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天不亮，庞青瑄就护送石健民同志去了鄂豫陕根据地，去时，还带了些刀尖药。两人刚走到营地，手枪团的王财娃一看见庞青瑄就迎上来，
“快，庞交通！程福才腿上着了两枪，已经昏迷了两天，等你的刀尖药救命呢。”
庞青瑄让王财娃带石健民同志去军部，自己跑步来到手枪团营房，看到躺在床上的程福才嘴唇发紫，人事不省，两条腿肿得像瓷罐子，就从腰里拿出一包刀尖药。站在程福才身边的卫生员一看见庞青瑄来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呀，庞交通不愧是神行太保红旋风！这下程福才有救了！最近打仗多，刀尖药在前几天就断了顿，快急死人了。”卫生员说着，接过药包就立即给程福才消毒敷药。庞青瑄这才放心地找军长政委汇报工作去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庞青瑄才返回远志药栈，一进门，卸下了花白胡子，脱下了又脏又破的炭翁衣服，三嫂、庞亦然和萧莹莹一下子围拢了过来，庞青瑄向大家传达了革命斗争的最新形势和首长的指示。
庞青瑄绘声绘色：“前一向红二十五军与国军在袁家沟口打了一仗，又打退了国军的一次‘围剿’。在那一仗中，咱们远志药栈给战场上送去的刀尖药可立了大功啦！轻伤员敷上，立马止血止痛就能投入战斗；重伤员敷上，有许多隔夜就能重返战场。红军首长还表扬了我们呢！”
说着，庞青瑄站了起来，双手一背模仿起了首长的样子：“庞青瑄同志啊，你们远志药栈这个黄面面药好得很哪！回去给同志们说说，下次能不能多带一些来呢？等我们再打两场胜仗，就给你们九间房的同志配发手枪和子弹，每人一支。”说完，庞青瑄又转身双脚一并敬了一个军礼：“请首长放心，远志药栈的同志们一定加倍努力！”
看着庞青瑄的样子，大家就哗一声笑了起来。萧莹莹也笑，笑完后，就把紧握的拳头向庞亦然挥挥。
三嫂兴奋地说：“别看我们这小小的交通站，也关乎着革命的大形势呢！大家都想想办法，看咋样能给前线多送一些黄面面药。”
“其他药材这终南山上多的是，就是麝香和蟾酥短缺，只要有充足的麝香和蟾酥，我们就能多配出药。”庞亦然信心十足地说。
三嫂拢拢脸上的头发：“蟾酥，不就是抓蛤蟆嘛，我也算一个，今晚就打上灯笼抓蛤蟆去，也好趁蛤蟆没卧藏以前多攒些刀尖药。”
庞亦然看着三嫂白煞煞的脸庞：“三嫂，你眼色不好，就别……”
“亦然，你说这话我不爱听！”三嫂大手一摆，打断了庞亦然的话头，“别看我这鸡暮眼，那么大的蛤蟆咱还是能瞅得见的！”
萧莹莹秋目耀波，先拍拍手，然后比划了几下。
三嫂拉起莹莹的双手：“妹子，你是说还有麝香？”
萧莹莹和庞亦然都点点头。
三嫂盯着自己的儿子：“青瑄，这麝香的事，还是要你下山去西安城里找你丈人爹想办法呢！”
庞青瑄显出为难的样子：“娘，上次我去西安城里拿麝香，我丈人爹，他只说没货……”
“正因为他上一回没给，这一回再不给，就是头上戴镯子呢，抹不下脸了。去，收拾收拾，我这就给你下碗面，吃了立马下山。到城里别忘了替我好好亲亲我那碎孙娃子。”说完三嫂就去了锅灶房，萧莹莹跟进去帮忙烧火。
这庞青瑄的媳妇和娃咋能在西安城？他的丈人爹又是谁？
