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睡了,武文说,可是他不但没告辞,反而径自爬上书房的那张床,望着墙壁,说实话,你画得还不错。他又考虑了一会儿,肯定道,是挺不错的。
你应该读下去,程博士,小天说着也并排躺到床上,高中时你就老从上铺跳下来往我这来。
那时候你没这么胖,他说,那时候你想当画家,做到最好,我就说我随便挑个工科专业学到顶,看看什么样。十年后我发现不对,完全不对,这到不了人生终极目标,你没有变,我变了。我们从小认定艺术、科学、政治、体育,后来又加个“财富”这五种做得杰出就能称为伟人,死而无憾了。可是这些顶尖人物到最后没有不沮丧的。就像托尔斯泰讨论了几百万字的上帝没有结果,牛顿在寻找上帝的途中发现了力学定律反而证明了上帝不存在,他们很失落,没什么成就感。我敢保证他们都没有一个庸人幸福,就是没有把儿子养大就得意的那些人舒服。
你信教了?
没有,我只是把我要追求的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称为上帝,他剥一块口香糖嚼起来,皱着眉看屋里的摆放。这房子谁的?
房东的,小天想想没必要掩饰,补了一句,她的。
我敢保证你在吃软饭。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别以为打上艺术两个字就可以大行其道,有人就得有责任养你。不过怎么说呢,我不也是吗?嗯,比口香糖还软。
我和她是有感情的。
你不时时表态你喜欢她,她是不会养你的。
小天听不下去了,他说去洗手间关灯出去了。我确实以为我喜欢她,他对着镜子想,晚些回去,让武文一个人睡着算了。他翻了茶几下面的抽屉,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少钱。他抽出三张塞到笑笑钱包里,还有二百块他要留下来,一份随时都可以离开的车钱。他刚回到床上,睡梦中的笑笑像小猫一般蹭到他胸口。
他后悔那夜没能跟武文多聊一会儿,中午醒来书房就只剩下叠好的被子。他再没见到他,直到几年以后小天回到上海。
32
大多数动物都会在春天发情,让笑笑不明白的是,小天也跟着凑热闹那么亢奋。每天小天在客厅看过一本书或电影后,一爬到床上会不自觉地去抚摸笑笑的身体。
我早上七点还得起来呢,最后一天笑笑终于推开了他的手,不像你,一直能睡到中午。
可是没多长时间的,小天还在求她迁就一回。
问题是一做完爱,不到一个小时我根本就不可能睡着!她气冲冲地翻转一圈,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夜和第三夜他又被拒绝了。总要想一个解决的办法,他钻到那张没被单的被子里说。他已经无权和她同盖一张被子了。
斋戒吧,那天晚饭时他建议,像那些入教的教徒们一样。
笑笑没听懂,听了他的解释,大概就是他们要分房而睡,避免诱惑。
是分居吗?笑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对他不好。
不是,就是以后你睡这间,我睡那间,看谁哪天夜里先敲对方的门,谁就算输。
方案的实施使笑笑连续做了四天的好梦,每天晚上十点钟他们都会在客厅来一个礼节性的晚安吻后告别。笑笑回屋上床,小天则继续看书,直到他回到另一间房睡觉。
第五夜,笑笑被一声巨雷惊醒了。她坐起来看到外面的雨溅到了地板上。推开门她上了趟厕所,小天早已经回去睡了。
打开电视她把音量调到最高,不过小天还在熟睡。死猪头!她狠狠骂了一句,走到厨房仿佛敲打架子鼓一般叮叮当当地做了一碗面。
太好吃啦!她自己都有点鄙视这么夸张的语气了。把面放在卧室门口,谁知道香味会不会钻进门缝飘到屋子里把他弄醒。我要再加两片火腿!不!要三片!她嚷嚷着,把面放在门角,跑到了厨房。
哎呀!这是她第五夜最真实也是最凄惨的叫声,手指的血涌出来沿着菜刀染到了火腿上。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她吮了吮自己的伤口,还好想到了一件事才使她不至于绝望到底——创可贴在小天的房间。
小天,她过去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答,开门!她又重重地嚷了一句。
依然没有回答,她回客厅找钥匙,发现早就被小天拿走了。后退几步,她冲过去用肩膀撞开了门。门扶手在墙上撞出一个小坑。卧室的窗户被狂风吹开,窗帘被吹得像旗子一般扬起来,大片大片的雨水淋湿了那张空床。
33
电梯门刚合上,外面又有人把它按开了。一老头挽着少妇走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多,电梯里听不到外边的雨,小天瞟了两个人几眼,老头个子还没女人高,两人一配,就是韩剧情节。他也就不打算熄掉手中的烟,反正到三楼就下了。那老头表情凝重,仿佛看股市行情一般盯着楼层数字,弄得少妇也得跟着装严肃,侧低着头看角落。一周的禁欲生活令他觉得少妇已是绝漂亮的美女。
他看不清她的脸,想找句话搭讪。请问三楼是网吧吗?
