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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象们的图麦

我会记住自己是谁,我已经厌倦绳索和锁链——

我会记住我过去的力量和森林里的所有事件。

我不会再为了一捆甘蔗,把脊背出卖给人类:

我要出去找同类,找兽穴里的林中伙伴。

我要出去,直到天光破晓,白昼来临——

去享受风儿无污的亲吻,河水洁净的摩挲;

我要忘记脚踝上的铁环,折断拴我的木桩。

我要重访失去的爱人,和无主的昔日玩伴!

卡拉·纳格,这名字的意思是“黑蛇”,他已经以一头大象力所能及的各种方式,为印度政府服务了四十七年。当年他被捕的时候已经足足二十岁,所以现在他已经将近七十岁了。对于一头大象来说,这是一个老成的年龄。他记得,当初他曾经脑门上垫一块大皮垫子,推一门深陷在淤泥里的大炮。那是1842年阿富汗战争之前的事,当时他的力气还没有完全长足。

他的母亲拉德哈·皮阿里,也是就是宝贝儿拉德哈,是在同一次围捕中和儿子一起被捕的。在卡拉·纳格换掉小乳牙之前,她就曾经告诉过他,胆小怕事的大象往往受到伤害。卡拉·纳格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忠告,因为他第一次看见一发炮弹爆炸时,尖叫着往后退,躲到一个堆放来复枪的台子上,身上所有柔软的部位都被刺刀戳伤了。所以,在二十五岁之前,他就抛弃了恐惧;所以,在为印度政府服务的大象中,他最受人喜爱,得到了最好的照料。他搬运过帐篷,一千二百磅重的帐篷,在北印度的行军途中。他曾经被一台蒸汽起重机吊到轮船上,漂洋过海,经过好多天,来到一个离印度很远的、到处是岩石的陌生国度,驮运一门迫击炮。在马格达拉,他看见过死后躺在地上的西奥多皇帝[34]。后来,他又乘轮船回印度,听士兵们说,那艘船被授予了阿比西尼亚战争勋章[35]。十年后,在北方一个名叫阿里·穆斯基德的地方,他看见过他的大象伙伴们死于寒冷、癫痫、饥饿和中暑。后来,他被派往南方,南下几千英里,到毛淡棉[36]的木料场拖运和堆放柚木大木料。在那儿,他曾经差一点杀死一头桀骜不驯的年轻大象,那家伙偷懒,不肯干自己应该干的那份活儿。

那次事件之后,不让他拖运木料了;他和几十头受过专门训练的大象一起,协助人类在加罗山区[37]捕捉野象。大象受到印度政府的严格保护,有一个专管部门,什么都不做,只管搜寻大象,抓捕大象,驯化训练大象;需要大象工作时,派他们北上或南下。

卡拉·纳格站着的时候,肩膀离地足足有十英尺,他的两根长牙被切短至五英尺,在末端加了铜箍,防止它们开裂。但是,他用那两根残桩,比未经训练的大象用完整的尖象牙,能做更多的事。那些分散在山区的大象,经过好多个礼拜的小心驱赶,有四五十头野生巨兽被赶进了最后的围栏;那道用树干扎在一起做成的闸门,在他们身后嘎嘎地落下。这时,卡拉·纳格会听众命令,进入那个火光闪耀、群象乱吼的地狱(通常是在晚上,火把摇曳的光使大象很难判断距离)。他挑出一头最大、最野的长牙暴徒,把他击败,逼迫他安静下来;这时,骑在其他大象背上的人类就抛出绳索,把个头较小的野象拴起来。

在打斗技巧方面,卡拉·纳格这头聪明的老“黑蛇”,可以说无所不精。他正当年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勇敢地抵抗受伤老虎的猛攻。他卷起柔软的长鼻子,避免它受到伤害;然后用脑袋做一个镰刀砍的快动作,侧着撞向跳起来的猛兽,把对手撞到半空中。这一招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把对手撞倒后,他就将巨大的膝头压在老虎身上,直到随着最后一口长气最后一声吼,生命消逝,地上只留下一堆毛绒绒带条纹的东西,等待卡拉·纳格拽着尾巴把它拖走。

“是的,”他的驭手大图麦说,大图麦是当年带他去阿比西尼亚的黑图麦的儿子,早年看着他被捉住的“大象们的图麦”的孙子,“除了我,‘黑蛇’什么也不怕。他看着我们一家三代人喂他、照料他,他会活着看到我们家第四代人做他的驭手。”

“他也怕我,”小图麦说,他站直了已经有四英尺高,身上只围了一块破布。他十岁,是大图麦的长子,按照习俗,他长大后会接替父亲骑到卡拉·纳格的脖子上,接过那根沉重的铁制驱象刺棒。那根棒子经过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手,已经被得磨得很光滑了。

