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那一年春节,也是我姐姐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我们三个人,我母亲留了四副碗筷,她并没有阻止我们先吃年夜饭。可是,她没有动一下碗筷,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我们知道她在等一个人。午夜钟声敲响时,我们一起下楼看烟花,她却四处张望着,那个亭子,那个以前我父亲常常和高叔下棋的亭子是空的,所以她就像我们一样欢笑起来。
我们没有钱,买不起太多太好看的烟花,我们可以看,看别人的烟花。别人的烟花直飞云霄,张开无数彩色的花瓣,绚丽过我们的,我们的生活。
整个正月我母亲都在等一个人的到来,最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人没有来。假如他来了,她怕自己会不自禁地答应他。她怕自己会在余下的几十年里饱受幸福的谴责。一个月来,她每天早上起来便站在六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天空。初七和正月十五下了两场雪,我母亲像雪美人那样,让薄薄的白雪落到头顶。
一天上午,她看见一个骑绿色车的邮差进我们家的大门。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我母亲没理会。咚咚咚!我母亲知道那个人不是高叔。咚咚咚!那个人走开了。
第二天邮差又来了,咚咚咚!里面没有声音。
咚咚咚!
“快开门呀!”邮差在门外叫了起来,“给您送财来啦!足足有二十万的汇款单!”
“是谁寄来的?”我母亲开了门。
邮差仔细看了看邮单,说:“一位姓高的先生。”
“他为什么汇钱?”
“这个?”他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啊?”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做?”她接过邮单看了看,自语道。然后她将汇款单递还给邮差,说:“可是,那姓刘的女人已经带着两个孩子搬走了。”
我母亲从红檀木箱里翻出黑色的貂皮大衣,我想那应该也是织布大王在上个世纪给她孙女的陪嫁。她给我们做好饭菜,一个人下楼了。
那天下午,没有人站在六楼的阳台上,晚上也没有,反而下了那一年的最后一场雪。阳台上留下了一些猫的脚印。猫从房顶跳到我们的阳台上,绕了几个圈,又一跃落到其他人的房屋里。我坐在椅子上看到雪花映着街上路灯的光芒闪着金黄的颜色。
我母亲在夜里踢着一路的风雪回来了。她摸着我的头对我笑了笑,将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抽出来叠好。最后她起身对我说:“挑几件你最想要的东西装起来,我们明天就搬家了。”
直到去世前,织布大王的孙女在市郊这两间平房里生活了三十一年。不算那离家出走的半年,他的曾孙女,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在夏天,屋子里的每一处都可以闻得到外面垃圾散发的臭气,在冬天躺在床上整夜都听着风在窗户的夹层中哭泣。表姐抱怨了二十年也没能改变我母亲那不可动摇的意志离开这里。我后来赚了些钱,我说:“离开这种烂地方吧,妈。”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这里离教堂很近。”她说。那时她已信奉了十年的圣主。
我在想,她并不是留恋这个地方,她只是害怕再经受一次迁徙的痛苦。
搬家公司仅用了一刻钟便将我们需要带走的东西搬进了车里。
“一直开下去。”我母亲坐在车里给他们引路。“向右拐。”她双眼目视前方,她没有看见两边的树木。“再向左转个弯。”她摇开右边的车窗,将手臂伸出去抓着风。“从这里能开过去吗?”她说。风从她的眼角穿过,划过她的发髻,她的双颊留下了泪水的痕迹。
或许是她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的,所以她打开窗户让风来吹落泪水。这样,她一生还只是哭过那么一次。
22
我表姐提醒我,“马上就要过小年了”。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电视遥控器。
“这几天你都在写什么?”她问。
我说我想把家里这些事一点点都写出来,算做一个回忆的凭据。
“你认为这样有意义吗?”她关了电视,皱着眉说,“整个这些事情,就算你什么也不写,我们也会记着一辈子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抽起一根烟。我不敢保证我们到老了的那一天还会想起这些。
她站了起来,抖动着右手,张了几次口,抬高声调说:“这个家完了,全完了!老太太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干吗还要写点什么让人再记起这个家呢?”
我看着她,眼泪充溢了她的眼眶。“为什么?”我说,“你就这么一个家,你不像我,我还可以组成一个新家,可你没有了。或许你以后会留守在这里。只要你还在,”我停了停,低着头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继续说道,“我和琪琪以后回到长春来,还会再住进这个家。”
“就算我一辈子不结婚——”她说。
你别说了,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老太太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她还是说了。
我陪表姐看电视一直到深夜,我相信她并没怎么留意电视的情节,几次剧情的突转都没有如从前一般触动她那脆弱的情绪。她在想着一些事情,可能后来她也弄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人一过了中年就是这样,思考常常会因为思想上的懒惰而沦为回忆。
“过小年那天,我们请一些亲戚朋友来聚餐吧。”我提议道。
“我们没什么亲戚了,”她说,“我是没朋友的,这么长时间,我也没见到老太太跟谁来往过。”
“那我们请牧师过来吧。”
“我可不想把教会那些人都弄过来,”她反对道,“我从来就没信过教。”
“我打算去见见我爸以前那些同事,我还记得有个人姓张,估计去那里的派出所还能查得到。可是有一个我们最想见的人,可能找不到了。”我关掉电视打算回房睡觉。“我说过,或许他已经死了。”
“谁?”她警觉地问,之后她想了想,问我,“你是说那个高叔?”
