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飞骑
李克用率领着数万骑兵,一路南下。望着久违的汉人村庄、城镇、关隘、田野、高山、溪流,看着一路上随处可见的耕农、樵夫、村姑、顽童,他不禁想起了在鞑靼部落里的那些日子。与那里的荒漠、枯草和干冷的大风相比,这里的倒春寒风都满是温暖和惬意。
自从沙陀军被李琢击败后,李国昌、李克用走投无路,只好率领残部逃到了鞑靼。鞑靼人本来就惧怕沙陀军,再加上沙陀的死对头吐谷浑大酋长赫连铎又密遣人贿赂鞑靼大酋长,到处散布流言,说李国昌父子欲兼并鞑靼,称霸北边,致使鞑靼人对沙陀人更是视如虎狼,一直密谋要将他们赶走。李克用很快就看出了端倪,于是,他便有事没事地主动召请鞑靼豪贵们射猎游玩,故意在鞑靼人跟前炫耀骑技、射术。鞑靼人见他箭不虚发,犹如神人一般,对他既敬服又畏惧,因而迟迟不敢发难。之后,李克用又宴请鞑靼众酋长,诉以衷肠,说道:“我父子为贼臣所构陷,报国无门,却接连受到朝廷攻伐,以至于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幸蒙酋长们收留,给了我等一条活路,我李家这才不至于灭族,我父子及族人对各位酋长真是从心底里感激。眼下,黄巢正在北犯江、淮,看其凶焰,将来必为中原之患。我想,用不了多久,天子就会赦免我们的!到那时,我等定可提兵南下,安定社稷。”说到此处,李克用已潸然泪下,长叹道,“人生世间,哪有多少光景,我父子怎会老死在这沙堆之中呢?”鞑靼众酋长听罢,方知李氏父子并无久留鞑靼之意,心中这才释然,放心地收留了他们。
后人有一首曲词单写李克用在鞑靼时的情形:
番、番、番,地恶人奔,
骑宝马,坐雕鞍。
飞鹰走犬,野水荒山。
渴饮羊酥酒,饥餐鹿脯干。
凤翎箭手中施展,宝雕弓臂上斜弯。
林间酒阑胡旋舞,丹青写入画图间。
不久,王铎的墨刺、天子的圣旨相继到达鞑靼。李克用父子自然感激涕零,与鞑靼部众置酒相庆后,即率族人与部属回到了代州。稍事休整后,李克用先令其二弟李克让率领“十六飞骑”前往长安打探军情,又遣其三弟李克修率五百骑南渡黄河作为大军先锋,随后,他又从忻、代、蔚、朔、鞑靼诸军中征调了三万五千精骑,浩浩荡荡地直奔长安而去。
几天后,李克用率军从夏阳渡过了黄河,并在沙苑之北的乾坑店安下营寨。
马上就要大战了,而且这次是受天子之命,堂堂正正地为朝廷而战,李克用的心中不禁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诸将们看到,他那满是肃杀之气的脸上,竟然也有了抑制不住的笑意,这与在鞑靼时的苦闷之色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大帐搭好之后,李克用正要召请诸将商议进军之事,李克修突然冲进帐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他的脚下,哭叫道:“大哥!二哥……他……他……”
李克修一向稳重,寡言少语,李克用看到他如此失态,不禁大惊,连忙问道:“克让他怎么了?快……快说!”
“二哥,二哥……他……他……他被人害死了!”
“什么?你说克让他……他……他怎么了?”
李克修泣不成声,呜咽道:“二哥被人害死了!”
李克用一听,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李克用有五个弟弟:克让、克修、克恭、克宁、克柔。克修勤俭仁厚,克恭跋扈纨绔,克宁仁孝恭谨,克柔风流倜傥,其性格皆与李克用相异,唯有李克让义豪雄壮,与李克用一般无二,因此两人也最为亲近,且共有一番大志。
李克让马上功夫虽然稍逊于李克用,但骑射功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到十三岁就跟随父兄征讨庞勋,不到二十岁又奉诏征讨王仙芝,因功被朝廷授为金吾将军。当时,朝廷爱其勇猛,特意把他留在了长安,而且还在亲仁坊御赐其一座宅第。后来,李克用谋杀段文楚夺占云州,天子一怒之下便命当时任职巡城使的王处存捉拿李克让。王处存虽与李家是儿女亲家,但他对朝廷极为忠心,一接到圣旨,就连夜率神策军包围了亲仁坊。不想,李克让与“十六飞骑”弯弧跃马,突围而出,数千神策军自后紧追,到达渭桥时便有数百人被射杀了,而李克让与“十六飞骑”竟然不伤一人一马!他们在夏阳抢了一只渡船渡过黄河,安然地驰回了雁门。自那之后,李克让和他的“十六飞骑”就威名远播,令人闻风丧胆。
众将好不容易将李克用救醒,李克用良久方才稳住心神,问李克修道:“谁干的?是不是黄巢?”