他懂得卡拉·纳格说的话,因为他是在卡拉·纳格的影子下出生的。还没有学会走路,他就已经搂着卡拉·纳格的长鼻子尖玩耍;刚学会走路,他就带着卡拉·纳格下河。那一天,大图麦把棕色的小宝宝放在卡拉·纳格的象牙下面,吩咐他向未来的主人致敬。从那一刻起,卡拉·纳格就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违抗小家伙尖声细气发出的命令,更没有想到过杀死他。

“没错,”小图麦说,“他怕我。”他装腔作势迈着大步走到卡拉·纳格跟前,叫他老肥猪,还让他把脚一只一只地抬起来。

“哇!”小图麦说,“你真是一头很大的大象,”他学父亲的样,说话时晃动着毛绒绒的脑袋,“也许给大象出钱的是政府,但大象的主人却是我们这些象夫。卡拉·纳格,你老了以后,会来一位富有的拉甲[38],把你从政府手里买下来,按你的个头大小和行为举止计价。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干活儿,只要戴上金耳环,驮着个金象轿,披一块缀着金子的红布,走在国王的仪仗队前头就可以了。啊,卡拉·纳格,到时候我会骑在你脖子上,手里拿着白银驱象刺棒;会有人举着金色的棍子,在我们前面奔跑着,高喊:‘让一让,国王的大象来了!’那样确实挺不错,卡拉·纳格,但还是不如现在这样在丛林里狩猎。”

“哼!”大图麦说,“你是个孩子,却像水牛犊一样野。这样在山里面跑来跑去,并不是最好的政府差事。我快要老了,我不喜欢野象。最好给我一座砖砌的大象营地,每一头大象一间象房,有些大桩子可以把他们拴牢靠,有宽阔平坦的路面可以训练他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跑西颠随处扎营。啊哈,坎普尔象营就不错。附近有集市,一天只要干三个钟头的活儿。”

小图麦记得坎普尔大象营地,所以不吭声了。他非常乐意过野营生活,讨厌那些宽阔平坦的道路,讨厌每天要到饲料仓库找草料。他讨厌那些漫长的时辰,没事可干,只能守着拴在桩子上的卡拉·纳格,看他不停地做着机械动作。

小图麦喜欢的事情有许多:沿着只有大象能走的马道爬山,稍微探一探下面的溪谷,偷窥几英里外的野象吃草,看受惊的野猪和孔雀在卡拉·纳格脚下奔窜……他喜欢下起暖雨来天地间一片朦胧,山峰和溪谷全被弥漫着水汽;雾濛濛的美丽早晨,没人知道晚上在哪儿宿营……他喜欢沉着地、小心翼翼地驱赶野象,他喜欢最后一夜围赶时的奔突、火光和喧嚷;野象们泻进围栏如同山崩时的滚滚巨砾,发现出不去了,就用身体猛撞粗大的柱子,只待人们用呐喊声、熊熊的火炬和齐放的空包弹把他们赶回去。

在那种场合,甚至一个小男孩都能派上用场,而图麦抵得上三个男孩。他会拿起火炬挥舞着,拔直了嗓门喊叫。但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是重新往外赶野象的时候,这时“珂鞑”——就是围栏——看上去就像一幅世界末日的图画。男人们互相打着手势,因为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这时小图麦会爬到一根颤动的围栏柱子顶端,满脑袋被太阳晒褪色的棕色头发披散开来,在肩头飘动着,在火炬的光亮中,看上去像一个妖怪。一旦喧嚷声短暂地平息一会儿,就能听见他给卡拉·纳格加油的呐喊声,他的高音盖过了大象们的吼叫声和撞击声、绳子的噼啪声、被拴住的野象的呻吟声:“卖欧,卖欧,卡拉·纳格!(快上,快上,黑蛇!)挡杜!(用象牙戳他一下!)索马洛!索马洛!(小心!小心!)麻罗!麻尔!(揍他,揍他!)留神柱子!啊嘞!啊嘞!嗨!呀嗳!驾—啊—啊!”他会大喊大叫;卡拉·纳格和野象们会在“珂鞑”里面,来来回回大战许多个回合;那些老捕象人会擦去眼睛上的汗水,找到机会,向柱子顶端快活地扭来扭去的小图麦点点头。

他不只是在柱子顶端扭动。有一天夜里,他从柱子上滑下来,溜到大象中间,捡起一根掉下来的绳索没做绳套的那一端,扔上去丢还给一个驭手,那人正设法套住一头乱踢乱蹬的象犊子的腿(象犊子往往比成年象难对付)。卡拉·纳格看见了他,就用长鼻子一卷,把他递上去交给了大图麦。大图麦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把他送回到柱子上。

第二天早晨,大图麦把他好一顿臭骂,他说:“待在砖砌的大象营地,搬运搬运帐篷,不够好么?你个小废物,非要图自己高兴,来这儿捕象。现在好喽,那些工钱比我少的傻瓜捕象人,已经把这件事跟彼得森·萨希伯说了。”小图麦害怕了。他对白人不太了解,但在他心目中,彼得森·萨希伯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白人。他是所有“珂鞑”行动的头儿——印度政府所有的大象都交给他去捕捉;若论对于大象习性的了解,活在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及不上他。

