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小区恢复平静，偶尔听见几声鞭炮声，他站在窗口抽了支烟，又回到沙发上看书。整本书读完他听见楼下有人叫喊，刚才谁喊我？
他兴奋地跑过去，伸出左手晃着钥匙，帮我把门打开吧，他恳求，说着把钥匙扔了下去。
门响起时他站在门旁，不明白怎么还不开门。
你是这家的人吗？门外的保安问。
是啊，他说，女儿叫沈笑笑，她还有一妈妈。
等着啊，钥匙转动几圈，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保安和一个铐住的男人。
你认识他吗？保安问贼。
贼望望他，不认识。
是同伙吗？
不是。
你怎么被反锁了？
我老姐锁的，他倚住门说，她说这挺乱的，怕我被偷。
我们早就提醒家长不要把孩子锁在家里，以避免发生意外。前两天就有个五岁孩子跳楼摔死了。
小天指了指那儿人，问，刚抓到的？
嗯，他同伙跑了，我们先送局里审他。
他们说完就告辞了。小天转身把门锁好，又不想出去了，躺在沙发上看下一本书。
27
按照计划，在长春的最后一天是笑笑带着小天去她的母校一汽一中看看。学校已经放假了，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还在飘着淡淡的雪花，笑笑仰头望了望天，拉着小天爬上操场的看台去。
初二那年运动会，我就在这得了八百米第七名。她指着下面说。
但是现在下雪，他说，我什么都看不着。
于是他们就看空地上的雪，几只麻雀落在雪地上，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零零散散。
你看，那有一串脚印。她指着叫起来，拉着他跳下去，踩着以前留下来的脚印往前走。
那两个人一定是恋人，他猜，不然不能靠得那么近。
这行小点的就是女孩的，她说着小心地迈向下一个脚印。他们拉着手走了半个操场，脚印越分越远，后来她拉不到他了。脚印分向两个出口，她沿着脚印漫步到南门口时，看到脚印侧过九十度。按照规则她踩上去，刚好看到小天低着头缓缓走出东门口。
他们分手了，坐车的时候笑笑想着就抱着小天哭了出来。
晚上笑笑逼着他画一份鞋跟穿在前面的设计图。
我还得睡觉呢，他不同意，明天早上要赶火车。
先不走了，她说。
在她的监督下，小天赶出了那双鞋子的奇怪设计。
他们在长春多待了一星期，每天他们起来就是陪笑笑的母亲看电视，什么事也不干，小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开。
回上海吧，最后一天他说。
笑笑眨眨眼，掏出两双刚从鞋匠那儿做好的鞋子。
这是你设计的，她让小天把那双鞋跟在前的鞋子穿上，自己穿上那双女鞋，拉着他回到母校的操场。在南门口，一些新雪覆在了以前女孩的脚印上，她蹲下来，用手指画了女孩的脚印轮廓。
你去东门口，她说，还是踩着那男孩的脚印往回走。
她伸开双臂像孔雀一般小心踩过去。远处的小天也认真地沿着足印前行。他们越走越近，渐渐拉到了手臂，后来两个人终于能够在一起走下去。
他们再也不分开了，她抬头看了看小天说。
小天亲了亲她眼角的泪珠。女人真是的，他想，难过了哭，高兴了也哭。他把笑笑从原地抱起来，低声耳语道，我们明天回家吧。
28
简直是见鬼了，李小天和笑笑才去长春十天，等他们回到上海，就听说笑笑最好的朋友朵朵，在这二百四十个小时里完成了认识一个男人、爱上他、订婚、举行婚礼四件大事。而且在朵朵的口中把这些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十天过了十年，发生什么都再正常不过，连喜糖都没分，要不是求笑笑替她加班的话，她还不一定提起这事呢。
为什么？笑笑问她为什么要请半个月的假。
度蜜月啊。
你跟谁度？她笑起来，谁要跟你结婚？
我老公啊，真烦，结了婚还要拉着我去度蜜月。
她就是这口气，弄得笑笑羡慕到要杀了她。回到家里她气呼呼地对小天讲了。
有什么了不起？她说，还真以为高我一筹呢？
小天点起烟想了想怎么劝她。跟有钱没钱差不多。你在慢慢做生意赚钱，她是中彩票赚百万，没什么好眼红的，只是时间问题。
问题是很多生意都是要赔本的。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一个正常男人最怕的事可能就要落到他头上了。疏远一下，才能避免女人先求婚。他说，所以很多人会有远见而改行。
她瞪着他，控制自己别发作。谢谢提醒，她说，我会考虑的。
整个一星期她要顶两个人工作，朵朵还在尼日利亚不时给她发蜜月照片。她看着他们在大象的背上亲吻就咬牙切齿，唯一能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她老公是黑人，据传是在上海留学的部落酋长的儿子。
情人节他们吃了一顿西餐，牵手走在外滩，一个小女孩缠着小天买花。
你不用买的，笑笑礼貌地告诉他。
我也这么想的，小天对女孩解释她不是女朋友，是他妹妹。那女孩恍然大悟，不在这浪费时间了，去找别的情侣。