李克修答道:“不是黄巢,是南山寺的和尚害死了二哥。”
“什么?”众将大奇,忙问是怎么回事。
李克修这时也平静了下来,便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原来,李克让依照李克用的吩咐,率“十六飞骑”渡过黄河后,先到同州拜见了杨复光、王重荣、朱温等人,禀报了沙陀军即将南下之事,然后,十七人分作南、北两队,化装成商人前往长安周遭打探敌情。李克让亲率一队往南,当夜借宿于南山寺。不想,寺里僧人见他们携带着弯刀劲弓,装束奇异,而且个个深眼浓须,剽悍异常,误以为是响马盗贼,便偷偷在食物中下了毒药。可怜李克让如此悍将,连同八员骑士,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中毒而死了,李克让时年才二十五岁!
李克用听罢,一只独眼当时就要喷出火来,戟指骂道:“这帮瞎了眼的狗和尚,我现在就把他们抓来活剥了,好给克让报仇!”并让盖寓、康君立、薛铁山、史敬思等亲将立即整军出发,直扑南山寺。众将觉着有些不妥,皆面面相觑。
李克用见诸将皆不动身,不禁无名火起,怒吼道:“怎么?我的话你们难道没听见吗?”
盖寓大着胆子说道:“大哥息怒,这帮和尚是可恶,但我们是来帮着朝廷平乱的,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嘭”,李克用一拳砸在帅案上,哇哇大叫道:“老盖,你说什么?你说这是因小失大?克让让人活活害死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李克用叫盖寓“老盖”,只是这样叫惯了,其实盖寓今年才二十六岁,比李克用还小一岁呢。
“这……”盖寓一时语塞。
“有!”
随着一声清楚的回答,从帐外走进来一位一身戎装的女子,她那一团火似的大红披风登时就让大帐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众将一见,皆像见到了救星似的点头打招呼,有的称“夫人”,有的叫“大嫂”。
此女乃李克用的夫人刘代云。提起这位刘夫人,李克用就有着抑制不住的自豪:她不仅长相端庄美丽,而且武艺超群、胆略过人,就连其侍女也个个精于骑射,人人身手不凡。最难得的是她不仅为人明敏,甚有智略,而且颇知兵机,俨然如李克用的军师一般。李克用对她也言听计从,因此,沙陀军中皆称刘代云为“女韩信”。李克用每次出征,都要带着刘代云,这在北边一带,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佳话了。
李克用看着刘代云,独眼中的怒火依然未消,恨恨地说道:“云儿,克让让人害死了,难道连你也不想给克让报仇吗?”
刘代云道:“克让之事我已知道,咱们夫妻一体,我也很哀痛,但现在不是哀痛的时候,大帅你想想,此地距南山寺有二三百里之遥,一路之上,到处都是黄巢的重军,我们要想到那儿,必须全军出动,而且定然是一路恶战!即便到了南山寺,那些和尚也早就跑光了,难道他们会傻等着让你去抓吗?”
李克用一听有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嗫嚅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刘代云继续道:“依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不管怎样,我们如今可是奉了皇帝的诏命,万不可因一时的激愤,坏了我们沙陀军的名头。”
李克用一听“皇帝”二字,眼前立时就闪现出在鞑靼部落时的窘境,正要张口说什么,忽有军士来报:“黄巢使者求见!”
李克用想都不想,挥手道:“不见!”
刘代云道:“见见何妨,且看看黄巢想要干什么。”
李克用想了想,点了点头。
女韩信
不一会儿,一位白眉白须的儒者走进了大帐,抱拳行礼道:“大齐翰林学士皮日休奉旨拜见李将军!”
李克用本是斜仰在帅座上的,一听“皮日休”三字,不禁“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手撑案,俯身问道:“您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当世大贤醉吟先生?”
皮日休笑道:“正是在下,大帅谬赞了。”
李克用虽然远居北疆,但对于皮日休还是知道的,他所作的诗文集《皮子文薮》在代北流传甚广。自从他与陆龟蒙等名流在苏州唱和被传为当世佳话后,已经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李克用万没想到,此人竟投靠了黄巢!想到此,李克用不禁连连摇头,说道:“可惜!可惜!”
皮日休见状,从容问道:“如果皮某所料不差,将军是不是说我投靠大齐皇帝可惜啊?”
李克用毫不隐瞒,答道:“是啊!像先生这样的大才,怎也会投靠贼寇呢?”
皮日休问道:“敢问将军,何谓贼寇?”
“背叛朝廷、乱国乱民,就是贼寇!”李克用说得斩钉截铁。
皮日休连连摇头,说道:“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依皮某看来,扰民为贼,劫掠为寇。黄王因曹、濮苍生而起兵,起兵以来,诛暴虐,除昏贪,救百姓,扶孤弱,所到之处,百姓欢声,士民安逸,将军可曾见过这样的‘贼寇’吗?”