她低着头点了点头。门开了。
吧台坚持没有身份证不能上网。他就沿厅里走了一圈,看有没有上黄网的,他跟着蹭两眼,在C区他看到少妇正试着辨认每个网友。回过头去,老头正双手拄着雨伞雄踞在门口。
小天也闲着,就走了过去。抽烟吗?小天问,借个火。
老头把火机递出去,想起这人刚才电梯里还用火机点烟呢。
他把火机还给老头,问道,找儿子呢吧?
老头没理他,继续巡视网吧里的孩子们。
叫什么名?我常来,说不定认识。他在骗老头,要不是外面下雨,他压根就不可能进来。
于思伟,老头觉得这人说不准有戏,这么高一男孩,十八岁。
他佯装回忆道,我说不准是哪个,这么大孩子太多了。见老头没说话,他抽了几口烟,说,您看我像坏人吗?
老头觉得反正不认识,没必要说实话,摇了摇头。
要不这样吧,这附近我熟,我带您去几家黑网吧转转,不认路没法找的。
老头有些感动,见他抽完烟,递给他一支中华,问,那种网吧是包吃包住的吗?
有的有,有的没,得看,他一激动,从裤袋里掏出火机给老头点了烟。
少妇奇怪电梯里那流氓怎么跑上车来了,她因此被赶到了后面。她将车窗摇开,看着雨,不想听丈夫把事情再讲一遍。
走两天三夜了,跟他母亲闹了点矛盾,就跑了。老头说着从镜中看着后排的老婆。
偷钱跑的?
钱不多,还不到五百,气人的是他把他妈骨灰盒也顺手带走了。
小天马上想到一个现代装修的复式房,在夹仓摆一小灵牌。新女主人的入住,使得那里成为除了孩子外早已让人遗忘的角落。
你呢?他完全是出于礼貌才问,这么晚出来。
小天叹了口气,想刺激下老头,老婆不让我进屋,说我性欲太旺盛。
果真刺激到了。三个人都不说话。小天后悔自己的言行了,想老头也挺不容易的,老来得子还经受丧妻之痛。几滴雨水淋到他眼睛里,他使劲地揉揉。贴着额头的长发还在往眼睛里滴水。他想,要是哪天彻底换了一个生活,他就剃个光头。
要是找不着怎么办?他问。
那就明天再找,接着他说了一句让小天此后一直当座右铭的话——谁都有勇气接受最坏的结果。
自己最坏的结果就是碌碌无为终此一生吧,他想,又拨了拨头发。
要不是你提醒我都不知道这是网吧。老头在贱人客栈停车。
玩游戏的全是小孩子,四点多了还兴奋地大呼小叫,真该把盛大给查了。烟雾缭绕的大厅里,他也不知道目标长什么样,经过每个孩子的后面都轻声问一句,于思伟?转了一圈,也没人应。在下一个网吧,他干脆在门口大喊于思伟,老头这时也开始吼起来。他妈妈进去找,剩下两人就把门的左边和右边守住。他们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呼喊。老头在呼唤他那离家的孩子,而小天则把“于思伟”这三个字当作某种神秘口号一般高声宣布。他也不知道该宣布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个当教授的叔叔也是每天早上大叫几句英文来发泄,一年之后,他彻底离开了他妻子和孩子。接近天明,雨越下越猛烈,他向外面望去,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声音渗透到了雨水里,然后大块大块地砸到了柏油马路上。
天气预报说,四月七日的暴雨将会是十年以来最猛烈的。报社在五点提前下了班。笑笑从电视里幸灾乐祸地看到雨水已经齐腰深,汽车像小船一般在路口游来游去。继去年十一月停运过一次后,地铁在今天又一次停止运行。没人肯在这种天气送外卖,他们翻遍冰箱也只能依仗小天的精湛厨艺做出蛋炒蛋。不幸的是,没等他们动筷子,就突然停电了。
一定是电线杆被劈断了,小天就喜欢严肃地点评些特外行的话。
咦?你在哪呢?笑笑在黑暗的深处问道。
长这么大才第一次领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情景。包括路灯和对面的大厦在内,所有的光亮全都在一瞬间消失。笑笑在桌上瞎摸,弄得盘子叮当响。
小天摸到她的手说,我们上大学那会儿有一老女人讲人口问题,说农村因为经常停电,什么也干不了,只好靠身体娱乐,他们就生小孩,拼命地生,生到想睡觉为止。
笑笑被逗乐了,你还上过大学呢?
我刚才那些话的主旨不在于此,你再想想?