“那么……那么会出什么事呢?”小图麦说。

什么事!再糟不过的事。彼得森·萨希伯是个疯子。要不他怎么会来围捕这些狂野的魔鬼呢?说不定他还真做得出,把你要去做捕象人,在这种到处是热病的丛林里,跑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最后在“珂鞑”里面被野象踩死。还好,这件荒唐事太太平平地过去了。下个礼拜捕象行动结束,我们这些平原地区的象夫会被遣返到自己的驻地去。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平坦的路上行进,把这种围捕的事忘个干净。可是儿子,我很生气,你居然搅和到属于这些肮脏的阿萨姆[39]丛林居民的事情里去。卡拉·纳格除了我谁也不会服从,所以我必须和他一起进“珂鞑”,但他只是一头战象,帮助拴野象并不是他的事。所以我挺自在地坐在上面,象夫就该是这样——不单单是个猎手——我说的是象夫,一个服役期满可以领取养老金的人。难道‘大象的图麦’家族的人,要在‘珂鞑’的烂泥里被野象踩在脚下?坏孩子!淘气包!废物儿子!去给卡拉·纳格洗一洗,料理一下他的耳朵,看看他的脚有没有刺扎进去。要不彼得森·萨希伯肯定会把你逮去,把你变成一个野蛮的捕象人,一票屁颠屁颠跟着大象脚印跑的货色,一头丛林熊。呸!丢人!快去!

小图麦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但是,他给卡拉·纳格检查脚的时候,把心里的委屈都告诉了他。“不要紧的,”小图麦一边说,一边把卡拉·纳格巨大的右耳的耳朵边翻过来,“他们把我的名字说给彼得森·萨希伯听了,也许……也许……也许……谁知道呢?嗨!这是我拔到过的最大的一根刺!”

接下来的几天是这样度过的:把大象们赶到一起;把每一头新捕的野象夹在一双驯象中间,让它们走来走去,预防他们在下到平原去的行进途中,惹出太多的麻烦;清点毯子和绳索,以及已经用坏或者在森林中丢失的物品。

彼得森·萨希伯骑着他的聪明的母象普德米尼过来了。他已经在给山里其他营地的人结工钱,打发他们离开,因为围捕季节就要结束了。一个本地人职员坐在树下的桌子后面,给大象驭手们发工钱。每个人发到钱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大象背上,加入到已经站好、准备出发的队列中去。那些捉猎物、追猎物和轰猎物的人,都是‘珂鞑’的长期雇工,年复一年地待在丛林里。这会儿,他们坐在属于彼得森·萨希伯的常备队伍的大象背上,或者挎着枪靠在树上,正在取笑那些即将动身离开的驭手。一看见新捕获的大象冲出队列乱跑,他们就哈哈大笑。

大图麦把小图麦领在身后,向职员走去。马库阿·阿帕,猎物追踪人的头儿,压低声音对他的一个朋友说道:“至少来了一块捕象的好材料。真可惜,那只丛林小公鸡要被送到平原上去换羽毛了。”

在所有活物中,野象是最沉默的,一个人要听到野象的动静,必须浑身都是耳朵,此刻就有这样一个人——彼得森·萨希伯。他虽然一直躺在普德米尼的背上,却转过身来说道:“你们说什么?我认识的平原驭手中,没有一个汉子有这种机灵劲儿,连一头死象也拴不住的哟。”

“不是汉子,是个男孩儿。最后一次赶象他进了‘珂鞑’,把绳子扔给巴尔茂。当时我们正在驱赶肩头有红斑的那头象犊子,把他从母亲身边弄走。”

马库阿·阿帕指指小图麦,彼得森·萨希伯望过去,小图麦一躬到地。

“他扔绳子了?他还没有拴马桩高呢。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彼得森·萨希伯问道。

小图麦吓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卡拉·纳格在他身后,小图麦打了个手势,大象就用长鼻子把他一卷,举到和普德米尼的前额一般高,与了不起的彼得森·萨希伯面对面了。这时小图麦双手捂住了脸,因为他还是个孩子,除了在大象的事情上,他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平时,他也是很害羞的。

“哦嗬!”彼得森·萨希伯说,胡子下面的嘴露着笑意,“你为什么教你的大象玩这种把戏?为了在把玉米穗拿出来晒的时节,帮你偷屋顶上的青玉米?”