咱就趁他吃面的空儿，说说这里头的根苗——
7.可怜替罪羊
庞青瑄的丈人是武修宦，武修宦和庞青瑄的爹庞戌然生长在同一道山壑壑里头，庞家住壑壑口的玉佛庙村，武家住壑壑深处五里地的庙后村，两人的爹娘都过世早，一对穷汉娃为混饱肚子，自小就搭在一起跑山奔川采药收药换吃的卖铜钱，从义气相投到情胜骨肉从来没离开过左右。
历经的七个年头里，武修宦和庞戌然由背篼背换成担子挑再发展成骡子驮，在蓝山、商山一带摊开了药材生意，大武修宦一岁的庞戌然娶来东沟女子马大脚为妻，此后第二年，庞戌然马大脚两口子，把一个流浪乞讨的女子崔粉粉张罗到了武家的土炕上，翻过一年，马大脚和崔粉粉都在杏花开满沟坡的时候怀下了身孕。
选在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晚，武修宦在庙后村自己屋院里，备办了一桌烧酒腊席，请来庞戌然夫妇做客，两家四口人围聚在月清蝉噪鸟啼蛙鸣之中好不亲热爽快，不没多大工夫就在杯盘叮当声中酒酣耳热。只见武修宦向庞戌然眼神一摆，弟兄俩嚓地一声跳下杌凳，又嚓地一声齐齐跪倒在地，惊得席间的两个怀娃媳妇目瞪口呆，不知道两个男人葫芦里装的是啥药。
武修宦庞戌然直挺挺跪到大脚和粉粉的杌凳前，合声铿锵有言：“庞戌然武修宦弟兄俩身分心不分，胜过亲骨肉！今日面对天地神宗，请求夫人随我俩起誓立愿。假若武庞两家各生一子，这两个男儿就是异姓弟兄，不求同娘生，只求同道奔！若生下一男一女，幸好为天造地设姻缘，连理之树鸳鸯比翼，并家合爨亲上加亲！今夜指腹为盟，同拜儿女亲家。”
座上的大脚、粉粉这才走出五里雾地，当即情不自禁相拥抱肩，又互换鬓髻红铜钗子，愿为哥俩的苦心美愿怀育好腹中的天意后人，弥续武庞两家的世代情谊。
皇天不负人，就在那一年腊八的凌晨，马大脚生下了一个儿子，到祭灶日的半夜，崔粉粉就生下了一个女娃，两家夙愿得偿，欢欢喜喜地过年不提。
庞戌然武修宦常年四季钻山出川，免不了同深山里跟官府做对的游击队相染，时间长了，他们觉得这些打着红旗，穿补丁衣服，吃树叶野菜的穷人队伍志向远大、平易近人、买卖公平，还经常打富济贫给老百姓做主，并不是传说的红脸绿发凶神恶煞，就干脆隔三插五追着行踪给游击队提供平价药材，有时还赠送赊欠。
玉佛庙村早先只居住着武族一姓，十来户人家，后来有一户姓范名玉田的男人带着瞎娘从县城搬来。听人说，范家的父亲叫范镇邦，老家是关中西府的，先在蓝山一带的乡所里当保安队头目，以后升到县上的保安队做长官。在西府老家，范镇邦娶有两房妻室，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这头老牛不忘啃嫩草，年近花甲了在任职地又续了个第三房，把一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迎进了城关深巷子里的官邸，很快就得了一个儿子，取名范玉田。那儿子未成年时就玩得一手好“枪法”，这枪法不是别的就是善良百姓又恨又怕的吸大烟。范公子的吸法花样百出翻新不尽，赌吸嫖吸饮吸醉吸独吸对吸伙吸林林总总举不胜举，没出几年就把老爷范镇邦的浊财踢得个一干二净，也把自己的身子吸成弓背塌腰。公子这败家子路数气得范镇邦肚子鼓了满满一包水，先是卧床不起，再是半身不遂，后来就一命呜呼。