这次声音方向不一样,笑笑也不知道从哪蹿出一双手,把她抱起来了。
他们做爱的时候谁也不说话,老听见水的声音,大口呼出的潮气润湿了整扇玻璃,水滴在屋内屋外滴滴答答地响。笑笑几次挺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都会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后来他们连呻吟也憋住了,彼此拨开对方试图挠痒的手指。十个月的同居生活他们已产生默契,这默契可以令他们在不定规则的情况下进行游戏。
那规则是谁先发出声音就得像服侍国王或女王那样服侍对方。
之后他们分躺床两侧,两双脚跟四国军棋似的互相打架。被砍掉军棋的一伙落败而逃,她听见他下床去上厕所。她翻了个身,算计着先睡着的话,他必定会不耐烦先对她说话。
似乎真以为自己赢了这一局,她反而不想睡了,要清醒地迎接他落败的时刻。她伸手往床边一搭,发现他还没回来。
雨在此刻也住了,马路又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可依然黑乎乎的,她伸出三只手指在眼前骗自己说是五,可那根本不好玩。
她光脚去洗手间摸了一圈,又沿着厨房走了一遍,结果生一肚子闷气回到床上。从没见到这么小气的男人,她想,同时双腿在墙上用力往上爬。
屋里子传来急促的呼吸。她悄悄下床贴着家具往前走。呼吸时远时近,不小心她踢到了一张桌子。她的脚弄痛了。
算了!她终于发火了,我认输还不行吗?用得着这么认真吗?没有回答,呼吸若隐若现,别闹啦!她强作欢笑,弯着腰继续摸。你在干吗?说话呀你,她摸到了窗户,沾了一手的水珠。老公?老公?她听见自己干裂的声音忍不住眼泪。你在哪?你走了吗?
她使劲地呼喊,喊不动了的时候就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黑暗。外面传来一阵欢呼,接着灯亮了。仿佛刚揭开眼罩的人,周围一切都忽然散发出光芒。然而她所看到景象并不愉快,她看见李小天——那个她已经爱了十个月的男人正坐在角落慌忙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34
截至到四月七日之前雨就再没有停过,仿佛在等待神圣的日子,天空始终虔诚地一脸阴郁。笑笑已经不再期待雨是否会停,她习惯于在清晨看看雨大了还是小了。那么多天的雨,使得伞像挎包及钥匙一般重要,每天出行都必不可缺。慢慢地她发现这跟衣服鞋子一样需要更换,她一次买了七把伞,每天选一把带出门,剩下六把不同颜色的伞像开屏的孔雀似的,并排撑开摆放阳台上。
李小天在下午两点钟醒来就坐在伞的后面痴痴看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上,而后汇成一大滴,淌到窗户下面的蚂蚁洞里,有时候他会在凝结雾气的玻璃上写字,漫无边际的内容,他也搞不清都写了些什么。
笑笑回来会陪他一起坐在阳台上看雨。糟糕透了,他整晚整晚地不说话。笑笑又喜欢把话题引向忧伤氛围的爱情。他就不吭声,仿佛行将就木的晚期病人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
朵朵怀孕了,她说,真不知道生出来的是小黄孩,还是小黑孩,她斜了一眼正在低头看指甲的小天,继续说,据说这个从基因组合上面可以算出概率的,你说怎么算,说啊?
他没搭理她。
她推推他问,从染色体上看,是吗?
他惊恐地看了看她,仿佛受惊的小马,摇摇头,说,我在想雨什么时候会停。
她还要天天上班,天天挤地铁,就像他还要天天对着窗外的树回忆旧时光。他想起刚来这儿的那一天他也是一觉醒来站在这个窗口望天。那时怎么样来着,她一回来他就躲进被子里死也不肯走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死也要走。
整整一个月他一幅画也没有画。十点笑笑入睡后,他就一夜一夜地望天空。笑笑有两次醒来看到他把一架望远镜连在另一架上面努力向外望,禁不住乐了。你在干吗?她问,三十乘三十倍吗?
占卜未来,他说,那语气就仿佛报告死讯的医生,平淡而冷漠。
最近他老是些说不着头脑的话,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她也在变,连绵阴雨把每个人的情绪都压得比乌云还低。偶尔两人躺在床上,她会找到他的手紧紧扣住,而小天则学会笑笑那种打发沉默的方式——双腿蹬在墙上,像只壁虎拼命往上爬。她以为人有的时候跟动物一样,受天气的影响,雨水一过什么都会好的。她觉得他会跟她长谈一次,把几十天的沉默全补回来。那一天来得并不晚,谈话结束后的十一天,天空才放晴。
我要走了,他说。头顶的吊灯一晃一晃的,他看见两个人的影子时大时小。
去哪?她问,对了,你还没回过家呢?
他没回答她的话,他观察影子和灯摆的关系,每次灯向右摇的时候,他们的脑袋就会在墙上冒头。灯向左摇时,他指着消失在墙上的影子问笑笑,孤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