“穷人的保护者哦,不是青玉米,是甜瓜,”小图麦说。坐在周围的人一阵哄堂大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小时候都教过大象玩这种把戏。小图麦悬在八英尺高的空中,却恨不能钻到八英尺深的地底下去。

“他的名字叫图麦,是我的儿子,萨希伯,”大图麦皱着眉头说道,“他是个很坏的小孩,将来的结局是下大狱,萨希伯。”

“这我可不相信,”彼得森·萨希伯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敢面对整个‘珂鞑’,结局不会是坐牢的。瞧,小家伙,这是四个安那[40],给你买甜食吃;因为你的一大团茅草一样的头发下面,有一颗聪明的小脑瓜。说不定到时候你也会成为一个猎人的。”听到这儿,大图麦的眉头皱得比先前更厉害了。“不过你要记住,‘珂鞑’可不是小孩子好玩的地方,”彼得森·萨希伯接着又说。

“那我就永远不可以进去啰,萨希伯?”小图麦喘了一口大气,问道。

“是的,”彼得森·萨希伯说,再一次露出了笑容,“要等你看见大象跳舞。到那时候才合适。什么时候你看见大象跳舞了,就来找我,那时候我会让你进所有的‘珂鞑’。”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因为这是捕象者中间流传的一个老笑话,意思就是决不可能的事。原来,森林里隐藏着大块的平整空地,被称作“大象的舞场”,但只有碰上很偶然的机会才会发现它,并且从来不曾有人看见过大象跳舞。一个驭手吹嘘自己的本事和胆量时,别的驭手会说:“什么时候你看见过大象跳舞?”

卡拉·纳格把小图麦放下,小图麦又一次一躬到地,然后跟着父亲走了;那个四安那的银币,他给了正在给小弟弟喂奶的母亲。他们全家人被放到卡拉·纳格的背上。哼哼唧唧、长声尖叫的大象组成的队列,浩浩荡荡,沿着山路向下面的平原开去。因为新大象的加入,行程变得很活泼。那些新象每到一处涉水过河的地方,都要惹些麻烦;每隔一分钟,就得哄他们一下,或者揍他们一下。

为了发泄,大图麦戳了一下卡拉·纳格,因为他很生气;但是小图麦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彼得森·萨希伯注意到他了,还给了他钱,那感觉就像一个列兵被司令官从队列中叫出来,嘉奖了一番。

“彼得森·萨希伯说大象跳舞是什么意思?”最后,他小声地问他的母亲。

大图麦听见了,哼了一声:“意思就是你永远不会像那帮子山区水牛一样,成为一个追捕野象的人。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哎,前面的人,是什么把路堵住了?”

隔着两三头大象,一个阿萨姆邦的驭手,气哼哼地扭过头来,嚷道:“把卡拉·纳格赶到前面来,撞一下我这头小象,叫他老实些。彼得森·萨希伯干嘛挑我和你们这些稻田里的猴子一起下山去?把你那头畜生赶到我旁边来,让他用象牙戳一下。凭着所有的山神起誓,这些新大象都中邪了,要不就是闻到了丛林里同类的气味。”卡拉·纳格撞了一下新大象的肋骨,打掉了他的威风,这时大图麦就说:“最后一次围捕时,凡是有野象的山头,我们都扫荡过了。只怪你驾驭大象太毛糙。难道整个队列的秩序都得由我来维持?”

“听听他说的!”另一位驭手说道,“我们都扫荡过了!嗬!嗬!你们这些平原人可真聪明。只要不是从来没见过丛林的浆糊脑袋,谁都明白,他们知道这个围捕季节已经结束。所以,今晚所有的野象都会……我干嘛要耗费脑筋在一只河龟身上呢?”

“他们会怎样?”小图麦叫起来了。

“哦,小家伙。你也在听着?好吧,我给你讲讲,因为你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他们会跳舞。对你那个已经‘都扫荡过了’的父亲来说,今晚有必要在他的桩子上多加一条铁链。”

“这是什么话?”大图麦说,“我们家祖孙三代侍弄大象,都四十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大象跳舞之类的梦话。”

“没错,可一个住在茅屋里的平原人,只知道他家茅屋的四面墙。嗯,今晚把你的大象链子卸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至于说他们跳的舞,我见过那地方,在那边——喔哟哇!迪汉河[41]到底有多少个弯?这儿又是一个浅滩,我们得让象犊子游过去。你们后面的,先站那儿别动。”

就这样,他们聊着、争吵着、溅着水花,过了河。他们第一段行程的目的地,是一种招待新大象的营地。但现在离营地还远着呐,野象们就发起了脾气。

于是大象们的后腿被铁链子拴在了很粗的树桩子上,新大象额外又加了几道绳子,饲料成堆地放在他们面前。山地驭手们穿过午后的阳光回到彼得森·萨希伯身边去,临行前吩咐平原驭手们,当天夜里要格外小心;平原驭手问缘由,他们笑而不答。

小图麦照料卡拉·纳格吃晚饭。夜幕降临后,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在营地里到处转悠着,想找一只手鼓。印度孩子心潮澎湃的时候,不会胡乱嚷嚷,到处跑,而是坐下来,自个儿以某种方式尽情狂欢。彼得森·萨希伯跟小图麦说过话啦!他要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我还真担心他会憋出病来。好在随营的甜食小贩借给他一只小手鼓——用手掌拍打的一种小鼓。当星星开始出来的时候,他在卡拉·纳格面前坐下,盘起双腿,把手鼓放在膝间,嘭嘭地拍打起来。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他独自一人,坐在大象的饲料中间,越咂摸自己得到的巨大荣誉,越是拍打得起劲。没有曲调也没有歌词,但这样拍打让他很快乐。

