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即谈起时事,不免感慨良多:仅这江淮、江汉之间就有襄州赵德迁、荆南成汭、鄂州杜洪、潭州邓处讷、洪州钟传、越州董昌、杭州钱镠等巨枭,至于淮南,更是你方唱罢他登场,“英雄”们日相角逐,谁都不顾百姓死活,短短数月,就把个富饶、美丽的天下富都给糟蹋得满目疮痍、处处流民了。书生贤士,身处如此乱世,真不知该如何立身活命!
回去的路上,罗隐趁机向皮光业打问起钱镠来。皮光业拉拉杂杂地说了一路,罗隐便对钱镠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钱镠,字具美,杭州临安人。据说,出生时光怪满堂,其父钱宽大为恐惧,以为是妖怪,就想把他溺死在了溪,幸得一老婆婆苦苦哀求,这才被留在了世上,因而钱镠的小名就叫“婆留”。钱镠小时候就表现出了种种不俗,喜欢在里中大树下与同伴玩耍。他常坐在大石上,指挥同伴排队列阵,看上去有模有样,大人们看到后,大都稀奇不已。长大后,钱镠渐渐出落成一表人才,倜傥大度、意气雄杰,但整日里打架斗殴、酗酒赌博、不务正业,还时不时地偷贩私盐,几成地方一患。县录事钟起恶其为人,便戒令其子不得与他来往。
后来,从豫章来了一位卜者,遇见钟起,告诉他说这里有王者之气。钟起便在次日设宴召请了当地的一些贤士豪杰,让卜者逐一看过,卜者却说并没有发现能应王气之人。宴罢,钟起送卜者出门,恰好钱镠从门口路过,卜者一见即大惊道:“这才是真贵人!”并对钟起说道,“你将来的富贵也得自此人。”钟起这才改变了对钱镠的看法,不但对他格外关心,还允许儿子与他接近,而且经常接济他一些钱粮。
乾符二年,浙西裨将王郢作乱,于潜镇将董昌招募乡兵讨伐王郢,钱镠因此加入了军中。因钱镠身材高大,人物出众,再加上他有胆有识,屡立战功,因而深得董昌赏识,不久就把他擢升为了偏将。王郢被击败后,又赶上黄巢进攻江南,董昌便令杭州八县每县召一千兵,各成一都,称为“杭州八都”,以抵御黄巢。
一次,董昌令钱镠率二十人伏击黄巢义军,义军先锋军因道路窄险,只能单列前进,被钱镠一箭一个,射杀了数百人。之后,钱镠又故意率兵驻扎在一个名叫八百里的村庄,并让一个老婆婆在路旁迎接义军。义军到后,果然问老婆婆:“临安军屯于何处?”老婆婆回答道:“临安军屯八百里。”义军一听,大为惊惧,误认为临安军军寨有八百里之长,如此军势,义军自然不敢对抗了,只好绕道而去。
后来,钱镠奉董昌之命,率“杭州八都”袭破了越州,将越州观察使刘汉宏斩首,朝廷便拜董昌为越州观察使,钱镠为杭州防御史。
听罢皮光业的介绍,罗隐心中对钱镠颇有好感,心想:罗尊者所说的霸者可能就是此人,于是便想前往投靠。不想,回到余杭的当天,罗隐就从邻里间听说了一件事,当时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罗隐有一好友,姓章,名碣,字鲁风,甚有才名,尤精于书札,钱镠欲召其为孔目官,但章碣不愿赴就,钱镠一怒之下,竟将他打入了狱中。
令罗隐想不到的是,钱镠回到余杭的第二天一大早,竟亲自率领着上千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余杭,说是要特意拜访罗隐。罗隐不愿与他相见,竟跑到山中躲了起来。钱镠遍寻罗隐不见,却在书案上见到了罗隐留下的几个字:
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
钱镠会意,只好留下一副对联,率队回城了。罗隐回到家中,看到了钱镠的对联:
仲宣远托刘荆州,都缘乱世;
夫子辟为鲁司寇,只为故乡。
次日,罗隐又听说章碣被释放回乡了,他这才亲至杭州,拜谒钱镠。钱镠大喜,当时就想拜罗隐为掌书记,但罗隐说道:“无功而得重职,何以服众?若明公不弃,可先给我一县。”钱镠见罗隐坚决,只好依了他,任命他为钱塘县令。
罗隐到钱塘后,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三月,即使钱塘积案为之一空,境内大治。钱镠原本还有些担心罗隐虽有诗名,不一定长于政事,至此,他心中才真的踏实了:看来,罗隐不但是位贤才,而且是一位能吏。因而,三个月刚过,他就把罗隐请回了杭州,正式拜为掌书记。
南下
僖宗车驾刚从凤翔回到长安,就接到了杨行密的表章,这才知道名闻天下的淮南节度使高骈已经死了,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次日,僖宗在承天门大会朝臣,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文德,并再次对各藩镇诸侯大加封赏,尤其是对李克用、朱温,封赏更厚:赐李克用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侍中、陇西郡王;李承嗣迎驾、安民、护卫、剿灭盗寇有功,赐号“迎銮功臣”,加检校工部尚书、守岚州刺史;加封朱温检校太尉,兼领淮南节度使、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命翰林承旨刘崇望为其撰写德政碑,并赐免死铁券;汴州诸将更是依朱温奏请,封赏甚厚。
朱温万没想到朝廷会让他兼领淮南节度使,不禁大喜过望,当即遣幕客张廷范前往扬州,并许诺以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随后,他又决定以原郑州刺史李璠为淮南留后,代他掌管淮南军政。
张廷范到扬州后,杨行密厚礼接待,但是,当他听说李璠要来扬州代掌军政后,一下子就不满了:他原本打算请朱温挂个节度使的名义,扬州的军政自然还是由他杨行密来掌管,没想到,朱温却派来个不相干的李璠,如此一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下的扬州,不就白白送人了吗?他岂能心甘?袁袭献计道:“事已如此,只好待李璠来扬州后,设计除掉他和张廷范。”
杨行密担心朱温会报复,有些犹豫,袁袭道:“汴州距此隔着蔡、徐,朱温能奈我何?”
