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天福十二年,南唐保大五年,后蜀广政十年,南汉乾和五年,辽大同元年、天禄元年
真天子
除夕晚上,大梁的百姓都缩在家里不出门。往年的子夜,大梁总是满城鞭炮齐鸣,热闹非凡,然而这一天,谁家都没有放鞭炮,整个大梁城,竟是一片死寂。往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大街小巷总是人来人往,人们相互串门拜年,然而,今年的这一天,街道之上空无一人,就连天空也是阴阴沉沉的,恰如死城一般。
不过,晋朝的朝臣们还是早早地聚到城北,人人穿着晋朝的朝服,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遥遥向着封禅寺方向跪地叩拜——那儿,正是晋帝石重贵被幽禁的所在,如此,这些晋朝朝臣就算是与他告别了。接着,众臣又脱下晋朝朝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白袍、纱帽,依照官职大小顺次跪在官道两旁。就这样鸦雀无声地约摸跪了半个时辰,众臣才听见凄厉的羊角号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他们知道,辽国皇帝耶律德光就要到了!
许多大臣早就习惯了中原天子的更替,然而,这一次和过去不一样,因为,这一次的新天子是辽国人!是让他们一直视为夷狄胡虏的契丹人!于是,众臣皆偷眼观看,想看看这位让中原人闻名色变的契丹皇帝究竟有多么威风。然而,他们看过之后,心中皆哂笑不已——胡夷就是胡夷,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威仪似的,看上去不像入主天下,倒像是出兵打仗:先是一队身着翻毛皮装的辽国骑兵,人人手举一些缀着绒球的花里胡哨的布条,紧接着就是两列手持弯刀的马队,随后,就是跨乘白马的辽帝耶律德光了。耶律德光的穿戴似乎与在大梁城中见过的契丹兵士没有什么两样:貂帽、貂裘、衷甲,而且,一张阔大的脸盘上,依稀满布着征尘。
驰近晋朝大臣的跪拜之地,耶律德光越众而出,驰上一处高坡,俯首看着跪伏在官道两侧的晋朝众臣,故作温和地说道:“众位大臣辛苦了!我不是说了吗,你们不必来迎。天这么冷,千万别冻坏了!快起来,快起来。”本来,众臣心中满是疑惧,他们万没想到,耶律德光竟是如此的和蔼,于是,皆像受了莫大的恩惠般,连连叩首称谢,伸腰起身。
耶律德光又问道:“你们怎么都是这身装束呀,没必要,没必要,到了大梁,我也要换中原衣服呢!快把朝服换上,也让我看看诸位大臣的风采。”
左卫上将军安叔千走上前去,拜倒在高坡之下,对着耶律德光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胡语,便已满眼含泪,涕泣不已。耶律德光看着他,用汉语说道:“你就是安将军吧?你很不错,当年你在邢州时,曾经累次上表请求归顺,我不会忘了你的。”安叔千大喜,连连叩头拜谢。
耶律德光随后即在众大臣的簇拥下,向大梁城缓缓而进。
晋帝石重贵与李太后等早就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到封丘门外迎候。耶律德光听说后,却辞而不见。
耶律德光进入大梁后,百姓们皆畏如虎狼,大声惊叫着四散躲避。耶律德光见状,特地翻身下马,登上一座高楼,高声说道:“我本没有打算南来,是汉家兵将带我到这里来的。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人,你们不必害怕!你们大可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们安居乐业的。”百姓们闻听此言,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耶律德光说罢,笑吟吟地走下楼来,又翻身上马,朝宫城驰去。行至明德门,下马后拜了两拜,这才进入宫城。入宫之后,耶律德光大感奇怪:偌大的一座皇宫,竟然看不到一个晋军兵士!一问左右才知道,原来,晋帝石重贵已经把所有的宿卫兵都派发给杜重威了。
耶律德光叹道:“这个小皇帝还真是胆大!竟然让他所有的兵士都去对付我,肯定是自认为必胜无疑了,这才没有留下兵士守卫京城和他自己,难怪张彦泽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京城!唉,可惜啊!他实在是用错了人啊!”此时,他更加觉得杜重威有大罪于中原,心中暗想:此人不忠不义,绝难久留于世!