新大象们和绳索较着劲,不时地发出又长又尖的叫声和吹号一样的声音,他听得见母亲在营账里唱着歌哄他的小弟弟入睡。那是一首非常非常古老的歌,唱的是从前,湿婆大神告诉所有的动物他们各自该吃什么食物。那是一支非常抚慰人、使人安静的催眠曲,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让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湿婆神哟,

很久以前的一天,坐在门口分派;

给每人应得的一份:食物、劳作和命运,

从宝座上的国王,到大门口的乞丐。

一切由他安排哟——保护神湿婆。

玛哈德奥!玛哈德奥!他安排一切——[42]

骆驼吃带刺的植物,母牛吃饲料,

瞌睡的小脑袋占着母亲的心,我的小宝贝哦!

母亲唱到每一句的末尾,小图麦都插进去一下“咚—呃—咚”。敲着敲着,睡意上来了,他就摊开手脚,在卡拉·纳格旁边的饲料上睡了。最后,大象们开始一头接一头地躺下,这是他们的习惯。末了,只剩下队列右边的卡拉·纳格还站着。他缓缓地左右摇晃着身子,向前伸着耳朵,倾听着山峦间缓缓吹过的晚风。空中充满了各种各样夜的声音:一根竹子碰到另一根竹子时的咔嗒声,某种动物在林下灌草层里活动的沙沙声,一只半醒的鸟发出的抓挠声和粗厉的叫声(夜间,鸟儿们醒过来的次数比我们想象的多),极遥远的地方水瀑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合在一起,便又成了一片大的寂静。小图麦睡着了一阵子,醒来的时候,天地间已是一片月亮的清辉。卡拉·纳格静静地站立着,支着耳朵。小图麦在饲草上窸窣窸窣地翻了个身,转过来望着半天星光映衬下,卡拉·纳格宽大的背部的轮廓线。他这样望着的时候,听见一头野象发出的“呼—嘟”声,穿透静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太远了,那声音并不比风穿过针眼的声音大多少。

队列中所有的大象都跳了起来,好像被子弹击中一般。他们的咕哝声终于吵醒了熟睡的象夫们,他们走出来,用大木槌把桩子砸深些,把这根绳子系系紧,把那个绳结打打牢,直到一切安静下来为止。一头新大象差一点把栓他的桩子拔出来,大图麦就把卡拉·纳格腿上的铁链取下,用它把新大象的前脚和后脚拴连起来。他只在卡拉·纳格腿上套了一圈草绳,吩咐他记着自己被拴紧了。他知道,他、他的父亲和祖父,从前干过几百回同样的事。对于主人的命令,卡拉·纳格往常总是咯咯地回应一声,这一次却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脑袋微微扬起,耳朵像大蒲扇一样撑开,眼睛眺望着月光下层层叠叠的加罗山峦。

“夜里他要是不安稳的话,看着他点,”大图麦对小图麦说,然后就走进棚屋去睡了。小图麦正要睡,却听见很轻的一声“啪”,那根椰子皮壳纤维编的绳子断了。卡拉·纳格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挣脱了桩子,就像一朵从溪谷口挣脱出来的云。小图麦光着脚,沿着月光下的小路,啪嗒啪嗒地跟在他后面,压低嗓门喊叫着:“卡拉·纳格!卡拉·纳格!带上我呀,哦,卡拉·纳格!”大象回过头来,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向男孩后退了三大步,垂下长鼻子,一卷一荡,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小图麦差一点没来得及把双膝夹紧,卡拉·纳格就已经溜进了森林。

大象队列中起了一阵狂躁的喇叭似的吼叫,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卡拉·纳格开始往前走。有时,一簇高高的草拍打着扫过他的侧腹,就像波浪拍打着滑过轮船的船舷一样。有时,会有一串野胡椒藤从他背上擦过去,一根竹子被他的肩膀碰到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但是除了这些时候,他前进时绝对没有发出过一丁点声音。他在密密的加罗森林里漂移着,仿佛他就是一片烟雾。他正在往山上走,但小图麦虽然透过树林间的空隙望着星星,却说不出朝着哪个方向。

这时,卡拉·纳格来到坡顶上,停了一分钟。小图麦放眼望去,只见月光下,树冠连在一起如斑驳的毛皮,铺展出去好多好多英里;山谷中的河流上方,弥漫着蓝白色的雾气。小图麦向前倾着身子俯望,觉得森林在他下方醒着——醒着,活泼泼的,挤满了生灵。一只以水果为食的棕色大蝙蝠擦着他的耳朵边飞过。一头豪猪的箭刺在密林里发出咔咔的响声。他听见,在树干之间的黑暗里,一只猪獾在使劲儿挖掘潮湿温暖的泥土,一边挖一边用鼻子嗅。