杨行密一想也是,便同意了。
张廷范不但长相俊美,而且为人颇为机敏,他从杨行密的言谈中很快就发现他有了悔意,而且隐隐感觉到他可能对自己不利,连忙遣随从之人秘密出城,急回大梁,向朱温禀明必须以大军护送李璠来扬州,方能万无一失。朱温深以为然,当即以郭言为主将,王檀为先锋率军二万护送李璠前往扬州,并先遣使者送书于徐州节度使时溥,向其借道。
朱温不知道,此时时溥正对他嫉恨着呢:一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也就是讨蔡大元帅平白地换成了朱温;二为淮南紧邻徐州,高骈死了,按理应该由他来兼领淮南节度使,但朝廷给了朱温!他正想出这口恶气,朱温却还要来借道去扬州,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他越想越气,就命军校刘知俊率军一万前往拦截,并严命刘知俊道:“不得让汴军一人一卒过徐州!”
“玉郎”王檀率先锋军刚入泗州,就有斥候报说前面有一军阻住了去路。王檀大奇,率队急速前行,不久就看到果有数千徐州军正在道路上严阵等候。王檀命其军士原地列阵候命,他自己则亲往徐军阵前探问究竟。只见对面军阵一色的黑盔黑甲,军容甚为齐整,将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刘”字。
王檀策马阵前,高声叫道:“宣武踏白都将王檀奉朝廷之命前往扬州,对面是何部属?为何挡住去路?”
话音刚落,对阵门旗开处,一将徐徐出阵。王檀定睛一看,不禁暗自好笑:王檀人长得英俊,故而喜欢银白色,盔甲、战袍、坐骑都是白的,就连手中枪也是银亮银亮的,远远望去,真像个雪人似的;而来将呢,刚好相反,黑脸、黑须、黑盔、黑甲、黑袍、黑马,手中所持也是一柄乌黑的乌钢长剑,就连身材也好像与王檀较劲似的。王檀不高不矮,体形偏瘦,而来将看似要高过王檀一头,身材也魁梧异常,活脱脱就是一尊黑金刚!王檀虽然心高气傲,但还是不自禁地暗暗喝彩。
来将开口了,声音虽然不高,但异常浑厚:“鄙人徐州节度使属下刘知俊,奉时帅之命,请小将军速离徐境,以免扰我州民。”
王檀道:“刘将军,我汴州宣武军向来军纪严明,此番借道贵境去淮南,是奉了朝廷之命的,我军是决不会损害徐州一草一木的,还请将军借道放行。”
刘知俊道:“刘某也是奉了我军主帅之命,还请小将军能明白。只要有刘某在,是决不会放贵军过去的。”
王檀有点生气了,怒道:“难道将军执意要违抗朝廷之命吗?秦宗权数十万大军尚且闻风丧胆,何况区区一个徐州了!”
刘知俊冷笑道:“贵军威名刘某早有耳闻,但要过我徐州,还得问问刘某手中之剑是否答应!”
王檀大怒:“好你个刘黑煞,那末将就只有领教了!”说罢,拍马就上。刘知俊说了声“来得好”,一抖长剑就迎了上去。于是,这一黑一白的二将就在两军阵前各显本领地斗了起来。王檀喜欢快,枪枪如电;刘知俊则求稳,一招一式,直冲要害。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斗了上百个回合,却丝毫不觉疲倦,竟越战越勇……王檀正战之间,突听得本阵锣响,只得说道:“刘将军好武艺,我军主将到了,今日就不跟你打了,改日再会。”刘知俊也道:“小将军也好生厉害,随时候教。”说罢,二人各自退归本阵。
王檀一回到本阵,就见到了郭言。郭言道:“众美,情况我都知道了,李璠将军正在率后军安营扎寨,我们先回营歇息,再作商议。”
刘知俊见汴军回营,也率军回营而去。
回营后,王檀仍在想着刚才一战,对郭言道:“没想到徐州还有如此人物,这刘知俊确实剑术精绝、气力过人。”
郭言道:“玉郎从未服过别人,能从玉郎嘴里说出这话,看来刘知俊确实是个人物了。早就听说徐州有个刘知俊,如今看来,这个人还真不好对付!”
