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华躺在床上一直在想方楠竹刚才说的话，那些话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不断地冲击她的听觉神经。方楠竹说：“反正也只是打工，你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吧！”他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并且还用手拍了拍她的肩。可她在听完这句话之后，瞬间觉得通体冰冷，就像突然掉进了冰窖中，全身冷得发抖！这一刻李佩华真的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反正也只是打工！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打工”这个词了。没想到自己如今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竟然只是个打工族，话说回来，谁又不是在打工？公务员又怎么了？在事业单位上班又怎么了？就不是打工了吗？李佩华越想越气愤，方楠竹现在居然敢如此轻瞧她！她还以为自己在杂志社上班，怎么也跟文学沾亲带故的，可以写写自己的似水流年，说说他人的悲喜人生。李佩华悲哀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原本说一不二的她，现在做事得先站在方楠竹的角度替他考虑一番。抛弃平稳安逸的小城生活，还以为自己可以大踏步地在都市宽敞干净的道路上叩出优美高雅的音符，没想到倒是先叩出了怨妇述说般的忧伤。怪谁呢？怪方楠竹吗？他确实也挺不容易的，光是每日上班路上来回四个多小时的折腾就够他受的了。李佩华咬了咬嘴唇，伸手推了推方楠竹，方楠竹翻了个身，咕哝着：“别闹，赶紧睡吧。要不然待会儿梦还没做完天就亮了……”
李佩华知道他会错意了，继续推着他的胳膊说：“楠竹，待会儿睡，我有事要跟你说。”
方楠竹不耐烦地说：“有事明天不能说吗？”
李佩华委屈地回他：“明天？明天我眼睛一睁你都走了老半天了，晚上回来又得急急忙忙地接米米做饭拖地干家务活，哪里有时间跟你说啊！”
方楠竹把眼一睁，没好气地说：“这能怨我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快节奏的生活，可以让你穿着高跟鞋带着一家人穿过整个城市的梦想生活吗？”
李佩华没理会他话语中的讥讽，吞吞吐吐地说：“我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的嘴突然歪了，是中风。人虽没事，但行动有点不方便了。我妈的痛风也犯了……”
方楠竹猛地坐了起来，紧张地说：“那咋办？他们身体不是挺好的吗？咱们米米一直靠他们带到这么大呢，我们这才刚走多长时间，怎么就中风了哩？”
李佩华泪盈盈地说：“是啊，我请了几天的假，这个月的全勤奖泡汤了。”
方楠竹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说：“这时候还说什么奖金啊，老人身体重要。可靠你回去这么几天，能顶个什么事啊！要不，你把他们接过来照顾吧，等身体恢复了再回去。”李佩华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家里面积不大，就七十几个平方，再添俩老人，她怕方楠竹有意见。方楠竹重新躺下，心里盘算着李佩华走后，自己该如何合理使用时间才能不耽误接送米米。每次急慌慌地下班回家，推开门迎面扑过来的是冰冷的空气，面对冷锅冷灶又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做饭，那种感觉实在令人厌倦。方楠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过电影读过一部小说或者逛逛公园，他也很久没有出去喝上一杯了。这个城市，每个人下班都跟打仗似的往回赶，片刻不容迟缓，谁有空陪你出去喝一杯啊！那都是生活悠闲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赶紧睡吧，夜的时间那么短！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蜷缩在床上半睡半醒赖半天，可每天5点30分的闹钟跟催命似的响起来他就得一跃而起，不得拖延半秒。方楠竹在刷牙时迷迷糊糊回忆着从前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在举起刮胡刀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竟然已有34岁了。叹息一声，方楠竹低头看见一只肥大的蟑螂在地板上快速爬行，他恶狠狠地抬腿一脚将它跺个稀巴烂。妈的，老子马上五口人就住七十来个平方，你这厮还想来夺地盘！方楠竹将米米拖起来帮她穿戴洗漱，伺候米米吃完早饭父女俩出门时，时间刚过六点。
一出门，便是高楼林立，大城市的风范。街上人不多，偶尔有车辆驶过街道，汽车尾灯拖起长长的光晕。偌大的城市清晨也是如此冷清。米米乖巧地替自己系好安全带，扬起洁白的小脸对方楠竹说：“爸爸，你晚上接我不要急，路上慢慢的。我会自己去传达室爷爷那里乖乖待着等你的。”方楠竹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交代她：“嗯，千万不要乱跑。饿了就吃酸奶和饼干，爸爸还在你书包里放了一个白煮蛋。”米米点点头，又问：“爸爸，你因为送我迟到，是不是又要被领导批评啊？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方楠竹为女儿的早慧既高兴又心酸，看来他和李佩华常常为了谁去接送米米的事情吵架，孩子都看在眼里。方楠竹告诉米米：“领导现在不会批评爸爸的，放心吧。妈妈明天就回来了。”
方楠竹对李佩华的归来既期待又烦恼。李佩华回来可以替他分担不少，可家里突然多了两个老人，原本房子就小，肯定更不够住。此时，方楠竹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些。当李佩华带着父母站到方楠竹面前时，方楠竹这才知道岳父不仅仅是行动稍微不方便，是相当的不方便。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吃饭喝汤的时候洒得满地都是，夜里起来上厕所必须得两个人帮忙才行。每当岳父需要起夜时，岳母不好意思叫他，便轻轻地过来唤李佩华。可即便这样，那动静也是足够惊醒他和米米的。时间一长，方楠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济，两个黑眼圈令镜子中的他形象沮丧。清晨，虽然他可以稍微赖会儿床，岳母会帮他们做好早饭，可行动迟缓的老人总是容易弄得噼里哗啦一片响，那响声仿佛透过晨曦，在方楠竹的睡梦中回响着，半睡半醒之间，他恨不得耳朵可以突然聋掉以屏蔽所有的杂音。
李佩华也是苦不堪言，父母的到来令她无法安心去应付杂志社的工作，尤其是再有外出采访任务时，李佩华就不得不考虑家中两位老人和幼儿园里的女儿，将他们全部交给方楠竹是肯定不行的，他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并且，双休日她还得陪着父母一起去医院针灸治疗。这时，李佩华是真的有些后悔辞职来到H市，要是放在以前，她和方楠竹上班都轻松不说，还有其他亲戚帮忙搭把手。在这里，鞭长莫及啊！李佩华开始认真考虑方楠竹开玩笑的话：让她辞职找个轻松的活儿！是啊，反正都是打工而已！李佩华灰头灰脸的，她很是恍惚，辞职这个念头重重地落在她的心里，像是暗夜里飘落的雪花，一层一层又一层，沉沉地压着，积成一堆。这次，李佩华没有风风火火地自作主张，她认真地和方楠竹商量辞职的事情。没想到，方楠竹听到她想辞职时，先是惊讶，继而持反对态度说：“在这个城市，哪里有不累的活儿啊？你也就本科学历，现在到处都是硕士博生们在找工作，好工作哪里轮得到你？杂志社累是累点，工资也还可以，并且各项保险都帮你交，工作也算体面。超市里收银员工作倒是轻松，你愿意干吗？忍忍吧，过了困难时期就好了。”
方楠竹的话击中了李佩华内心最虚弱柔软的地方，她的内心在涌出对方楠竹的感激同时，还涌出许多悲凉。其实，又有什么好悲凉的？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没有彩排，没有预演，无法更改也无法重来，只能一次性成型。那么，继续跟着生活这个皮球朝前滚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