树枝又在他头顶上合拢来,卡拉·纳格开始下山,向溪谷中前进——这一回不再是静悄悄的了,而是如同一门失控的大炮冲下陡岸一样,一口气冲到底。他那庞大的四肢像四个活塞一样平稳地运动着,每一步跨出去八英尺,肘关节处的皱皮发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林中的下层灌木被他分开到两侧,发出帆布撕开的声音。被他的肩膀推开到左右两侧的幼树,反弹回来,砰地打在他肋部。他左右甩动脑袋为自己开路,一大串一大串的爬藤缠结在一起,挂到了他的长牙上。小图麦趴下来,紧紧地贴住他粗大的脖子,以免大树枝弹过来把他刮到地上。这时,他真希望自己回到了营地。

草地变得湿软起来,卡拉·纳格的脚将草踩下去时,被咯吱咯吱地吸着。谷底的夜雾使小图麦打起了寒战。咕咚一声脚踩下去,哗啦一声水溅起来,奔流的水汩汩地响着,卡拉·纳格在一条河的河床上一步一步地探着路,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河水打着漩,小图麦听见河的上游和下游有别的溅水声和喇叭似的吼叫声,它们盖过了绕着卡拉·纳格的脚打漩的水的喧响——有别的大象在大声咕哝着,凶猛地喷着鼻息。小图麦周围的雾气中,仿佛处处翻腾起伏着许多影象。

“呀!”他牙齿格格地打着战,差一点大声叫起来,“今夜象族出动了。这样看来,要跳舞啦!”

卡拉·纳格噗嗵嗵哗啦啦地从水里走出来,把长鼻子里的水喷干净,开始第二次上坡。但这一回他不是单枪匹马,也不需要自己开路。路已经开好了,六英尺宽,在他面前;路上被踩趴下的丛林野草正使劲儿想站起来,恢复原状。一定有许多大象,就在几分钟前,从这儿经过。小图麦回头望去,看见一头巨大的、有长牙的野生动物,睁着一双红炭一般的小猪眼,刚从雾濛濛的河里升上岸来。这时树木又是密密地靠拢着的了,大象们吼叫着、碾轧着往上走,四面八方都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终于,卡拉·纳格到了山顶,静静地站在两棵大树的树干之间。山顶是一片三四英亩大小的不规则空地,空地周围长着一圈树,那两棵树便在其中。小图麦看得出来,整片空地的地面已经被踩踏得像砖地一样坚硬。有几棵树长在林中空地的中央,但树皮已经被蹭掉,露出了白生生的木头,在斑驳的月光下闪着亮,显得格外光滑。高处的树枝上有藤蔓挂下来,藤蔓上有钟形的花朵,白色的,很大,好像是牵牛花一类的东西,全都倒垂着,合上花瓣熟睡着。但是整个空场子里一片绿叶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踩踏过的地面。

月光把空地映照成了一片铁灰色,只除了几头大象站立的地方:大象的影子是墨黑色的。小图麦屏住呼吸呆望着,两只眼睛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在他呆望着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大象从树干之间出来,摇摇摆摆地来到空旷处。小图麦只能数到十,他扳着手指数了又数,最后忘了有几个十,头都晕了。他听得出来,林中空地外面的林下灌草层里仍然在哗啦啦地响着,那是后续的大象们在披荆斩棘赶到山坡上来。不过他们一旦进入树干的圈子里,移动起来立刻就像鬼魂一样了。

有挺着白晃晃的长牙的公象,他们脖子上的皱褶里、耳朵的折裥里,沾着落叶、坚果和小树枝。有肥胖的、步履缓慢的母象们,她们的肚子下面有黑里透着粉色的小象犊子在跑动着,他们只有三四英尺高,一刻也不肯安静。年轻的大象刚露出一点点象牙,为了这一点点,他们非常自豪。瘦长、皮包骨头、谨小慎微的老母象,凹下去的脸上透着焦虑,鼻子像粗糙的树皮。凶野的老公象,从肩膀到肋部,印着一道道过去打斗时抽伤和割伤留下的大疤痕;他们孤单地洗泥浆浴所残留的一块块干土,正从肩头剥落下来。还有一头大象,断了一根象牙,身体一侧还有可怕的抓痕,那是老虎的爪子全力一击留下的印记。

他们脑袋冲脑袋站立着,或者成双成对在场地上来回走动着,或者自个儿在那里摇晃着身体——总共有好几十头大象。

小图麦知道,只要他安安静静趴在卡拉·纳格脖子上,他就不会出事。因为即使在“珂鞑”围捕的冲撞和混乱中,野象也不会把长鼻子伸上来,从一头驯象的脖子上卷走一个人。而且这些大象今夜并没有把人类放在心上。突然他们把耳朵向前支起来,因为他们听见森林里响起了脚镣的叮当声。一场虚惊。原来是普德米尼,彼得森·萨希伯所宠爱的大象。她带着一小截断了的铁链子,嘴里咕咕哝哝、鼻子里呼哧呼哧,登上了山坡。她一定是弄断了拴她的桩子,直接从彼得森·萨希伯的营地跑来的。小图麦还看见了另一头大象,一头他从没见过的公象,背上和胸上带着深深的绳索勒痕和擦伤;它肯定也是从周围山里的某个营地里跑出来的。

