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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19年8月7日(1)

1.孔菲斯

深蓝色的太平洋在消失,长崎丸被吞入了一片裹着黄沙的大海。

“哦,这就是中国人说的东海。漂来港应该在前面了。”拿着导游手册,珍妮一脸兴奋。

泥腥味正在从1919年夏天的东海浮起,他觉得自己熟悉这气味。

距离上次到漂来已过去七年,他本以为现在是1927年,他正在从纽约前往漂来。

一个月前,老洛克菲勒在长岛的大宅子里寿终正寝。神父来为他做临终祷告前,老头第一次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还活在遥远的漂来。

“她活着。但她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肺部衰竭,老头上气不接下气,断续的声音像跟他隔着整整一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她成了植物人?”第一次听到亲生母亲的消息,他有些惶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是,她以为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怎样找到她?”

“枕头底下有张照片,去找照片上的中国人,他会带你去见她。”

说完,老洛克菲勒闭上眼睛,像条困在陆地上的鱼,嘴巴无力地一张一翕着。他没再打扰他,扶起他庞大的脑袋,从枕头底下把照片找了出来。那是老洛克菲勒和一个东方人的合影。看到东方人时,他吃了一惊,正是上次在梦里将他从泰坦尼克带去漂来的神秘人物。

“地址在照片后面。”老洛克菲勒又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用尽全身力气说。

他将照片翻过来,上面有老洛克菲勒潦草的字迹,地址是旧金山,还有两个中国字,他竟然觉得认识这两个字:“唐喻”。

从照片上的线索推算,他怀疑自己的亲生母亲可能是中国人,所以他才会拥有一张东方人的面孔,这可能也是家族其他成员一直对他冷眼相看的原因。

一小时后,老洛克菲勒在神父的注视下,咽下最后一口气,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遗产分割、告别仪式、葬礼之类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没有其他直系后裔,他成了老洛克菲勒那笔来历不明的财产的主要受益人。通过亲戚朋友的回忆,他得知,老洛克菲勒人生最辉煌的段落是在漂来城逗留的十年,他曾是租界最大的地主,当地很多现代化设施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将还在升值的地产一清而空,然后带着一个金发白肤却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的男婴,回到了美国。这时人们发现,这位当年的乐天派显得疲惫不堪,身上充沛的精力仿佛都在巴黎和漂来逗留的二十年里被榨干了。他成了受人尊敬的百万富翁,却已了无生趣,教堂和来历不明的儿子成了他人生仅有的支点。

这些事情,他之前从未听说过,不仅老洛克菲勒自己讳莫如深,显然他还向亲朋好友们做过暗示。曾有很多次,老洛克菲勒和朋友们在书房或客厅高谈阔论,但只要他一出现,刚才还喋喋不休的人们都会突然沉默。现在想来,这些戛然而止的论题都和老洛克菲勒在漂来的经历有关。显然,老头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他忽然想起在那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1912年里,罗夫人曾说过,他的人生藏着秘密。现在,他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在老洛克菲勒落葬一个星期后,他坐上了去旧金山的火车。根据照片背面的地址,他来到唐人街,找到那间底楼已被改造成星相馆的房子。星相馆的主人是个神气活现的中国人,年纪比他略大几岁,但英语流利到让人几乎可以忽略他的肤色。

说明来意后,这叫唐巴顿的人带着他跑到后院二楼的卧室,那里住着一个中国老太太。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老太太那双小如三角形马蹄的脚。刚说出自己的姓名,老太太就不假思索地道出了他的来历:“哦,你就是大胖子的儿子。从他离开漂来后,就再没见过他,他现在好吗?”

唐巴顿本想把老女人的话翻译出来,但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能听懂。

“两星期前去世了。”他脱下帽子,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临终前给了我一张照片,让我来找照片上的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指了指站在老洛克菲勒身边那穿黑色长衫的东方人。

“哦,那是我丈夫。”老太太神情冷漠,好像在说某个陌生人。

“他在这里吗?”

