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楠竹真想把车开走，他实在厌恶了挤地铁和公交，感觉自己夹在人群中透不过气来，像是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鱼，每次他都不得不张大嘴巴呼吸，否则就会晕过去似的。可今天是星期二，按照他和李佩华的约定，星期二和星期四两天车归她使。用李佩华的话说，她对他够宽容的了，工作日，一三五车归他开，二四归自己，哪家老婆有这么大度啊！每当李佩华说起这样的话，方楠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真想抢白她——要不是她，他至于来这个城市夹在一帮人中你挤我我挤你的吗？放在以前，他骑个电瓶车半小时能绕小城一圈呢！
国税办公大楼是一座完全对称的建筑，五星红旗在正中间迎风飘扬，几乎所有的机关楼都是对称建筑，据说这样看起来让人觉得庄严。方楠竹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先看时间，差点又迟到。主任张倩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可是受够了。上次职工会议上，张倩就冷着脸说要购一个指纹打卡机，哪些人迟到，迟到多少时间一目了然。说这话的时候，张倩那双犀利的丹凤眼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方楠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每天五点半就起床，帮妻子女儿弄好早饭，自己吃早饭，然后再去上班，开车的话还好，走得比较早，避开了堵车时间。坐地铁和公交不但要等，光是去往地铁站公交站就一大截的路程了。所以一星期往往就有两天得迟到。对他这位新来的下属经常迟到，主任张倩自然有些不高兴，加上她原本就不苟言笑，那张严肃的脸就显得愈加冷酷。今天，时间也是险险的，方楠竹擦了把汗，拿起电水壶出去烧水，走出办公室刚好看见张倩捧着一杯水，站在办公室门口。她的办公室和方楠竹的面对面。上午的阳光透过背后的玻璃窗温柔地拥抱住她，张倩的身影于是被光束割成一道道的，很是迷离。方楠竹冷笑，心想：看什么看，老子今日没迟到！方楠竹心里憋的那口气噌的一下冒出来，谁他妈想迟到啊！谁不想住市中心上班方便些呢？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方楠竹的聪明才智没有背叛他，令他轻轻松松就考上H市的公务员，老家两套房子都卖掉，才不过换得这个城市很偏远的一套70平方的小居室。他是多么不舍得自己那140多平方的大房子啊，多么不舍得阳台对面的那棵老海棠啊！卖房子那天，方楠竹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那棵海棠树泪流满面，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人生生挖去一块似的，空荡荡的难受。
方楠竹拎着接满水的水壶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也没和张倩打招呼。想想就憋屈，他方楠竹在原先的单位大小也是个领导，同事谁见了他不客客气气的啊？来到这里倒好，什么屁事杂事都是他干！那些报表，各种档案，他不但要一一整理出来，还得把它们全部输入电脑中，包括日期、页号、单位、名称、保管期限……甚至，送一个文件去某某办公室，也归他跑腿，这令他十分压抑，可新来乍到的他只能服从安排，机械地做着各项归他干和不归他干的活儿。任何单位都有欺生的传统，机关单位也不例外。唯一令他很欣慰的便是单位的免费食堂，内容很是丰富，两素一荤还有汤，并且还有熬得黏黏的小米粥。上午常常是忙得头也没空抬，一眨眼就到了午餐时间。方楠竹来食堂时，食堂位置差不多坐满了。他端着盛放饭菜的餐盘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只有张倩一个人是孤零零地坐在餐厅角落低头闷闷地吃着饭，大家好像都刻意避开她左右似的。
活该！方楠竹心里一阵痛快。犹豫了片刻，方楠竹还是端着盘子走到她对面坐下，一声不吭地低头吃起来。他实在不忍心见任何人被孤立，他决定不和张倩一般见识，毕竟，他确实是经常迟到。