三奶奶失了依靠日夜嚎啕，直到把眼睛哭成两个干窝窝就啥也看不见了。幸亏范镇邦早在玉佛庙村后山上置有百十亩林产，范玉田在城里不等守孝期满，就匆匆忙忙搬瞎娘住进这山麓野壑，辞退了经管林产的老管家，亲自穿麻履扛镢锄吭哧吭哧经营起山庄来了。这浪子委实不打算回头，但也不想坐吃山空，刚一开春，就把上好的大烟种子亲手撒在自家林子深处的空地上，每年割得鸦片自己吸食和卖钱，推着非人似鬼日月无光的日子。
民风淳清朴的玉佛庙村，原先根本没有吸大烟的人，自范玉田进村后，有几个男人经不住勾引就染上了大烟瘾。范玉田还想拉更多人下水，扩大鸦片销路，就常去庞戌然屋里套近乎。范玉田每一回来庞家，三嫂一听见叫门的声音就躲到厨房不露面，好在庞戌然不是平地上卧的兔子，也懂得个虚意周旋，隔三叉五顺手牵羊买些烟土，转给山上的游击队，用来配一些止痛镇定麻醉的救急药。
到后来，县保安队得知玉佛庙村有人种植贩卖鸦片，就派人下来明察暗访，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了范玉田头上，保安队头目立马把范玉田五花大绑带回县里投进大牢，吓得瘾君子整天对着看守保安磕响头喊叔叫爷。也算凑巧，保安队现任长官正是范镇邦当年的亲信心腹，曾得到范镇邦的庇护和提携重用，这长官就传来范玉田，要他拿出一老碗烟土来消灾免罪，范玉田鸡鹐米一样磕头答应。长官就对范玉田附耳授计，要他找人顶包当替身方可消灾免祸，范玉田想来想去就说出了庞戌然和他并不知姓名底细的武修宦。保安队长官当晚放了范玉田，叫他回到玉佛庙村卧底，在庞戌然等两人回村后火速报告县上，尽快缉拿替身结案。
两天后的漆黑深夜，庞戌然和武修宦下山回到了壑壑口，在庞戌然家吃了饭，蹴在灶火门下的武修宦擦擦嘴巴对马大脚说：“三嫂，你做的搅团又绵又劲、又粘又光、酸辣可口真个好吃。”
三嫂一听笑得险些岔了气：“人都说我这个半大脚手拙人粗糙，你今日尝到我的手艺了吧？”
“可我还想吃你做的叶叶神仙粉呢！我屋里粉粉不是本地人，她做的味儿总是不地道。”
“你可不能说我粉粉妹子的短，她长得白清秀气，针线活儿比我强，把你女子锦屏打扮得就像一朵花，我都眼热不过来呢。”三嫂抖着围裙说，“你哥俩不是明天赶早还要进山吗？你就鸡叫头遍来，我做好叶叶神仙粉，保你弟兄俩解了馋不说，还一天里不饥不渴呢。”
武修宦高兴得孩子似地说：“好么，我这就回去，明早鸡叫过头遍，就来吃嫂子的叶叶神仙粉了。”临走提上三嫂给粉粉和锦屏盛的一瓷罐搅团粉鱼儿，唱着戏文消失在了墨黑的夜幕里。
那范玉田好不容易等到庞戌然哥儿俩回村，趁着夜色翻进庞家院子，看见窗子跟前一只大背篼空放着，就把背篼倒扣在虾米一样的身上蹲在窗根，偏不偏屋子里的这一席对话叫这佝偻鬼给一股脑儿偷听去了。范玉田当即骑上快马连夜赶到县保安队报信带队伍，后半夜四更过后鸡还没叫头遍时，保安队的人已经悄悄地来到玉佛庙村。这时，三嫂捞好叶叶神仙凉粉，拌上蒜汁油辣子，撒上芫荽芥末，等待武修宦来了好让弟兄俩一同解馋，听见咣咣咣的敲门声，就使庞戌然去开头门。门刚开了个半掩，庞戌然便被外面伸进来的棒子打懵在地。
保安队员们一拥而上把倒在地上的庞戌然捆成一团，从后院拉来庞家的骡子，把人绑在骡子背上赶上就往县里跑。保安队留下的几个人堵住大门，要等庞戌然的搭档自进罗网。