“谁知道?三十年前,他带着我们从漂来逃到这里后,就失踪了。这三十年,有几次他像鬼一样地出现过,然后就又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我们早当他不在人世了。”说到最后,老女人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怨恨。唐巴顿也跟着忧伤起来。

他连忙做出同情的样子,点了点头,开始相信那个1912年的梦不完全是梦。也许他该再去一趟漂来,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唐喻就在那里。

出于礼貌,他又跟这对母子寒暄了一番,这才离开。他本打算连夜返回纽约,但灵机一动,觉得既已到了太平洋边上的西海岸,就索性直接赶去漂来。回到饭店,他订了最早一班船票,三天后,顺利坐上了这艘名叫“伊夫斯”号的邮船。

后来的事情跟上次如出一辙。上船后第二天早上,他在伊夫斯号的头等舱醒来,跑去餐厅吃饭,一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了餐厅,里面已无多余的餐桌,在领班安排下,他跟来自费城的海伦娜和珍妮合用了一张圆桌。珍妮领子上系的黑绢领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发现她身上还穿着白色亚麻布衬衫和条纹木棉裙,仿佛是从1910年代的旧相片里走出来的网球少女。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夜之间,船上的人约好了似的,将穿着打扮都换了款式,一派复古之风,二十年代开始流行的无袖装和露背装忽然消失不见了。

“哦,女士,请原谅,我有严重的失忆症,想不起今天是哪年哪天,发发慈悲,告诉我吧。”他让肩膀松弛下来,装出跟对方搭讪的样子,朝海伦娜和珍妮露出懒散的笑容。

两个女人果然以为他想引起她们的注意,海伦娜矜持着,年轻的珍妮已忍不住哧地笑出来,鲜红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

“1919年6月27日。”她说。

“哈,还以为是1927年5月9日呢,哎呀,年龄一下子又往回拨了八年,大赚啊。哦,对了,我叫季泽克,在纽约做建筑师。你们呢?”他试探着向珍妮伸了伸手,做出想握手的样子,看得出,珍妮涉世未深,显然更好打交道。

“珍妮,费城来的。”犹豫片刻,珍妮把手伸给了他,手指蜻蜓点水,在他的手心逗留了一下,然后缩了回去,又指指身边的海伦娜,“我姑姑海伦娜,住伦敦,这次要带我一起环球旅行。”

海伦娜冲他点了点头。这黑头发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睫毛很长,鼻梁很挺,是个真正的古典美人。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美貌充满自信,但又装得毫不在意。那故作冷淡的眼神满是试探的意味,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猜出这是个情场高手。

“哦,再行行好,告诉我航班的终点在哪里?”他继续着懒洋洋的笑容,故意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珍妮身上,装出对海伦娜浑不在意的样子。

“伊夫斯号会在檀香山停留两天,终点是横滨。”

“还以为是漂来呢。好了,这下失忆症痊愈。”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额头,“为表示感谢,请允许我邀请两位共进午餐。”

“好啊,没问题。”珍妮爽快地答应了,然后转头和海伦娜说话,“对了,从横滨去开罗前,我们在漂来停一下吧。弗洛拉姑妈的侄子埃利斯爵爷不就在那里吗?”

“我跟埃利斯只在舞会上见过两面,不是很熟。”

“没关系的,去之前,让弗洛拉姑妈给他发电报。我在《时代周刊》上看过埃利斯开飞机的照片,太帅了,带我去见一下他吧。”

“好吧好吧,你这小缠人精。”海伦娜装出很无奈的样子,点了点头。但他看出来,海伦娜似乎也对这意外的行程充满期待。

两个女人的对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如梦往事,他不知道1919年的埃利斯是否真的也以为在1912年和自己相遇过。显然,这次漂来之旅,很可能再次遇见他。

很快,侍者送来了早餐。用餐过程中,他寻找各种话题和对方套近乎,然后又和她们一起到甲板上看了海景晒了太阳。一天下来,双方似乎都将对方默认为此次跨海航行的旅伴,海伦娜的矜持在一点点松懈。晚上的舞会,她和他跳了三支舞。

之后,到日本前的十几天里,他们开始玩起一些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彼此忽冷忽热地试探,都在试图让对方坠入情网,却要让自己全身而退。谁都没有成功。到了横滨,两人惺惺相惜起来,在去京都和东京游玩的过程中,瞒着珍妮单独上了几次街,海伦娜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一次在京都街头看见一支婚礼队伍,她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他拼命插科打诨,想逗她高兴,海伦娜有些感动,两人在一间寺院僻静的后花园热烈拥抱。但之后,他们没让事情进一步发展。那个远在漂来的莉莉依然让他魂牵梦绕,而海伦娜显然也认为这位捷克裔建筑师虽有趣,但从身世和背景看,完全没可能和自己继续发展。两人都停下试探的脚步,这反而让他们可以像知心朋友一样袒露心事。

