲的话茬赶忙堵她后面的想法。玉莲根本没听进去,她想:和地主老财开仗,和鬼子汉奸作对的人,决不会是坏人,说不准真是共产党游击队。

她不听嫂子的劝阻,挪开顶门杠,拉开门,冲进了暗夜。刚跑出不多远,就听见村中心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冲她这边跑来了,于是赶忙将身子隐到了一棵柳树后面,睁大眼睛察看,只见奔在前头的三四个人,身上好象背着许多大枪,后面有几个人一边打着枪一边往村外退。

村中心里亮起了一团团火光,那是遭到袭击被夺走枪支的蒋家的狗腿子和日本鬼子在紧追不舍。

扛枪背枪的人上岔路向东顺棒槌河走了,村口只留下一个人殿后,继续吸引敌人。“啪!啪!”玉莲看得很清楚,枪声响过以后,一支支火把落地。

那人跑近玉莲身边了,玉莲看清了他的一身庄稼人的装束,心里暗暗叫道“打得好!打得好!”

突然,村里飞来一排子弹,跑在最后的这个人一个跟斗栽在了地下。他的枪再也不响了,人也没了动静。

玉莲一惊。她想:贼子们快追上来了,这人不赶快逃跑就险乎了!可是那人只是在地上吃力地一步一步爬行。

玉莲明白,他被打伤了。

“打鬼子、老蒋的就是好人。”朴素的阶级同情心支配着她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跟前,不由分说,背起那人就跑。

劳动妇女的壮实体魄,使她顺利地背着这个受伤的人逃离了险境,他们藏身在芦苇丛里躲过了敌人的追查。傍天明时分;遇上了前来寻找伤员的人。她很幸运,就这样找到了共产党,找到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

这个泼泼辣辣的女游击队员,打仗很勇敢,很快就学会了放枪,甩手榴弹。

象一切汉奸卖国贼逃脱不了正义的惩罚一样,蒋效雨也逃脱不了这一惩罚。

游击队化装进了来仓堡,在集市上抓住了蒋效雨,游击队员东方玉莲执行了这一正义的惩罚,亲手枪毙了罪大恶极的汉奸地主蒋效雨,为大集乡的父老乡亲报了仇,也为爹娘报了仇。

没多久,鬼子投降了,人们欢天喜地庆祝抗战胜利。可是没过两天欢喜日子,蒋介石这个龟孙又刮起了黑风,公开叫嚷要迅速剿灭共产党、八路军。内战的战火又四处八面燃烧起来了,人们从一个灾难的火坑里落到另一个灾难的火坑里。

游击队升级成了主力,开拔到远处去了,留下了一些同志就地坚持斗争,这其中有玉莲。

她在红旗下宣了誓,人了党,担任了区委委员,大集乡妇女主任。与同志们一起拉起队伍,与敌人周旋。

四七年十二月,解放大军从山东过来了,这是担负外线出击的华野部队。上级来指示要豫皖苏地区出民伕,支援大军打许昌,她拳头一挥就领了任务。

人们说女流之辈抬担架不行,她袖子一撸就要和男爷们比试。

大清早,满地寒霜,冷气刺人,玉莲领着担架队跟着后续部队往许昌城西关突。子弹“嗖嗖”地在街心乱串,炮弹“咣咣”地在房顶上、街路上爆炸,砖瓦横飞,尘土乱扬,她毫不惧怕,贴着墙根把受伤的战士一个个背下来,抬到附近的包扎所去,光她自己就一口气背下了八个伤员。

在往后方转移重伤员的路士,她安排了每副担架四个担架员,临到最末,只剩下两个担架员了,而伤员还有一个。那两个队员说:“队长,我们俩包圆了,你到前边照看去吧!”

玉莲把短发往后一甩说:“你们两人一头,我自己一头。”

说完就往脖子里套上了担架绳袢。

那两个人似乎有意想考考这个倔强的女队长,相互看了一眼,没吭声就抬起跟着走了。

一股劲跑下了四、五里地,后面两个汉子步法开始乱了,气喘吁吁,满头满脑滚下豆大的汗珠子,可东方玉莲仍匀匀地喘着气,在一步一步地坚实地迈着,丝丝缕缕的汗花从棉袄里透过花絮往外冒,满头雾气缭绕。累,确实是累的,不过,她想到战士们为了解放千百万老百姓流血牺牲,就觉得自己出的力、流的汗比他们还差得远,想起解放全中国,当家作主人的崇高目标,她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散发力量和信心。于是,步子迈得更坚定,担架抬得更稳实了。