终于,森林里不再有大象走动的声响,卡拉·纳格摇晃着从两棵树中间的位置走出来,来到象群中间,发出咕咕咯咯的声音。所有的大象用象族自己的语言交谈起来,一边聊一边走动。

小图麦依然趴着,他俯望着好几十个宽阔的脊背,好几十对晃动的耳朵,好几十根甩动的长鼻子,好几十双转动的小眼睛。他听见象牙和象牙偶然磕碰发出的咔嗒声,两根象鼻子缠在一起发出的干涩的窸窣声,庞大的肩膀和肋部在大象堆里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大尾巴不停地轻轻甩动拍打发出的呼呼声。这时,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小图麦在一片漆黑中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大象们依然在平静、平稳地推搡着,挤来挤去,发出咕咕的声音,一切照样继续。他知道,卡拉·纳格四周全是大象,他是没有机会退出这集会的;所以他咬紧牙关,打起了哆嗦。在“珂鞑”里,至少还有火炬的光亮和人的喊叫;而在这儿,他是真正孤身一人在黑暗之中。有一回,一根举起来的象鼻子碰到了他的膝盖。

接着,一头大象喇叭似地吼叫起来,其余所有的大象马上就跟着叫。那五到十秒钟真是可怕。露水像下雨似地,从上面的树枝上洒落下来,掉在那些看不见的脊背上。一种沉闷的隆隆声起来了,起初不太响,小图麦说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它越来越响了。卡拉·纳格抬起一只前脚,然后抬起另一只,一起落下去:一二,一二,像杵锤一样有规律。现在大象们在一起跺脚了,那声音像在山洞口擂战鼓一样。露水纷纷从树上洒落下来,直落到一滴不剩。隆隆声在继续着,地面在晃动,在颤抖。小图麦双手捂着耳朵,想挡住那声音,这当然是不顶用的:巨大的震颤贯穿了他全身——这是几百只沉重的脚跺在光秃秃的地上。有一两回,他感觉出来卡拉·纳格和其他所有大象向前涌动了几大步,重击声变成了好像鲜嫩的绿色植物被捣烂碾碎时的声音。但是一两分钟后,又响起了在坚硬的地面上顿脚的隆隆声。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棵树在吱吱嘎嘎地呻吟着。他伸出手去,摸到了树皮,但是卡拉·纳格又向前移动了,并且依然不停地跺着脚。他说不出自己是在林中空地的哪个方位。大象们全都一声不吭,只有一回,两三只小象犊子一齐短促地尖叫了几声。接着,他听见一记撞击和一阵拖着脚走的声音,随后隆隆声又响了起来。这样持续了大约足足两个小时,小图麦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但是从夜间空气的气味中,他已经感觉到黎明即将来临。

破晓的晨曦是葱翠的青山后面的一片淡黄色。随着第一缕光线透射进来,隆隆声戛然而止,仿佛这黎明之光就是一道命令。小图麦还没赶走脑袋里的嗡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个姿势,视野中就已经没有一头大象。只留下了卡拉·纳格、普德米尼和那头被绳索勒伤的大象。顺着山坡,没有任何记号,没有丝毫的窸窣声或低语声,表明其他的大象去了何方。

小图麦瞪大眼睛看了又看。经过一夜,他记忆中的林间空地已经变大了许多。立在新的空地中央的树多了几株,而周边的林下灌草层和丛林野草都退后了。小图麦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现在他理解了跺脚的意义。大象们踩踏出了更大的地方——把密密的草和肥嫩的藤茎踩踏成渣滓,把渣滓踩踏成薄片,把薄片踩踏成细小的纤维,最后把纤维踩踏成了坚硬的地面。

“哇!卡拉·纳格,我的大象老爷,我们跟普德米尼一起走,去彼得森·萨希伯的营地吧,”小图麦说,他的眼皮已经很沉重,“要不我会从你脖子上掉下来的。”

第三头大象看着两头象离去。他喷了一下鼻息,打了个转,然后走上了自己的路。他也许属于五六十英里外,或者一百英里开外的某个小土邦王治下。

两小时后,彼得森·萨希伯正在吃早饭的当口,那帮子在夜里被他加了锁链的大象们,喇叭似地叫了起来。肩膀以下全是淤泥的普德米尼,脚痛得厉害的卡拉·纳格,蹒跚着走进了营地。小图麦脸色发灰,面容憔悴,头发被露水淋得透湿,还沾了不少树叶,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向彼得森·萨希伯行了礼,并且有气无力地嚷嚷道:“跳舞——大象跳舞!我看到了,我——要死了!”卡拉·纳格坐下的那一刻,他从大象脖子上滑下来,昏死过去了。