我可不姓李，笑笑松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骗她嘛，要不然她不走。他的右手去找她的左手。
你从来没给我买过花。
我以前买过，他申辩，五块钱的呢。
那是为追上我！现在省钱了，买不买花都能上！
他失望地望着她，一个断臂乞丐叼着碗走到他面前，他冲他笑了笑，翻出一块钱递过去。分手，还是不分，他说，你决定吧。
为什么不分，你什么都不干，像个男人吗？连西餐都是我请，你也就乞丐面前有成就感。
他脸红了，只是憋出一句话，我上次赚钱还是卖望远镜的时候，你也知道。
说完他坐进车的后排。
车子并没开，她想起他连打车回家的钱都没有，跟着上了车。
他把车窗摇开，看外面成双的恋人，捂住嘴控制自己别难过。
对不起，她拉住他，我错了。
是我的错。
我们结婚吧，老公。
他躲开她的手，说，我不配做你老公的。回到家他躲在另一间房里始终没出来。
过了十二点她趴到床上低声哭了。天亮醒来他也没在床上。推开门她看到他在书房睡着了。墙上贴了一张结婚证。仔细看她认了出来，居然是中英文对照，沈笑笑的政治面貌是团员，他的一栏标明少先队员。她推开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他的签名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29
从市场回来小天什么都没拿，一个人自顾自抱着一本书走在前面。笑笑拎不动了的时候就站在原地撒起娇，你要累死我啦，老公。
小天冲她挥了挥那本书鼓励她，我这比你重，二十多万字呢。
一进屋他就躺在沙发上读起来，笑笑忙完了洗菜忙切菜，直到把菜摆上桌才把小天拉起来。
什么书啊？她把书拿起来翻翻。
谈成长，谈教育的，他说，可能蒋峰是我近两年读过的最好的一位小说作者。
笑笑看了看封面，摇头道，作为专业文化记者，我都没听说过这名字。
那不奇怪，你还不知道谁是李小天呢。
笑笑眨眨眼睛，可我熟悉李小天的身体。
真糟糕，他想每次刚要谈点严肃话题就往下走，就好像那话题是催情剂一般。如愿做过爱之后，他坐起来想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他清清嗓子，说，事实上蒋峰给了我一个信心，而且有些地方他和我不谋而合，至少在颠覆传统，而又不走先锋方面。
她往他身上掩了掩被子，责怪他蒋峰已经是他带到床上的第十四个陌生人了。
你放心，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碰你，小天接着说，他之前的境遇也不怎么样，听说挺苦的。这本书做得巨粉，出版商说是给小孩子读，都被误读了。
笑笑可不管这些，还在追究之前的话题，你下一个打算带谁上床？
简直无法开化，他说不下去了，敷衍她，蒋峰女朋友吧，据说他的女朋友都很漂亮。
他下了床，回到书房，对着墙壁发呆。他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得对不对，但他想这么走下去。虽说坚持画画花鸟鱼虫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他不想这样，几千年这些东西都画烂了。他在美院的同学靠这些也发财了，那些老外狂喜欢这调调。说是弘扬中国文化，弘扬什么呀？好东西古人早摆那了，在他看来弘扬无非是模仿的诡辩。他想画些现代的人物，用国画的笔法，但不浮夸。很难讲清这有多大价值，他自己清楚，即使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理解，他也不想解释他现在不工作，不出门，甚至都不怎么画画，都只是为了考虑路的方向。好比终点是山顶，上山之前他得向后两步，以使自己视野变得广一些，看得远一些。
朱仁民，他后来的老师评价他说，他这是把国画和油画拉到一个赛场比赛，可规则却是油画定出来的。
30
经过笑笑八个月断断续续的争取，李小天的画终于可以在上海大戏院的一次演出前拍卖。然而前提是他将以一个贼眉鼠眼的叫张之栋的弟子身份拍卖。李小天在师父身上闻不出一点艺术的味道，起初他不同意这么安排。
可他是书画协会主席，笑笑拉住他解释，我都是找他联系的。
他知道她藏住后一句话没说，他知道那句话是否则你根本没资格拍卖。
掌声过后先拍卖张之栋的八马过江，没有任何创意，怎么看都像是徐悲鸿的一幅赝品，也就是画功不错而已。那幅画被炒到了八千，连笑笑也跟着喊，最后被一位矮胖子笑眯眯地抱走了。
你掺和什么呀？他问。
人家打过招呼嘛，她眨着眼睛，怎么说也得捧捧场呀。
第二幅他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大家喊，最后卖了一万二。冤大头，还是那矮胖子拿走的。
还拍画呢，他嘲道，把他当苍蝇拍了还差不多。
他儿子今年报考美院，笑笑指着说。
小天想想才转过弯，这比送礼划算多了。