23
很奇怪,对于迎春路这一带我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丝毫没有令我有些许旧地重游的味道。我已记不起三十一年前搬离这里时的样子。我打听到当时我父亲队里的警员,那位姓张的警察现在已是派出所的所长。在上午我敲响了他的门。“您好。”我说,“我是雷奇队长的儿子。”他显露出惊讶的神色,慌忙让我坐到沙发上。“你吸烟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香烟,看了看四周。办公室充满将要过年的气氛。一些人送来的红色春联挂满了四周的墙壁,桌子上摆放着刚收到的小礼品,有一张警局的合影贴在窗旁,我起身向上看看,在里面没有找到我父亲,我突然发现,我根本就记不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我对父亲容貌的印象,完全是从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得到的。“这张合影是什么时候照的呢?”我问。
他吸一口气,想了想,说:“快十年了吧!”
我父亲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之后一段时间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这似乎令张所长有些尴尬。
“啊,对了,”我掐灭香烟说,“过几天小年,家里想请些老朋友过去聚一下会,不知您是否……”
“我想,”他打断我的话,又递给我一根烟,“你也明白,警察是没有节假日的。”
“我父亲也总说这句话。”我上前接过他的火,说,“做警察这一行的,要不然就是天天过节,要不然就是过年都得去工作。”
我们相互笑了笑。
“有件事拜托您,”我说,“我想能不能在您这儿查一个故人的档案?”
“叫什么名字?”
“高光,光明的光。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是家父的老朋友。”
“如果有这个人的话,应该能查得到。你等一下。”他说着拨电话通知下属去查找,“估计十五分钟就能出来了。”
他让人倒杯茶给我,之后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倒是不怎么像你父亲。”
“不过我和我母亲倒是很像的。”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或许您忘了,”我冲他笑了笑,“他早就过世了。”
“啊?”他顿了一下,将嘴中还未点燃的烟又抽了出来。
“去世很多年了。当时他的死亡鉴定还是您给开的呢。”
“你是?”似乎他更加迷惑了。
“我父亲叫雷奇,当年他任四队的队长。”
“就是后来卧轨的雷队长?”
我点点头。
他稍显激动地站起来,向我走近一些。“有三十多年了吧?”他说,“你母亲还好吗?”
“她刚刚过世,我想她要是活着,应该还记得您。”
“我倒是见过嫂子两面的。我记得雷队长有两个孩子,”他在烟雾中眯着眼睛回忆,“你是?小的那个!”
“不过现在已经不小了。”我看看墙壁上春联上的隶书,说,“我姐姐十八岁那年跳楼了,不然她应该比我还大。”
“想不到,”他叹着气说,“真是想不到。居然还能见到雷队长的家人。”
一个警察带着几份资料敲门走了进来,张所长带上花镜仔细阅读。“那个叫高光的人,四十七岁那年是酒精中毒而死的。死在……西郊路的路口。”
“他还有妻子、子女的吗?”
“我看看。”他说,“有的,他有妻子,一个儿子,他们是第二年离开长春的。”
“我想知道,他生前是靠什么生活的。”我问,“这里有写他是从事什么职业吗?”
“无业,他没有收入。不过这上面写他妻子在上海做服装生意,我想他应该不会缺钱吧。”他向后翻了翻,“不过他们离婚了。”
又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我想。
“您知道吗?张所长。”我说。
“别这么叫,”他挥手笑道,“叫我张叔就可以了。”
“哦,张叔,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您能看得出来,高光这个人不可能有什么积蓄,那他有什么能力会在我父亲死后寄给我母亲二十万元钱呢?”
他点起一根烟低头沉思着。
“他向我母亲求过婚,”我继续说道,“我相信他可能爱我母亲的,可是我母亲拒绝了他。”
“他是因为这个离婚的?”
“嗯。”
“你说他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嗯,”我解释道,“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父亲最知心的朋友了。”
“他给你母亲多少钱?”
“二十万元。不过我母亲没有收,她把钱退回去了。”
“我想起来了,”他挺了挺身子,说,“你父亲去世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没有再做警察了吧?”
“是啊,”我说,“他说他想找一份更赚钱的工作来供我姐姐上学。”
“他找到了吗?没有,他没有找到,你父亲做警察是很厉害,做其他事情也不会犯浑的。如果他还不知道辞职后做什么的话,他是不可能辞职的。”
“你是说?”
“这也是我升到所长查内部资料才看到的。你父亲当时可能是急需一笔钱。”
“他想让我姐姐念高中。”
“他刚巧赶上办一个奸杀案。”
“我姐姐说死的人是一个叫毛毛的女孩儿,那是我父亲办的最后一个案子。”
“且不管死的那人是谁,这个案子因为牵涉到市政上层的一个政治黑幕,市长传话给你父亲用一大笔钱来封口。”
“他答应了?”
“不然那二十万从哪儿来的?”他说。“说句话你别生气。我认为有时候不缉拿凶手也就算了,但是不应该再扯出一个冤死鬼来充当替罪羊,不要说做警察,”他情绪突然高涨起来,“这已经失去了做人的道德底线!”
“我想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上面的意思是让他离职。”
“不可能!”我站起来打断他,“有这么多钱他就不会再自杀了。”
“你也应该明白,所谓给你一笔钱,只不过是一时的缓急之策,一旦过了这段时间,上面就不会这么来封口了,那时候生命危险可能会涉及你,你母亲,你姐姐。你父亲知道自己是活不了命了,他又不可能把这笔钱直接拿出来让你们也受牵连。”他口气已经平静得令我心寒,“所以我要问高光是不是你父亲最知心的朋友。显然作为朋友,他牺牲的并不比你父亲少。”
“不会的,”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叫道,“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在钱面前人是会改变的。”他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在钱面前人是会改变的。”我父亲在云顶跟着说了一遍。他看着伸出的十指,然后发疯一样地搓自己的脸。天上没有雨,没有雪,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烟抽,没有酒喝。每天属于他的事情就是在云间游走和倾听人世间的声音。
日子单调漫长而无止尽。他在怀疑自己来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