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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鬼子偷袭

一九四四年,我父亲只有十四岁,是个顽皮又懂事的少年。

五月到了,正是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麦收季节。我父亲跟着我祖母到南浦滩去收麦子。

南浦滩有我家一块地,号称三十七亩。三十七亩一块田产,听起来怪喜人的。其实南浦滩是一块盐碱滩,四面高中间低,像一口锅,只能在“锅”边上有选择地耕种,基本不收庄稼。

我家这块锅边上的田产,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极不光彩,是我祖父赌钱赢来的。

赌钱当然是恶习了。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什么事都会发生——那年我祖父贩私盐,经常出没于海州城和各滩圩的河边沟坎或地垄田边,夜出昼伏,为养家糊口而奔波。某天,我祖父在二圩滩赢了大贼头钱六不少钱。钱六是什么人啊,只能赢,不能输。但他输给我祖父也活该他倒霉,不敢赖账——我祖父没有本事,但他的内侄,就是我父亲的表哥,有人有枪,日本鬼子都敢杀,还怕你一个做贼的大贼头?他也只能认栽。但钱六毕竟贼心眼多,白花花的现大洋他可不想往外掏,就把三十七亩兔子不拉屎的盐碱滩折价给我祖父了。我祖父知道钱六这种人,借坡下驴,就收了这块地。

南浦滩的麦子,只管种,不问收,靠天吃粮,年景好时,能收半船舱,年景差时,连种子都收不回。

这年的年景算不上好,听我家伙计瘸三说,种子能打回来——不错的收成了。

本来可以划船去的。南浦滩离家太远了,七八里地。收一天,打成捆,装上船,运到我家的打麦场上,也不算累。但是开春时,鬼子把船都征走了。

什么征啊,就是明抢。我家那条修修补补用了几代人的小木船,泊在南沟的码头嘴,被鬼子撑走了,瘸三亲眼看到,连屁都不敢放。

我祖母在西湖干活,听说船叫鬼子撑走了,往家里跑。我祖母小脚,跑起来一点也不像小脚,像草上飞一样,看到的人都惊呆了,纷纷问:“谁呀这是?大丑妈啊?家里失火啦?”

有知情的说:“差不多,船叫日本鬼子撑走了,能不急?”

问的人叹口气,说:“怪不得。”又叹口气,“这年头啊……”

我祖母没有追上自家的船。

我祖母可能使出她平生所有的力气,或者她平生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次奔跑上了,嘴角跑出了两团白沫,脖子跑粗了半圈,肺像炸裂开来地疼。

也是这次奔跑跑伤了祖母,此后老人家再也不能跑了——别说跑了,就是走路稍微急些,也会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南浦滩的麦子,正如我祖母预料的那样,稀稀落落的,穗头像秋天的狗尾巴草,在东南风中一招一招的,轻飘飘没一点重量。我祖母拽几穗在手里,窝在手心搓几下,吹吹,手心里只有几粒针眼样的粒子,再捏一粒放嘴里,牙齿一对,吐到手心,竟是两层皮。麦子连粉都没有,收它做甚呢?我祖母犯愁了,收吧,这满眼望不到边的一片,一脚踩下去都踢不倒一棵麦秆,能打多少粮食?不收吧,又跑了好几里地。

麦地里,一棵棵高大的海英菜倒是比麦子抢眼。海英菜真是怪得很,不怕盐碱地,盐分越大,长势越好,青青葱葱,蓬蓬勃勃,梗是青的,叶是绿的,把细瘦的麦麦秆欺凌得东倒西歪。我祖母看着麦田中的一团团绿,说:“打些海英菜吧。”

海英菜是好菜,救荒的菜,揪下嫩头,开水烫一下,晒干,包饼、烧汤、炒菜,怎么吃都行。看来麦子真让祖母失望了。

我父亲和祖母就在麦地里,一把一把地打海英菜。突然响起一阵风声,呼呼的,轰轰的,呼呼轰轰连成一片。我祖母觉得风声不对,抬头看,一队日本鬼子,还有汉奸队,在麦田的那一端,也就是盐沼的边上,向南急行,白煞煞的尘土都被走飞了起来,被他们惊起的一只野兔子,从我父亲和祖母中间穿过去。

“兔子!”我父亲惊叫一声,撒腿要追,被祖母一把逮住了。

“想死啊!”祖母拽住父亲往麦地里蹲,“糟啦,鬼子一定去朱滩……”

父亲大喘气,朝兔子逃窜的方向望去。

我祖母生气了,抖一下父亲的胳膊,厉声说:“什么时候啦,还想兔子!你表哥在朱滩开会。鬼子摸你表哥去了。”