之后是书画协会主席张之栋的爱徒李小天的画，起价一百。笑笑喊钱喊上瘾了，张口就五百。随后场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瞪着眼睛接过司仪手中的画。
你得把钱还我。
我把画卖给你了，他语气冷淡，站起出外抽了一支烟，回来听说另一幅画卖了二百六，买画的考虑得很周到，错去了二百五。他没应声，今天他感到羞耻。他想起以前有一朋友没事就讲过去他连续救十七个溺水者上岸的故事，有一天他掉到水里淹死了，小天听到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笑了出来。他估计笑笑心里正在这么想。
你把画给我，我画不卖了。
笑笑把画递给他，并没留心他手中的钱。别打岔，她依然盯着舞台说，演出开始了。
他根本没心思看演出，就听见一女人在那扯高音。唱完之后，一个小个子背着一胖女人走出来。第一次喝彩是因为小个子不知怎么着，上衣被那胖女人拽下来了。
好笑吗？他问。
你没看明白。她半蹲起身往前凑，同时右手冲小天压了压，仿佛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那胖女人也把上衣脱了，剩下红肚兜往台下跑。真够互动的，几个观众欢笑着躲开了。后来是小个子对胖女人又道歉又下跪，还翻几个跟头，反正他俩下场时全场高举双臂欢送，小孩子们举着卡通手掌用力地拍打，他看到第三场有个老太太跟着挥舞，手上举的是他那价值二百六十块钱的画。
他把自己的画打开望着，从六岁学画画，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了，他没法跟笑笑讲他今天有多难过。他确实很努力，也自信自己在这方面拥有天赋。但怎么讲啊？听起来像是自称会水的人在河里淹死了。毫无疑问，他想他是被她拉下水的。
有人花五百块钱请那个胖得像猪一样的女人回台上唱着歌。他愿意花钱，干吗逼小天也跟着一块听？
五百块，他嘀咕着，唱完这首再哼两句我画都给她算了。
在这里点歌很平常的，笑笑看着他，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
他低声说，那是因为我到了个怪场合。他又看起画来，二十年里这第一次给他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让他如此瞧不起自己。他看看笑笑，看看台上的小猪，她在对着老太太手中的画找感觉。
他一激动站起来，撕碎手中的画，吼着，老子以后再也不拍这个了！他狠狠踩了几脚，走出剧院。
你吃药了吧？笑笑跟着跑出去，她看见他在电梯口，想起来忘拿包，跑着返回去。
沈小姐？
她回头看一下，强笑说，张老师，今天真谢谢您。
还算顺利吧？下次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你同学呢？我还真想收这个徒弟。
她后退两步挡住地上的纸片，她点头笑着，看见他在身后进了电梯。
31
三月末的一个下午，程武文第三次来到了小天的家。一进屋他就漫不经心地提出借钱，然后便若无其事自己打开电视看球赛。小天泡两杯茶放在茶几上，他有些过意不去。
我知道你没钱，程武文说，也就是随便一问。
这让小天缓和许多，他也装模作样跟着看球。
你老婆呢？他问，我还没见过她呢。
我没老婆的。
我要留下来吃她做的晚饭，吃食堂都吃够了。
那你会后悔的，他说着给笑笑发了个信息。
的确很难吃，程武文吃饭的时候说，他的嘴都用在说话上了。他说他们高中男生都挺斯文的，奇怪的是班里女生却时常打架斗殴。他问笑笑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编的，笑笑说。
不对，那是下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她们在抢夺李小天。他冲小天努了努嘴，结果没想到人跑到上海来，被你捡个漏。
真开心，我居然和他几十个前女友一样幸运。
我没几十个！小天更正她，非常纯洁。
笑笑刷碗前，目光在他俩脸上过了一遍，道，你俩真像。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程武文不走，他也没法撵。他带他看了看自己的画。
程武文看过后，说了一句让小天难以理解的话，这有什么用呢？
他打算针锋相对，那你说什么有用？
我也不知道，想了很久了，到底我该做什么。他开窗户探过去，声音从窗外传回来，宿舍那些人很讨厌，他们觉得读博有用，甚至还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比你还过分。他头缩回来，头发吹得蓬蓬的，接着说，不过你没瞧不起人，你只想被人尊重。
那是应该的，他想。但他没说这个，他问武文借钱干吗？
我打算退学，我受不了与那些博士为伍。
笑笑露出脑袋说，我去睡啦，同时冲小天眨眨眼睛，我会反锁卧室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