对于方楠竹突然侵入自己的地盘，张倩显然吃了一惊，手下吃饭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方楠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看见张倩那头齐肩的长发，无精打采地披在肩头。那头发一看就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过，发尾是烫染过的咖啡色，其他处却是黑色。她的脸彷佛半世纪没有见过阳光一般的苍白，且带着面无表情的疏离，睫毛倒是挺长，可惜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太明显。她经常熬夜抑或是失眠？看来她也不像外表那么风光啊！看，这黑眼圈和无心打理的头发就是证据！方楠竹低头往嘴里扒着饭，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你慢用！”张倩起身和他打招呼，端起盘子离开。方楠竹还没来得及回应她一声，她已经把盘子放到回收处走出了餐厅。方楠竹怔怔地看着张倩的背影，她穿一条黑色贴身的齐膝连衣裙，背着黑色的拎包，那包上挂着一个原木色的平安符。几个其他部门的女人们凑一起哧哧地笑着，好像在议论张倩修女般的神色和那身黑色衣服真相配……方楠竹继续吃自己的饭，那些唧唧喳喳的议论弥漫在空气里，徘徊在他的耳边：
不配又怎么样呢，男人又不在身边，穿给你看啊？
那也不能把自己整成一个女金刚啊，整天板着脸，谁见了不怕啊！
我看她就是缺乏男人滋润，要不，你借你老公给她一用……
这时，有个女人用胳膊撞了撞同伴，朝方楠竹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几个人会心地一笑。耳观八方的方楠竹觉得好笑，机关单位的这些女人们真无聊。
用完午餐，方楠竹没有和其他同事一同去单位的健身房去消食，他困得不行，想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回到办公室，他瞥见对面办公室门敞开着，有音乐声涓涓流淌。方楠竹把办公室门关上，支开自己那张折叠床躺了上去，只片刻便沉沉睡去。熟睡中的方楠竹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头疼欲裂，全身酸麻就像爬满了蚂蚁般痛苦不堪时，李佩华的电话解救了他。他无力地接通电话，李佩华要求他晚上下班去幼儿园接米米，她临时接到一个采访任务，无法按时去接米米。这个电话令方楠竹像只被开水烫了尾巴的猫，浑身都炸开了毛。他和李佩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天车归谁用，谁就得去接米米。方楠竹没好气地对电话那头的李佩华说：“你一个破杂志社打工的，整天把自己弄得比习大大还忙！”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李佩华的怒发冲冠，不过，那又关他屁事！
李佩华真是气得发抖！他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儿子，现在居然敢讥笑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破杂志社打工的？她怎么就成了破杂志社一打工的？那铁饭碗，当初可是被她毫无眷恋随手扔掉的，她可不稀罕什么铁饭碗！李佩华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出来了，但她竭力忍住，忍耐令她紧闭双眼，喉咙发紧。在生气委屈的同时，李佩华同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方楠竹已经愈发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了，他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也难怪，他每天起床做好早饭离开去上班的时候，她和米米还在睡梦中。而晚上，两个人下班的时间总有一个很晚。他们的时间就这样错开了，虽然是夫妻，可每天相伴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几个小时，还基本都在睡梦中。就连夫妻之间的功课，也像庄稼糟了虫害，既无质量，也无数量。有时候睡到半夜，她抚摸着他的身体，想温存片刻，对紧凑的生活节奏极其不适应的方楠竹却是那么疲倦，他疲倦的身体，疲倦的心，都传递出拒绝的信息。李佩华只能怀揣着心事，默默睡去。
方楠竹下班匆匆忙忙地往地铁站赶，下班高峰期压根就打不到车。可即便他马不停蹄地赶，到达米米幼儿园时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中途接到米米老师好几个催促电话，他只好一个劲儿地跟老师道歉。幼儿园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冷清孤单，米米背着书包蹲在传达室门口眼巴巴地朝大门方向张望，看见他，米米兴奋地冲他跑了过来。方楠竹鼻子一酸，一把抱住女儿，米米可怜巴巴地说：“爸爸，你再不来，我都快饿死了。传达室爷爷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方楠竹眼眶一红，泪水终于没能忍住滴落到女儿的头发上，他抱着女儿和传达室爷爷道别。
回家的路上，方楠竹看见路旁有一棵矮小的海棠树，它的身体仿佛穿上了一层灰色的外套，一如他那从里到外都灰蒙蒙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