从长崎去漂来的一天一夜,海伦娜断断续续把之前的感情经历告诉了他。作为一个奥斯汀主义的信奉者,十四岁起,第五代麦边勋爵家的独生女就把寻找一位结婚对象,当作了人生目标。十八岁那年,她和罗斯柴尔德家的一位子侄谈起了恋爱。最初,早熟的海伦娜是这场恋爱的掌控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男方经启蒙,日渐老练,成了万人迷,开始四处留情。海伦娜忍无可忍,和对方分了手,之后自暴自弃,也玩弄起一些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如此三四年,又一位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子侄狂热地恋上了这位本可能成为大嫂的爱尔兰美女,还向她求了婚。但在那场席卷欧洲的战争即将结束时,这位小罗斯柴尔德想借机为自己增添一段毫无风险的光荣履历,加入了皇家海军的后勤部队,没想却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不幸身亡。她的梦又一次被摧毁。心灰意冷之下,她开始了此次环球之旅。四个月前她来到费城,见到十六岁的表侄女珍妮,两个热爱奥斯汀的文艺女青年一见如故。之后她向表兄嫂提出,要让珍妮做自己的旅伴,并信誓旦旦,要把珍妮引荐到她遍布全球的社交圈,让她从那些有为青年里觅得一个如意郎君。珍妮的父母禁不住她软缠硬磨,只好把这位排行老六的女儿交给了她。本来,两人准备在横滨登岸,观摩完能剧和浮世绘,就去马六甲欣赏热带风光,然后直奔开罗和南非去看金字塔和草原上的狮子。

为了回报海伦娜的信任,他虽未透露去漂来的真实意图,却把莉莉的故事告诉了她,说自己多年前曾在漂来逗留过,爱上了一个不知来历的混血女郎,时光流转,他依然无法忘怀那位女郎,所以决定去漂来找她。这故事让海伦娜不胜唏嘘,两人似乎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感。

长崎丸终于从注满泥沙的东海拐进了碧绿的漂来江。在入海口,他注意到停泊在海面上的十几艘舰艇,虽破旧不堪,但显然那是一支舰队,从旗舰悬挂的旗帜看,舰队属于不久前覆灭的沙皇俄国。那场刚刚结束的世界大战,虽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但最大的意外还是那场在俄国发生的革命。

“哦,那不是舰队,是白俄遗老的难民船队。”他听见身边有人在用一口坚硬的英语跟他说话,他侧过脑袋,发现是高桥由纪夫。从神情看,高桥显然认得他。

“啊,季泽克先生,多年不见,你也回国参战去了?”高桥将头上的圆顶礼帽,象征性地拿开,向他致意。

他不知所措,摇了摇头:“确实不少美国人去了欧洲,但我一直在本土。”

“看来您不算是坚定的爱国主义者。”高桥的脸上浮出含蓄的笑意。

“也许吧。”他耸了耸肩,“你呢?”

“我没你幸运,半年前刚从部队退役。1914年我去参加了攻打青岛的战役,后来一直跟部队驻扎在那里。战斗只用一个多月就结束了。那以后,德国人在亚洲彻底完了。说实话,中国人太不争气,最后还要我们日本人出面搞定这种事情。”

他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明白高桥说的事情,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江面上那支残破的舰队:“这些船会停多久?”

“不知道。”高桥摇了摇头,“船队司令萨哈洛夫中将是个老顽固,还在想着反攻俄罗斯,最近正让大女儿娜塔莎游说犹太佬,要他出钱资助他的军事计划。唉,他连自己家人的温饱都照顾不了,还念念不忘复辟。”

“你好像挺佩服他的。”

“我们日本人跟俄国人虽是世仇,不过这个萨哈洛夫是个人物。可惜他的时代过去了,这些废铜烂铁最终会烂在水里,一块铁皮都剩不下。”

“对了,你回漂来多久了?”

“战争一结束,就回来了。这次是去日本帮蒋桂芳补办士官学校的毕业证。”

“蒋桂芳?那个唱戏的年轻人?”

“当年他跟我一起去了日本,上了我们的士官学校,本打算毕业后到陈奇手下谋职。但那位革命党出身的都督,被鼓动着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的战争,结果被皖系的北洋军端了老窝,本人也给仇家杀了,害得我这位义弟回国后,投靠无门,只好暂时做了寓公。”

“为什么不回去演戏?”

“中国人有句老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他想要的舞台比戏院大。名望有时候比鸦片更容易让人上瘾。我想他已经给自己在这大戏里安排了角色,应该不屑于舞台上的女英雄或者大家闺秀了吧。”

“他还和汪德龄在一起吗?”

“他们结婚了,可是关系不太好。你知道这种胸怀大志的男人,要是不得志,会比普通人更差劲,为了消耗身上过多的精力,他纵情酒色,汪德龄又是性情刚烈的人,所以……”

“他们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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