休息了,大伙都找个避风的地方啃口干粮,喝口凉水,抽袋烟歇歇乏。可她,跑前跑后给这个伤员掖掖被,给那个伤员喂口水。当她走到一个腹部负伤的伤员眼前时,发觉这个伤员时一只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鞋,裸脚在寒风中冻得发青,她心疼地给他搓揉了一番,又揣进自己怀里暖了起来,伤员的一双潮红的眼睛望着她,两颗热泪在他眼角凝聚着。她看了看伤员的脚,一声不响地脱下自己脚上的那双棉鞋,慢慢地轻轻地替伤员同志穿了起来,可巧,这伤员穿上正合脚。

“大嫂!”伤员的喊声是随着泪一块涌流出来的。

队伍又前进了,原本与玉莲合抬的担架员抢先抬起了担架,迈着大步走到了最前面。

玉莲又抢起了另一副担架,她挺着身板气昂昂地走着。

一路的寒霜地上,十分清晰地留下了东方玉莲的光脚印痕,象是行军的路标,连着每个担架员的心,通向胜利。

东方玉莲作为“担架女英雄”受到了部队的表扬,接受了上级颁发的奖旗。她整个身子扑到了支前上,跟着浩荡的大军,她到过古城开封,打过都城洛阳,如今又领着运粮队辗转在淮海大地上。

她没想到陷于绝境的运粮队会遇到天外奇兵的救援。她更想不到救他们的这支队伍的领头人竟是她以为早离人间的丈夫东方玉江。

爱情,本身就是一个十分甜蜜的字眼。

有的爱来得好快,象一支飞箭,一下子击中恋人的胸膛,对异性的倾慕使得友谊的潮水急剧地涨满心的海洋。

有的爱来得好慢,象檐下滴水,专一的努力能击穿恋人青石一般的胸膛,尽管需要时间但总有一天会获得成功。

······

而我们东方玉莲同玉江之间的爱是奇特的,别具一格的。前面说过,他们是从小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兄妹友谊转化来的,这种爱情既有忠贞不二的感情基础,又有坚如磐石的阶级基础。

爱情不是廉价物,真正的爱情是需要付出真诚的心才能换取的,谁个献出的心越赤诚,谁个的爱情就越宝贵,越纯正。

玉江和玉莲之间的爱就是这样用赤诚的心换来的。

残暴的蒋匪用暴力剥夺了他们的爱,使得他们都以为爱情的实体已经死亡,残留的仅仅是一页一页美好的记忆。然而今天蛤蟆湾的奇遇又还给了他们以爱情,虽然会面是短暂的,爱的火花撞击也是短暂的,但发出的夺目光彩却在两人的心头长留永照。

这深厚的爱啊,是建立在阶级情谊的基础上的,因此是牢不可破的。

有人说,无私与献身是爱情的一双翅膀。当事业需要的时候,爱情会使人们展翅飞翔,汇会到斗争风云的战场上,为理想而搏击风云,为事业而献身,这是千真万确的。真正的无产者的爱情只会化作利剑交给亲人去勇敢杀敌,而不会变成绳索羁绊亲人的腿脚,栓住亲人的心。

玉江和玉莲就是这样互相慰勉着、鼓励着,他们有生离死别后的万语千言要说,但战争给恋人的时间特别悭吝,它板着面孔在催促恋人分离,然而他们的话儿才刚刚开头。时间啊!停顿一下吧,让我们的这一双亲人好好地诉诉衷肠。

玉莲敲打着玉江那坚实的胸脯嗔怪地说:“这么些年你也不打个信,家里都以为你死了哩。”

“他奶奶的,敌人坦克上的机枪把你们打倒了,我以为······不对!不对!怨我哩,马里马虎,没再打听打听你们的下落,一心想着为你们报仇就完哩。”

玉莲一听反倒对玉江体谅地劝慰起来了。

“不怨你,我在家中也再没打听。你在外打仗忙,东奔西跑的,今天江苏明天山东,没个定点,再说咱们家乡这一块一直邮路不通啊,不怨你。”

“那一阵枪可曾打坏你?”