但本地孩子们是没有神经质毛病一说的,两小时后,小图麦已经心满意足地躺在彼得森·萨希伯的吊床上,脑袋下面枕着彼得森·萨希伯的猎装。一杯热牛奶、一点白兰地和少许奎宁已经进了他的肚子。那些胡子拉茬身上带疤的老猎手,在他面前里外坐了三层,盯着他看,仿佛他是个精灵似的。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孩子就是孩子,话很简短;末了他说:

“喏,要是我说了一句假话,你们可以派人去看,他们肯定会发现,大象族在他们的舞场边踩出了更多的场地。他们还会发现十条加十条,好多个十条的小路,通到那个舞场。大象们用脚踩出了更多的场地。我看到了。卡拉·纳格带我去的,我看到了。卡拉·纳格把他的腿也累坏了!”

小图麦又躺了下去,他睡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直到日暮时分还没有醒。他睡着的时候,彼得森·萨希伯和马库阿·阿帕跟着两头大象的足迹,在山里穿行了十五英里。彼得森·萨希伯从事捕象业已经有十八个年头,此前只有一回发现过那样一个大象跳舞的场地。马库阿·阿帕不用看第二眼,也不必用脚趾头抠一下夯实的泥土,就已经明白,那片林间空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孩子说的是真话,”他说,“这些都是昨天夜里干的。我数过了,有七十条小路穿过河流。萨希伯,你来看,普德米尼的脚链子在那棵树的树皮上割开的口子!没错,她也到过那边。”

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心里面很纳闷。因为大象的行为方式对于人类,无论黑人还是白人,凭自己的智力是无法理解的。

“我跟随我的大象老爷四十五年了,”马库阿·阿帕说,“这孩子见过的事情,我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类的孩子看到过。凭着所有的山神起誓,这是——怎么说才好呢?”他摇了摇头。

他们回到营地时,已经是晚饭时间。彼得森·萨希伯独自在帐篷里吃饭,但他下了命令,叫营地里宰两头羊,杀几只鸡,准备双倍的面粉、大米和盐,因为他知道,一定会开宴会的。

大图麦心急火燎,从平原上的营地赶来找他的儿子和大象。现在他找到了,却怔怔地看着他们,好像他的儿子和大象都令他畏惧似的。在旺旺的营火边,当着一排排拴在桩子上的大象的面,一场宴会正在举行;小图麦是整个宴会的主角。那些棕色皮肤的大个子捕象人,那些追踪大象、驱赶大象和捆绑大象的好手,那些知道秘诀、能制服最狂野的大象的能人,把小图麦从一个人手中传递到另一个手中,用刚宰的丛林公鸡胸脯上的血,在他前额上画记号,表示他是森林居民,已经被所有的丛林接纳,可以在所有丛林里自由来去。

最后,营火熄灭了,在烧过的木头发出的红光映照下,大象们看上去仿佛在血里浸过似的。这时——马库阿·阿帕,所有“珂鞑”的所有驭手的头儿;马库阿·阿帕,彼得森·萨希伯的另一个自己,一个四十年不曾见过一条人工道路的人;马库阿·阿帕,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了不起的马库阿·阿帕——跳了起来。他把小图麦举过头顶,高高地举在空中,大声说道:“听好喽,我的兄弟们。你们也听好喽,那边的一排排大象老爷们。我,马库阿·阿帕,要讲话了!这个小家伙从此以后不再叫小图麦,而是要改称‘大象们的图麦’了,在他之前,他的曾祖父用过这个称号。人类从来不曾见过的事情,他看了长长的一整夜;象族的宠爱和丛林诸神的宠爱,降在他一人身上了。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追捕手。他会变得比我更了不起,连我——马库阿·阿帕,也比不上他!他将用明亮的眼睛追踪新的踪迹、不新鲜的踪迹和混杂的踪迹!当他在珂鞑里面,在有长牙的大兽肚子下面奔跑,给他们绑上绳子时,他不会受到伤害。如果他滑倒在向前冲撞的公象脚前,公象会知道他是谁,不会辗压他。嗳嗨!拴着铁链的大象老爷们,”他从排桩跟前疾步走过,“就是这个小家伙,在你们的隐秘地方看见了你们的舞蹈——人类从来不曾看见过的景象!给他荣耀吧,我的老爷们!行额手礼吧,我的孩子们。向大象们的图麦致敬!贡加·普沙德,啊啊啊叫!希拉·古伊,伯奇·古伊,库塔·古伊,啊啊啊叫!普德米尼,你跳舞的时候见过他,还有你,卡拉·纳格,大象中的珍珠!啊啊啊叫!一起叫!向大象们的图麦欢呼。开始!”

随着他最后一声狂野的呐喊,整排的大象把长鼻子甩起来,鼻尖碰到前额,爆发出最高规格的欢呼声。这“珂鞑”的额手礼,这惊人的喇叭声,原本是只有印度总督[43]才能享用的。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图麦:他看见了人类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景象——独自一人,在加罗山区的中央,看见大象在夜间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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