摸,是贼语,就是偷偷下死手的意思。我父亲知道情况很危急了,吓得脸色发青。

父亲的表哥就是我表叔,他比父亲大六七岁,二十刚刚出头,早在十六七岁时,就参加打鬼子的队伍了。现在已经是新四军淮北分区盐东小区游击队指导员了。我父亲八九岁的时候就喜欢跟在表叔的屁股后玩耍,喜欢拿他的快慢机瞄准,还喜欢听我表叔讲打鬼子的故事,和表叔特别亲,也特别崇拜。表叔看我父亲喜欢舞枪弄棒,就对我祖母说:“大姑,让大丑跟着我,不差给别人。”

我祖母瞪了表叔一眼,知道“跟着我”,就是干革命的意思。“不差给别人”,就是还有前途。但我祖母骂道:“你脑壳子进屎啦?大丑就兄弟一人,要是死了,老陈家就断子绝孙了。”

我表叔听了,不说话。不说话不一定是赞同我祖母的话,是在思考着我祖母的话。

我祖母明大理,懂大事,她又对我表叔说:“放心大侄子,大丑还小,不用他直接上前露脸,由我来帮你!”

我表叔说:“大姑你一直都帮我们的。”

别看表叔年轻,他已经打了六七年鬼子了,还多次护送盐船到新四军根据地去,有胆有识,通情达理,更是经验丰富。就在前天,他和一个通讯员还在我家住了一宿,我祖母给他包了锄头饼,馅子就是海英菜干。所以,在他的心目中,我祖母和父亲都是革命中的人了——虽然我父亲没有直接拿枪上前线,但他帮新四军做了许多事,站岗放哨,通风报信,练就了很高的警惕性。

一听说鬼子是去朱滩,一想到表叔危险了,我父亲坚定地说:“妈,我去朱滩,给表哥报信。”

“咋去?”

“跑啊,从南浦滩绕过去,溜着大海堤,穿过那片盐沼芦荡,铁定比鬼子快。”

“会累死你的……”我祖母心急啊,他下意识地看我父亲的脚了。我父亲的脚上是一双露了脚趾的布鞋,鞋帮也倒了,鞋底还磨出了洞,穿这样的鞋,别说跑,走路都不跟脚。

“不碍事的妈,我赤脚,跑起来更快。”我父亲话音一落,右脚一甩,鞋子飞到两步开外,左脚再一甩,又飞到了两步开外。两只破了洞、坏了帮的鞋子躺在麦田里。

“只能这样了。”我祖母说,“我跑伤了,跑不动了……大丑,乖儿子,小心鬼子的子弹——它跑得可比你快……”

我父亲咬紧下唇,点点头,弓着腰,向东跑去。

“小心,别跑烂了脚。”我祖母明知道我父亲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

祖母的视线中,我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远处的芦苇荡里了。

东边一溜都是我家的田,不用说父亲很熟。一直通到海堤的沟沟砍砍,河河岔岔,丛丛芦苇荡,我父亲也不陌生。

去朱滩,要往西南走。我父亲却往东南跑,就是要躲开鬼子的视线,绕个大圈,过了七圩,再过十三圩,再往西南,赶在鬼子的前头跑到朱滩。只要跑到朱滩,我表叔他们就安全了。

我父亲拿出追兔子的速度,跑了多长时间都记不得了,只是憋足了气,赤着双脚,小碎步,大张嘴,赶在小傍晌时,跑到了朱滩的村后,从沟底蹿上来,在盐田埂上向村头的朱家祠堂飞奔。

一直偷偷摸摸溜在沟底或芦荡边的日本鬼子,发现一个黑影,箭一样往村子飞去,眼看就要进村了,知道这次偷袭败露了。

鬼子跳出来,站成排,举起三八大盖,一起向我父亲开火。

枪声惊动了朱家祠堂开会的新四军淮北分区三十多名抗日干部,他们迅速撤出村庄。表叔撤退时,逮眼就看到那个在盐田埂上奔跑的小人,看到鬼子的子弹打得那个小小的人影像兔子一样跳跃,知道是他小表弟。但是情况危急,他也不能去接应,只好又返回祠堂。

不消片刻,我父亲就跑到祠堂门口。表叔一把拽住他,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

转移到安全地带后,我父亲喝着水,查看自己的裤子,发现大腰裤肥大的裤裆和裤脚上,共有十几个枪眼,硬是没伤到一块皮肉。我父亲说,都说我能跑,我的乖乖,还是没有鬼子枪子快。

但是,我父亲的腿上、脚脖子上,脚面上,都叫野蒿、茅草、芦苇抽打得青一道、白一道、红一道,许多地方出了血痕了。我表叔心疼地问:“疼吧?”

“不疼,嘻嘻,就是要叫小鬼子扑空。”

“别的地方受没受伤啊?”

“没有。”我父亲蹦了两下,“看,好好的。”

表叔不放心,要把我父亲裤子扒下来,检查检查受没受伤。

我父亲不肯。

“检查怕什么?害羞啦?”

“光屁股多不好意思。”

我表叔说:“好,大丑长大啦,都知道不好意思了,好把,我来摸摸。”

表叔伸手要去摸我父亲的屁股。我父亲跳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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