王檀道:“虎侯,你知道此人啊?”
“听说过,刘知俊,字希贤,徐州沛县人,现为徐州列校。”
王檀惊道:“什么?如此人物才是个小小的列校,那徐州岂不是强将太多了。”
“那倒不是!”郭言道,“就是因为刘知俊武功太过厉害,时溥才不敢重用他,还一直提防着他,不敢让他带太多的兵,生怕他夺了自己的帅位。但是一有军情,时溥还得用他,今天不就是个例子吗?谁能想到带兵的主将会是一个小小的列校呢?”
李璠一听,便有点发愁了:“有此人挡道,我们如何能到得扬州?”
王檀道:“末将倒有一计,我看他兵马不过五千,我军有两万多人,不如今夜突袭他的营寨。只要打败了刘知俊,徐州也就不在话下了。”
李璠、郭言也认为可行。
当夜,三人各带一军,直向刘知俊营寨杀去。没料想,进寨之后才发现是个空寨,郭言连叫不好,忙令退军,可是已经晚了!徐州军四面埋伏齐出,汴军登时慌了神,争相逃命。李璠死命杀出,却被刘知俊挡住去路,只得奋勇拼杀。李璠心中慌乱,才几个回合,就被杀得丢盔弃甲,情势相当危急,幸亏郭言、王檀双双赶到,李璠这才捡了条性命。三人死命杀出重围,往本营逃归,不曾想,本军大营已是火光冲天,寨内早已换上了徐州军的军旗!三人大惊,只得收拾残军回大梁去了。
此一战,汴军损失人马一半还多,驻守汴军营寨的都将陈番被刘知俊生擒,辎重、粮草更是丧失殆尽。
朱温见李、郭、王三人大败而归,气得暴跳如雷,当即下令:“将郭言、王檀绑了,推出去斩首示众!”
敬翔、朱珍、庞师古等人好说歹说,才保住了二人的性命。后来,张廷范好不容易从扬州逃了回来。
眼见得淮南这偌大的重镇不能得手,朱温既气恼杨行密出尔反尔,又对时溥恨得咬牙切齿,当时就要发兵攻打徐州。
敬翔劝道:“徐州乃兵家重地,易守难攻,又有刘知俊如此人物,更何况,朱暄、朱瑾与时溥关系甚密,到时候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眼下徐州还不易攻取。而且,秦宗权实力尚强,一旦我军与时溥僵持,他必会趁机来攻我汴州,到那时,我军将四面受敌。”
朱温闻言,只得强压怒火,连声长叹。
三绝诗僧
这些日子以来,朱温心中甚为烦忧,先是侵伐曹、濮不顺,眼见得兵临郓州城下,却被朱裕一个诈降计,一夜之间尽失所得。此时,朱暄、朱瑾已严兵以待,要想攻取兖、郓二州,已是难上加难了。本来,朝廷下诏让他兼领淮南节度使,淮南乃天下大州,又有盐场之利,不想为时溥所阻,好大一盘佳肴,却眼看着不能下口。现在看来,只有先攻取蔡州一路可行了,他正准备召敬翔商议攻取之策,突有朝廷中使抵达,给他带来一个惊天噩耗:天子驾崩了!
朱温想起归国以来,僖宗对自己封赏不断,不禁感慨万端,悲从心生,竟致热泪盈眶,号啕大哭,当即下令全军服丧。
原来,僖宗回长安不久,就身染重疾了。僖宗无子,皇弟吉王李保,年龄最长,且有贤名,但皇弟寿王李杰也体貌明粹,英气勃勃,而且颇有文声。朝中诸臣本欲立李保为太弟,但杨复恭执意立李杰。僖宗最后还是听了杨复恭的,立李杰为皇太弟。
不久,僖宗就在武德殿驾崩了。
僖宗李儇少年即位即连遭大乱,数年间颠沛流离,备尝艰辛,年仅二十七岁就撒手人寰了,实在令人感叹。
李杰即位后更名为李晔,史称昭宗。
昭宗时年二十二岁,他眼见得朝廷日渐衰落,大唐天下日渐散乱,一直痛心不已,即位之后,便决意要痛加整治,大有恢复前烈、中兴唐室之志,因而,他尊礼大臣,选拔贤能。即位不久,朝廷倒也显现出一片欣欣气象。
昭宗即位的消息报至杭州,钱镠便命巡官沈崧起草贺表。沈崧领命,很快就起草好了。钱镠征求罗隐的意见,罗隐见沈崧表中盛言杭州繁荣、百姓富庶,不禁有些担忧,对钱镠道:“两浙刚经连年兵火,百姓生活日不暇给;朝廷此时正是捉襟见肘之时,更兼执政朝官大多贪图贿赂,若以此表入奏,朝廷定会增加我镇供奉的,这岂不是自找烦忧吗?”
钱镠大悟,遂命罗隐重新起草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