日暮时分,耶律德光又在宫城转了一圈,才驰马离开,当夜宿在了赤冈的辽军大营里。
次日,耶律德光命人将杨光远的长子、郑州防御使杨承勋抓到了大梁,指斥他杀害亲生父亲、背叛辽国,并命左右卫士将其凌迟处死,但对其弟、右羽林将军杨承信则温言抚慰,而且任命他为青州平卢节度使,并将杨光远的旧兵全还给了他。
当年,后唐末帝李从珂曾遣李彦绅、秦继旻将东丹王突欲杀掉,耶律德光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必欲报此杀兄之仇,此时,他便命人将时为金吾卫大将军的李彦绅及太监秦继旻斩杀,并将二人的家财全部赐给了突欲之子、永康王耶律阮。
耶律阮长相酷似突欲,身高体阔,粗豪雄健,却瞎了一只眼睛,辽人皆称其为“独眼王”。
随后,耶律德光即将晋少帝石重贵降为负义侯,命其迁往辽国境内的黄龙府居住,并遣人对李太后道:“听说重贵不听母亲之命才走到如此地步的,你可以自便,不必与其同行。”
李太后回话道:“重贵对于妾身一直无微不至、恭谨有加,其过失在于违背了先君的意愿,致使两国失欢、反目为仇。如今,幸蒙皇帝大恩,能保我全家性命,我身为其母,不随儿子同行,又能到哪里去呢?”
此后,一连十几天,寒雨夹着小雪下个不止。耶律德光好像忘了石重贵一家似的,既不给他们送穿的,也不给他们送吃的,一家男女老少十几口人,又冷又饥,封禅寺里的僧人也坐视不管。李太后对方丈道:“我曾经在此多有施舍,也曾在此布施过数万人的僧饭,如今,难道就没有一人记得了吗?”
方丈道:“辽人是什么打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可不敢擅自给你们食物。”石重贵万般无奈,只好用随身携带的几件宝物偷偷地贿赂了看守的军士,才弄到些吃的。
耶律德光从赤冈再回到宫城时,带了许多精兵入城,都城及宫禁各门,皆用辽兵守卫,并让他们甲不离身、刀不离手,每日如临大敌一般,昼夜严防。耶律德光入宫之时,按照辽国风俗,先在门口将一只大狗肢解,然后又在宫廷之中,遍插长竿,长竿之上皆挑着羊皮,据称,这都是为了避邪。
次日,耶律德光上朝,大会辽汉群臣。主掌朝仪的官员特意为赵延寿、张砺送来了朝服,送给赵延寿的是貂蝉冠,送给张砺的却是三品冠服,赵延寿与张砺皆不肯穿戴。赵延寿干脆自己找了顶王冠,以区别于其他朝臣,张砺则笑道:“我在上国之时,晋国朝廷遣冯道出使北朝带了两顶貂蝉冠,一顶给了宰相韩延徽,另外一顶则给了我,没想到,现在反而降下来了!”既然赵延寿找到了王冠,张砺便戴上了貂蝉冠。
张砺口中所称的“上国”,自然是指辽国,是针对“中国”而言的,起初是辽国的契丹人这样自称,后来辽国的汉人也这样称呼了。辽人进入中原后,中原之人也如此称呼,久而久之,竟也没有屈辱之感了。
晋朝大臣们早早地到了朝堂,不过,耶律德光比他们到得还要早,此时正身穿晋朝天子的皇袍和朝天冠,斜靠在龙椅上等着他们呢。
耶律德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晋朝百官们鱼贯而入,回头对左右的契丹人笑道:“汉家仪礼,果真是盛大威严。我今天在此殿坐着,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天子了!”
众大臣到齐山呼万岁后,耶律德光故作威严地缓缓扫视了一周,然后才缓声说道:“现在好了,辽汉一家天下太平了!从今天起,再也不用修造铠甲、兵器了,也不用再购买战马了,可以减轻赋税、减少劳役了,天下的百姓也可以过太平日子了。”众臣一听,心中安定了许多。
在辽国之时,赵延寿、张砺就曾在耶律德光跟前说李崧有大才,冯道有大器。耶律德光进入大梁之后,也曾对人言道:“我破南朝,得李崧一人也就够了!”
当日,时任威胜节度使的冯道从邓州急急回到大梁,连府都没有回,就直接入宫觐见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一见冯道,就故意指责他在晋朝廷的种种不是,冯道跪在地上,一直不言不语。
耶律德光问道:“你为何来朝见我?”
冯道答道:“我既无城池,又无兵士,怎敢不来?”
耶律德光讥讽道:“听说你自称‘长乐老’,你自己说,你是个什么样的老者?”
冯道答道:“无才无德、又痴呆又顽固的老者。”
耶律德光又问道:“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冯道此时说了一句俳语:“此时佛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
后来,有人说冯道此语太媚,但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此言,辽人才没有夷灭中原!
耶律德光闻言大喜,说道:“果然是大器之才,朕是在和老宰相开玩笑呢!请老宰相千万不要介怀。”随后即拜李崧为太子太师,充枢密使;拜冯道为太傅,让他暂时在枢密院做顾问。
胡虏乱华
冯道建议耶律德光尽早向各藩镇派遣使者,安抚各地诸侯。耶律德光赞道:“冯先生果然老成,这确实是头等大事。”
耶律德光本来担心,晋朝藩镇不会臣服于他,他甚至做好了应对各藩镇起兵的准备。万没想到,使者派出后,各藩镇竟争先恐后地上表称臣,他想要召见的节度使,更是随召随到,唯恐来得慢了。天下之大,只有两个人不肯顺命:一个是史建瑭之子——泾州节度使史匡威;一个是秦州节度使何重建,而且,何重建把辽国使者给斩了,率领着秦、成、阶三州投降了蜀国。
耶律德光见天下已定,便开始考虑十万中渡降兵的问题了!他认为,留着晋朝十万降兵早晚是个祸害,何况,南北既然一体了,天下也就大定了,再留下这些降兵还有什么用呢?故而,他决定将驻扎在陈桥的十几万晋军降兵一个不留,统统杀掉!