刘代云知道,论嘴上功夫,李克用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皮日休的,忙用脚尖踢了一下李克用。李克用会意,连忙打断了皮日休,故作斯文地问道:“不知皮先生此来有何指教啊?”
皮日休道:“我皇闻听将军令弟为宵小所害,亲为代劳捕获南山寺凶僧一十二名,请皮某送来交将军处置,并赐锦缎千匹、黄金千两、良马千匹,以示慰问,另有慰问诏书给将军!”
李克用一听谋害李克让的凶手已经抓住了,心内颇感意外,正要出言说谢,刘代云却抢先说道:“大帅乃一介武夫,识字有限。不过,咱们都想听听黄巢要说什么,还要麻烦先生读一读黄巢那‘诏书’。”
皮日休微微一笑,就把黄巢的诏书读了一遍,大意是说:自安史之乱以来,朝廷内有宦官、外戚专权,外有贪官、腐吏施威,苛税重赋,已致民不聊生。黄巢本一匹夫,登高一呼,即成数十万大军,可见唐德已厌。将军一族,御边征讨,屡立奇勋,但谗间当朝,不见奖赏,却报之以三次征伐,几至灭族而后罢!黄巢每念及此,心寒齿冷,如此朝廷,效力何为?如今,唐室危殆才又想起将军,如此反复,其义尚不如寒家贫者,堪怜乎?堪叹乎?今将军此来,黄巢略备薄礼,一慰将军失弟之痛,二为大军犒劳之资。若将军能赞同黄巢浅见,黄巢定当将北疆永久委托于将军!若将军定要与黄巢兵戎相见,黄巢又怎敢不奉陪?只愿将军他日能记黄巢今日言语于一二……
李克用听罢,字字犹如钟鼓敲在心头,心中不禁七上八下,好一阵沉默。刘代云见状,悄悄捅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走到皮日休身边,温声说道:“先生请回吧!容本帅再想想。”
皮日休告辞后,盖寓对李克用道:“大帅,你可别让黄巢、皮日休的言语迷惑了!”
李克用说道:“老盖放心,朝廷可以无义,我等却不可不忠。就冲着黄巢的为人,他这礼,我收了,赶快分发给众将!”
刘代云提醒道:“黄巢的诏书可得赶快烧了,这要让朝廷知道了,那可就成了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利剑!”
李克用道:“不错!传令:明日杀和尚,祭克让,全军发哀行服!”
众将大声领命而去。
李克让丧礼举罢,圣旨又到了,加封李克用为东北面行营都统,催其尽快出兵。李克用本就不想拖延,当即大集众将,商议攻伐之计。
李克修先把各路军情向诸将进行了通报:黄巢眼下三十余万兵马,卫戍长安的有近十万,京畿各重镇分布有十余万,其余十万作为机动,主要集中于东、南城郭。朝廷勤王之兵已有六十万之众,号称百万,但因久不习战,临战明显不敌黄巢军,数十次对战下来,几乎就没胜过。但自从朱温归顺以后,此消彼长,勤王军力渐渐恢复,眼下双方已呈僵持态势。朝廷曾多道严旨力催淮南节度使高骈赴援长安,但时至今日,高骈仍未有任何出兵迹象。沙陀军渡河后,黄巢已向各军下旨:“沙陀多为骑军,擅长平野作战,各军当避其锋芒,坚守要塞,不得擅自出战。待其军老,再合力击之。”故而,黄巢长安东、北路诸军皆暂不出击,全力固守于华州、零口、渭桥、沙苑等城镇,且互成掎角。
刘代云道:“黄巢可谓知兵,我军以骑军为主,长于野战,不利攻坚。如今长途远奔,粮草不足,一旦形成对峙,我军就危险了!”
李克用道:“云儿可有良策?”
刘代云似已成竹在胸:“我已遣人侦探清楚,当务之急是攻克沙苑,打通与同州的会师之路,一来粮草问题可迎刃而解;二来可隔绝华州与长安的联络,然后我们再与河中、忠武诸军合力取之,一旦打破长安东、北面屏障,长安即可指日而下了。”
李克用频频点头:“云儿果然高明,那我们这就发兵攻打沙苑吧!各位兄弟,谁愿意做这个先锋?”
康君立、薛铁山、史敬思异口同声地道:“我!”
刘代云连连摇头。
盖寓笑道:“大嫂是不是想让义儿军去啊?”
刘代云嫣然一笑,赞道:“老盖果然知我!”
史敬思脱口而出:“夫人这是开玩笑吧?”
刘代云俏脸一沉,对史敬思道:“军机大事,岂可儿戏?沙苑虽是小镇,但城墙坚厚,易守难攻,且黄巢已下令严阵固守,我军大多为骑兵,若是硬攻,必然损失巨大,必须诱其出关,方可一举拿下。何况,义儿军八使,年龄虽小,但个个骁勇不在你等之下,你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