三嫂追到村外，哭着叫：“青瑄他爹，青瑄他爹！”
几个保安把她架了回来抛进屋子，她忽然想起给亲家报信，就止住哭声拉上儿子青瑄翻过后墙，疯了一样往通庙后村的路上跑。半路碰上了赶着骡子驮着药的武修宦，三嫂给武修宦说了原委，叫武修宦带上粉粉和侄女锦屏赶紧逃命，自己带儿子到东沟娘家去商量解救丈夫的办法。
武修宦慌忙拉骡子调头，回屋里带上积蓄驮上妻女，他要趁天不亮进山搬游击队救兄。
保安队鞭棒拷打要庞戌然认罪并且供出同伙，庞戌然铁嘴钢牙死不招认。等到马大脚和娘家人凑好钱找了人来县上保赎庞戌然时，保安队长官已经下令把庞戌然活埋灭口结案了事。一个堂堂好汉庞戌然恰像一棵冬日枯草，在野火之间烧得无影无踪。
武修宦一家赶到游击队曾驻扎过的山窝，山窝却没有了红旗和歌声，他知道这是队伍转移了营地，便一边打听一边找寻，在茫茫群山中跑了十几天，晴天还能看着太阳走，可阴雨天就只能盲无目标地转圈圈，一直到一个小镇子时，才知道已经流落到了四川。
经人指点，他们来到了成都，开了个小药材店做药材生意养家糊口。由于一家三口诚实谦和，生意做得还算顺手，不出七八年药店变成了药馆，客户遍布巴山蜀川。
然而不久崔粉粉突患重病不治而亡。在他乡悲葬亲人之后，武氏父女早已无心恋川，原是因为有一份未解的心结、未了的誓愿依然铭心刻骨！捱到女儿快到出闺年岁的时候，武修宦把资产倒成银子，取道陇上武都，历尽艰险回到陕西关中，以四川客商伍庞然的名义落脚西安城，在什味街坊置地产兴土木，办起了“庞然药馆”。他改姓“伍”是取其原姓氏的谐音，更名“庞然”是为怀念凶多吉少的亲家庞戌然。
庞然药馆开业不久，武修宦就乔装打扮，捋着满脸胡子操着一口川音到玉佛庙村寻找亲家一家，怎奈壑壑口的房舍变废墟，亲人无一遇，得到的是庞戌然已在当年惨遭活埋的不幸消息。
武修宦满腔悲怆，发狠誓非要找到兄长的孀妻孤子，与他娘儿并家合爨，把两个破碎的家并为一堂，用涌泉之义报答庞戌然和三嫂的山海恩德。他把药馆的生意交给了管家姚述之和坐堂先生刘德维，背上干粮行囊，从三月阳春到六月酷暑，踏遍玉丘蓝原寻尽碧川翠湾也没有打听到音信。他悻悻地回到西安城，惆怅万端哀卧床塌，日不思食夜不安寐，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那日午后，木榻上的武修宦突然一个迷愣，亮亮清清地看见庞戌然立在高高的山头上抡着双臂摇摆着一面鲜红鲜红的旗帜，抡着抡着整个天空就红透了。庞戌然脚底的山峰好高好高，山顶上一骨朵松柏树好像耸入云端的毛盖子。武修宦惊醒坐起，忽地跃下床换衣裹腿，只身轻装趁夜色出城直奔蓝山之麓，顺着当年给打游击的队伍送药的路线，开始了又一次的寻亲路程。
8.叶叶神仙粉
那天后晌，三嫂和青瑄收拾完药栈门口晾晒的药材，往药架上的袋子里分装，忽然听到拴在门外大狼狗的狂叫声。像往常一样，三嫂叫青瑄躲到门背后，自己出去迎客。柴门外一个头扎白羊肚手巾，身穿庄稼人短衣，绑走山人裹腿的圈脸胡子男人远远地站在路边。三嫂正要搭暗语探问，只听见来人抑声急呼：
“三嫂，三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