赵延寿听说此事后,大为惊恐,连忙求见耶律德光。赵延寿一见耶律德光,就问道:“皇帝亲冒矢石、南征百战才取得的晋国,是打算自己拥有呢,还是为他人所取?”
耶律德光当时就脸色大变,厉声叫道:“燕王你这是什么话?朕举国南征,五年来,衣不解甲,食不甘味,这才平定晋国,我又怎会送给他人呢?”
赵延寿道:“晋国南有唐国,西有蜀国,此二国一直是晋国不共戴天的仇敌,此事皇帝知道吗?”
“当然知道。”
“晋国东起沂州、密州,西抵秦州、凤州,延袤数千里,皆与唐、蜀交境,因而必须常年派兵戍守。南方酷热潮湿,上国之人世居北边,根本就无法居住。将来,一旦皇帝车驾北归,以晋国如此之大,若无兵防守,唐、蜀必会乘虚而入,若如此,晋国不是为他人所取吗?”
耶律德光恍然大悟,说道:“这……我倒真没有想到。既是如此,又该怎么办呢?”
赵延寿这才说道:“陈桥的十几万降兵不正可分兵戍守南边吗?如此,唐、蜀还怎能为患呢?”
耶律德光道:“当年我在潞州之时,不但没有取其国家、杀其兵士,反而将汉兵全都交给了石敬瑭。近年来,晋国与我翻脸成仇,与我相战的正是这些汉兵!双方苦战了五年,害死了我数十万契丹勇士,如今好不容易才战胜了他们,若不趁机除掉,难道还要留着他们,再为我后患吗?”
赵延寿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只是把汉兵留在了河南,却没有以其妻儿为质,所以才有后来的忧患。如今,若将所有兵士的家属全都迁到镇、定、云、朔等州,每年让他们轮番戍守南边,还用担忧他们会生变吗?”
耶律德光这才转忧为喜,连声说道:“好,好,这才是绝妙之计!既然如此,如何处置,就全权委托你了。”
陈桥之兵这才躲过了大祸,赵延寿随即把他们遣返到原属的各营。十万晋兵后来听说是赵延寿保住了他们一命,皆心存感激。
耶律德光随即将主要藩镇的节度使全换成了辽人:以前燕京留守刘晞为西京洛阳留守,以永康王耶律阮之弟留珪为滑州节度使,以族人耶律郎五为澶州节度使,以耶律阮的姐夫潘聿撚为沧州节度使,以赵延寿之子赵匡赞为河中护国节度使,以汉将张彦超为雄武节度使,以史佺为彰义节度使,以客省副使刘晏僧为许州节度使。
杜重威、高行周、符彦卿、李守贞等晋朝降将虽然被任命为了魏、宋、徐、郓等节度使,但不让他们赴任,而是命他们暂时留在了大梁。杜重威此时已不敢再有做中原皇帝的奢望了,心中虽然懊丧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晋少帝石重贵继位之初,华州匡国节度使刘继勋为宣徽北院使,曾竭力拥护与辽国绝交。此时,刘继勋入朝觐见辽帝,耶律德光提起此事,并严厉指责。刘继勋大急,竟指着冯道辩解道:“冯公当时为首相,是他与景延广商定的此事。微臣位卑言轻,哪容得臣发言呢?”
耶律德光指着冯道说道:“这位老者并非多事之人,你不要妄加攀扯!”
随即便命卫士将刘继勋锁拿起来,准备送往黄龙府。
耶律德光随后又召见时为晋昌节度使的赵在礼,赵在礼大为不安,对左右说道:“辽帝曾说过,庄宗之乱是由我引起的,现在我又是晋朝天子亲家,此行恐怕是凶多吉少。”行至洛阳,赵在礼特意去拜见戍守在洛阳的辽将述轧、奚王拽剌和渤海将高谟翰,想从他们那里探看一下辽人的动向。不想,赵在礼拜谒之时,拽剌等人皆坐着不动,连屋子都没让赵在礼进。赵在礼更为惧怕,行至郑州,又听到刘继勋被锁拿之事,不禁心胆俱裂,当夜,便在马棚之中自缢而死。
消息传至大梁,耶律德光这才意识到对汉家诸侯不可轻举妄动,连忙把刘继勋释放。但是,刘继勋仍然又忧又愤,不久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