“看!没打死我,留下了一个仇恨的伤疤。”玉莲说着撸起袖子,在右臂上有一个铜钱大的伤疤。

玉江轻轻地抚摸着伤疤,坚决而又认真地说:“我替你报仇,叫敌人穿一身伤疤。”

玉莲紧紧靠着丈夫的胸膛,两颗激跳的心在这里撞击;两片澎湃的心潮在这里交汇溶合;两股喜悦的激流在这里欢聚······

他们互相端详着,默默地微笑着,眼角的泪水凝成了花。

时间为这对久别的夫妻的幸福会见停顿了;空间为他们重逢的喜悦静止了。它们都想在这短暂的一刻里,赠给他们应有的快乐,补偿他们几年来生离死别的苦痛······

玉莲望着玉江笑着,哗哗的泪水淌出来,跌落到衣襟上。

流泪吧!让欢乐的眼泪化作话语,把蕴含在心中的悲哀仇冤化作泪的流泉喷涌出来吧!

欢乐吧!让喜庆的笑声变作力量,把几年梦里虚幻的思念、向往化作阶级的深情,随着音波飘扬吧。

玉莲对玉江说:“咱哥哥玉海同你一样一去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

“妈妈呢?”玉江问着,看见玉莲干渴得唇焦口裂,便拿起灶边的一只汤碗去残破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

“她老人家追着坦克去撵你,跑哇,跑哇,没想到凶恶的敌人开了枪,好几粒子弹射中她的胸膛,老人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也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咽了气······”玉莲抽搐着小声哭泣起来。

玉江双手捧着水碗,闻听妻子证实的凶讯似乱箭穿心,他想起了慈祥的母亲,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和素常的爱,心中愈加悲痛,仇恨愈加深刻。双手攥着的水碗吱吱响,“咔吧”一声,水碗生生地叫东方玉江攥碎了。

水象泪一样溅了一地。

这是东方玉江心中的泪啊。

“妈妈一死,我就到处寻救星······”

“蒋效雨这贼种还在吗?”

东方玉江听不进妻子别的话,着急地追问蒋效雨的下落。

“你听我说嘛!后来我找到了游击队,一次趁赶集,我们化装进了来仓堡,生擒了蒋贼。”

“逮住啦?”

“逮住啦!”

“枪崩啦?”

“枪崩啦!

“好!好!”玉江舒了一口气,转悲为喜,一迭连声说好。

“你猜是谁下的手?”

“是你?”玉江打量了玉莲几眼,疑问地道:“你有这份胆量?”

玉莲把头一歪,轻轻地撞击了丈夫的胸膛两下,娇嗔地说:“就忘了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人民大众的仇也就是咱们的仇了?”

“对对!”

“只是那狗崽子蒋文武还在遭殃军里,听说当了什么战车团长,更抖啦!”

玉江没有将他活捉蒋文武又让他逃脱的情况告诉玉莲,他只是说:“没什么了不起,毛主席指挥几十万大军,数百万人民支前队伍,在淮海大地上撒下了天罗地网,马上就要个个拾掇他们了,蒋猴子再蹦达,也跳不出人民的手心去。”

玉江说到这里顿了顿,低下头看了看妻子的兴奋的脸色接着说:“玉莲,我们马上要走,要尽快找到部队,投入到淮海大战中去。”

“不!我还有话问你。”

“别问了,这里不宜久留。”

“不!一定得问!”

“看看,同志们该着急了。咱分开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别难过。”

“谁难过哩!我问你。”玉莲神情非常庄重,玉江只好郑重地坐下来听。

“你在党了吗?”玉莲满怀着战友的热切的希望轻轻地问他。

“嗯!”玉江肃然起敬地站起身,又打量了妻子几眼,反问道:“你莫不是在了?”

“嗯哪!”玉莲应声,侧过脸点了点头。

玉江止不住心潮澎湃,高兴地伸出手。

玉莲也伸出了手。

两只无产阶级战士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玉莲从丈夫的有力的指头上感觉到了党的战士听到他崇敬母亲怀抱又添了一个女儿时那种激动。

玉江把玉莲拉到胸前,把紧握在一起的手举到齐眉,说:“我们都是党的战士了,玉莲,我祝贺你!”

玉莲说:“我也祝贺你,”

玉江说:“党的战士要把一切献给党,甚至这条命,这罐子血。”

玉莲说:“这也是我入党时,面对红旗宣誓所说的。”

玉江双睛专注地看着玉莲说:“才见面又要分开,你别觉着不可心。”

玉莲摇了摇头回答道:“不!我挺高兴,那一回分手是敌人抓丁,这一回是为了革命。”

“说得对!没有革命就没有我这百十斤,更没有我的一切,玉莲,我在前你在后,咱前后方竞赛,看谁立功多。”

“一言为定!”

