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再次悄然对望了一眼,老人振作精神,抖擞衣冠,道:“快快有请,前厅相见。”
疏影暗香动,细柳燕声娇。清茶香气氤氲,老人的面影越发的迷离。
现在,孟丽君就坐在梅花山庄的厅堂里。厅堂设施非常简陋,但是厅堂前方挂的字却吸引了孟丽君的目光。是《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字笔力都非常遒劲,仔细品味,却更读出了其中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孟丽君眼睛扫过,心中隐约觉得有个什么细节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目光若无其事的掠过,厅外几棵梅树,虬枝盘曲,古意盎然。
庭院简陋,但是这人,这书法,这诗句,都暗示了主人的不俗。
他,到底是什么人?
孟丽君轻轻放下茶盏,道:“叨扰老者,不胜惭愧。”
老人一笑,说道:“大人旅途奔波,老夫略备清茶,聊做洗尘。大人肯屈玉趾,正使蓬壁生辉。”
孟丽君道:“老丈客气。”轻轻抿了一口茶,道:“老者见召,必定有教。”
老人哈哈大笑,说道:“大人果然快人快语。大人并非俗人,我辈也不必遵守俗礼客套。老夫一生经历,所见之人,不知凡几。这琼崖地方官吏……”笑着摇头,说道:“也见过不少。然而上任官吏,却未曾见过大人一般的。因此起了好奇之心,想向大人问个究竟。大人上任也就罢了,带一群孩子上任,却是为何?又为何带下流工匠,远赴琼崖?”
孟丽君轻轻一笑,说道:“下官带领一群孩子上任,不过是这一群孩子是无父母的孤儿,心生怜悯而已。至于工匠,下官随行之人,不过十余人而已,却哪里有什么下流工匠?”
老人轻轻一笑,笑声里却带着一丝嘲讽,说道:“郦大人,明人面前却不用说暗话。这么多的工匠,却又集中这十余日前去琼崖,却是为何?”
孟丽君放下茶盏,笑道:“不过是凑巧而已。”
老人目光看着孟丽君,孟丽君却镇定自若,回望老人。老人与孟丽君对视半日,突然哈哈大笑道:“郦大人行事未免太过谨慎!为何带领工匠远赴琼崖,就老朽帮忙说了吧。大人着眼,不在一时半会的仕途上进,却是借助这百工之人的力量,想要慢慢解决这百越问题!不知是也不是?”
孟丽君暗暗心惊,笑道:“老者见笑了。百工之人,不过是下流之人而已。一非兵士,可以以武力征服百越之人;二非儒者,可以以教化濡染百越之人。又何出此言?”
老人哈哈大笑,说道:“郦大人无罪而远迁海外,定是朝中有什么缘故。大人行为,虽然坦荡无私,却也怕小人构陷。谨慎行事,本是应该。只是大人急切如此,只怕反招人疑惑。人云: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此,无私而有私,反而坏事。如若我是大人,当自己先行出发,令从人缓缓而来。百工之人疏散出发,半年之内陆续到达,那就不会招人疑惑了。”
孟丽君越听越是心惊。这老人到底是什么人?
带领百工到琼崖去,孟丽君自有其用意。第一个用意,就是老人揣测的——她要将汉族最先进的文化最先进的技术最先进的工具传播到琼崖这块当时看来还是蛮荒的地方去。孟丽君一直认为,消除民族纷争的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融合。用文化用精神来弥合两个民族之间的距离,让另外一个民族也以汉民族自居。听说了琼崖的少数民族与汉民从来未曾完全间断的斗争之后,孟丽君头脑里窜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带领士兵用武力去镇压,而是如何用最先进的文化技术来收买那里的头领——然后,慢慢同化。
带领百工之人远赴海南,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她一直梦想,要创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百工学院,让所有的学问都以文字的形式流传下来,传播开来。但是在临安,她连找块地皮也非常困难。而且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非常引人注目,她自己又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如果创办一个这样的学校,只怕事情还没有做,弹劾的折子就先将皇帝的书案堆满了。而现在,远赴琼崖,天高皇帝远,除了要与副手打好关系外,她身边的束缚就少了很多。
孟丽君知道,大元的人口正在以几何级数的形式飞速增长。太平年月,人口不增长才是怪事。而土地却将越来越集中。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解决社会问题,只有两种方案:一是将整个社会打乱之后重新组合重新分配;二是提前实现工业化,将富余劳动力转移到工业上来。而孟丽君是个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会真的喜欢打仗。
但是如果不走后一条路,暴乱必将发生。所以,孟丽君想尽自己可能,提高整个社会的工业化程度。
但是——孟丽君不是工科学生,造不了蒸汽机更造不了硝化甘油。所以,她要尽自己能力将这个社会上最优秀的工匠集中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探讨,相互研究,或者能够研究出什么来。更何况海南岛物产资源丰富,想要研究什么,很容易找到原料。
她没有向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连柳正风也不完全明白她的用意。但是这老人,素未谋面的老人,却一言指出她这一行动的第一个目的。
如果这个人,是学识渊博的朝中高官,也就罢了。
但是,这个人,却只是一个山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