“好!等打完仗,你去找我,我在长江纵队骑兵大队。”

“好!”他俩紧紧握着手。

鲁天来了,他报告道:“分队长,村外来了一支游击队,是运粮队找来救人的。”

“来得正好,玉莲你的队伍又回来了。对了,老鲁,来认认嫂子。”

“嫂子?啊呀!大嫂子,叫你受苦了。”

“没么!”玉莲接住鲁天伸过来的热情的手。

东方玉江说:“运粮队员有伤的有牺牲的,原来的粮食还能带得走吗?另外,烧掉的那些怎么办?”

“有天大困难也要带走!”门外有人说话。玉江、玉莲走出门来,原来是被救的运粮队员们,他们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前方需要啊!”

“解放军同志救了我们的命,再累再苦也要支援解放军。”

“两个人的担子一个人担!”

“不!缺的粮食我们补上,人手不够有我们哪!”一旁突然站过来十几个四五十岁的老汉。

带头的正是那个要部队吃肉的房东。

“解放军同志,没说的,支前有我们一份!”

东方玉江为难地看了看乡亲,他觉得遭了大难的村里需要人手,一下子出那么多人会给乡亲们增添许多困难,他想到了群众的生活,于是说:“村里需要人手,少去些吧!”

“不!这家已经叫蒋该死毁了,打完仗,胜利了再建吧!”那房东十分激昂地说。

东方玉江见群情激奋,上来了干脆劲,挥手说:“行!打完老蒋,我回来帮你们衔泥垒窝。”

“玉莲!”

“有!”

“给你这批好乡亲。”

“是!”玉莲精神抖擞地回答玉江。

“刘解放!”

“到!”

“把缴获的枪支交给运粮队作自卫的武器。”

“是!俘虏怎么办?”

“宰了他们!”乡亲们一致怒吼。

“不!乡亲们,我们的政策是宽大俘虏,只要他们不再继续与人民为敌,就应该优待他们,让他们改邪归正,改过自新。”鲁天解释着挡住了撸抽捋拳要去动手的乡亲。

东方玉江说:“这是共产党的规矩,毛主席定的政策,不能违反,这样,咱们先带一程,到前面再交给地方。”

“不!主力部队行军打仗要紧,不能让这些豆虫拖了后腿。俘虏交给我们。”玉莲接过战士们送来的枪坚决地要求。

“对!把这些屎克螂交给我们吧!”大家齐声要求。

东方玉江看了鲁天一眼,鲁天微微点头。于是说:“好!给你们。”

乡亲们蜂拥着离开了东方玉江他们。

玉江叫住正要动身的玉莲说:“往东走六、七十里地有个王家坡,那里有我们的后勤部队。”

“好的,对了,那个小家伙呢!”东方玉莲还想好好谢谢少年,然而此刻已经不见了人影。于是她只得转身集合队伍,给运粮队增补的牲口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赶着牲口,押着俘虏,向东过桥消失在暗夜里了。

玉江目送玉莲支撑着受过折磨的身子,坚强地远去了。

蛤蟆湾村民工的任务是押俘虏,他们怕俘虏逃跑,用绳子一个个串起来,象串蚂蚱一样拴在了一起。

俘虏们垂头丧气地走着。

民工们端着刚得的枪,威风地押送着。

东方分队集合了。玉江立地一纵身,一分腿跃上了马背,这是他特有的动作,因为从学骑马开始,他就觉得纫镫、提腿、俯身等动作太琐碎。

他的双腿刚磕了一下马肚,突然又提一下扯勒,战马猛地刹住步子,不知所以地“咴咴咴”以长嘶询问主人。

“哎!老鲁,等一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完跳下马朝刚才与玉莲相会的那屋奔去。

鲁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分队长神情严肃,便从近旁的火堆里拣起一块正燃着的木头,疾步跟了去。

玉江找到了刚才被捏碎的碗,小心地敛聚到一起,一片片地拣到灶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个铜板,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破碗里。

火把映照着散发着东方玉江躯体余温的铜板,那铜板在玉江口袋里早已磨得亮晶晶的了,让火光一照,闪闪放光。

铜板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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