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振清怎么也睡不着,老担心着弟弟。钟敲了十一下时还没听到弟弟回来。他下了床。屋子里蚊子嗡嗡吼响。他摸到弟弟房里。屋里没弟弟的影儿。他出了房,打开虚掩的大门。黄亮的天黑了半边,那黑黑的云像泼在一盆清水里的墨汁一样漫开来,在天上漫成黑黢黢的妖魔鬼怪。门前塘里的鱼扑打了几声。村边那条白晃晃的马路上没有半点动静。振清低低唤了两声,没人应。弟弟不在门前的茅坑里。自行车也不在门口。他只有回身进房。
“热死了。回来没有?”媳妇也醒了。
“没有。这晚上哪儿去了呢?”振清嘟哝着上了床,靠墙坐着。
弟弟是夜饭后骑自行车出去的。出去时没说上哪儿。买了自行车后他常沿着村边的白马路向南或向北骑去,骑两三小时就回来。今天怎么了?翻了车?有的路段陡得使汽车都要熄火。叫汽车撞了这儿夜里极少有汽车通过。遇上了打劫的?有人为了抢一顶帽子就把人的脑瓜敲碎了,有人为了几角钱就把人掐死了埋在地沟里。弟弟骑的车可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啊!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振清想拉着媳妇跟她谈点什么。他感到胸闷。
“那回他不是在街上他同学那儿睡了一夜?”媳妇说。
有回夜里他说出去走走,通夜未归,害得振清一夜未睡,不时起来到他房里去看一下。他第二天早上才回,说是叫他的同学留住了。振清悬起的心落下了,也不好说他。今天跟那天不同。那天他虽心里不安,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今天他的心涩涩的,咚咚乱跳。弟弟万一出了事呢?骑车外出,他从没回这么晚的;月亮好的晚上他才骑到夜里才回。最晚十点钟也回来了。他出事也只会在马路上,反正睡不着,该去看看。可这昏昏的夜里到哪去找他呢?
振清听着屋里的动静,盼望弟弟“嘣”地推车进来。闹钟又悠悠响起来,那钟声撞在他薄薄的心膜上。十二点了,弟弟还没回来。这里经常有人翻车,车子和人都摔得稀巴烂;有人在路上被人推下山去,脑袋撞成了破瓢。他眼前总出现一个镜头:在一个陡坡处,从路两边的树上一根绳子在半人高的地方横拉过马路,那绳子结实细黄,夜里过路人根本看不见。那些人是盯上了弟弟,早已伏在那儿的。当弟弟骑车从那壁陡的坡上放坡下去时,那绳子切翻了他;把他从车子上砍下来;车子向坡下颠去;弟弟却滚出去,滚,滚,滚,他的手,脸,在铁硬的石头路上砸着,公路上突出的尖石扑咬着他,抵着他;他滚到山脚,一动不动;他被撕咬得体无完肤。那些打劫的人扛起他的自行车跑了。这一带到处都是陡坡。他后悔给弟弟买自行车。
媳妇又睡着了,她太累。不必让她来分担他的忧虑;她跟他一样,总是想让弟弟过得快活些。这样好的媳妇远近找不到。他们一年来一直担心弟弟会疯。可他渐渐好了,尤其是给他买了自行车后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最近他每天骑车到外蹓一阵,回来睡的早,早上起的也早;白天脸上有时还有笑。要是有个疯弟弟,那不仅没法对死去的爹娘交代,麻烦也没完没了。弟弟比他小近二十岁,从小他就爱弟弟。想到戏中包拯和他兄嫂的关系;他想,他弟弟就是那包拯。
起风了,树刮在屋瓦上哗啦啦响。屋里灌进了一股凉风,门也嘭嘭响起来。他不相信弟弟没回,又起身到弟弟房里去看了看。还是空的。他开了门,向外望去。这时天地全黑了,一阵闪电使白色的石墙亮堂了起来。雨点跟着急切地向门口蹿来,他忙掩了门,用椅子抵住。屋上哗啦啦响起雨点急促的敲击声。屋里顿时凉快了许多。他在屋里乱转了一圈,又上了床。雨珠拍打着小窗,雨点从小窗台上溅进来。树在风雨中发出怪叫。他坐在床上,乞求着弟弟能在风雨之外;能在屋瓦之下。这时媳妇又醒了。
“下雨了?还没回来?”
“他怕是在雨地里。”振清说。闪电中他打了一个寒战,寒战过后他清楚地看到弟弟睡在雨地里,雨点如鸡蛋砸在他破碎的脸上,如石头砸在他身上,他不时抽动一下。他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后就一直躺在那儿。
“别瞎想,睡吧,凉快正好睡。”媳妇拽了他一把。他只有躺下。媳妇把床单盖在他身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只鸡在他脚边觅食,好好的突然在他脚上啄了一下,尖喙扎进他肉里,不再松口。他怎么也甩不掉。这只鸡又黑又大;他只有拔腿跑开。鸡叼住了他一根血管,把血管从他脚上抽了出来。他跑向屋里,屋子烧了起来;火像水一样淹没了屋子,他就在水中。他把头伸出去,下半身却像被凝冻在结冰的河里,一步也挪不动。他扑打着破开了焊住他的铁块,却又坠下悬崖。他以为这下完了,可他发现他还活着。伏在地上时他听到大炮轰鸣。炸弹闪光中他看到弟弟浑身血水,只剩骷髅的白花花的脸贴在窗上,龇着牙大叫:“哥!救命!哥”像是有人用刀扎在他身上,又像他双脚被刺咬住了。“救命!哥!”
振清一下坐起来,猛抓一把他媳妇,大叫:“快!快!弟弟在外头叫我!快!开门!快!”媳妇惊醒了。“做梦吧?”她的手臂被抓得生痛。“你想他想疯了。”她坐了起来。这时房里已透进一线晨光。风雨早已过去。“在叫我!是东!”振清哆嗦着,慌忙爬下床。太阳穴在一起一落地敲打。“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抓玻璃。”
媳妇跟着他出了房。鸡已钻出鸡埘,挤在门缝边等着出去。猪听到人声,也从窝里走了出来。媳妇踢开猪,“哪有人?他怕正在人家屋里打鼾呢!”她帮振清搬开挡门的椅子,打开门。
一开门,振清和他媳妇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声把正低头嗅着的一只狗吓得弹跳开去,一气跑到村外都不回头;叫声使门口的鸡炸喷开来,满屋乱撞。叫声震醒许多人,大家以为发了火,很多门都打开了,冲出了穿着裤衩、端着脸盆水桶的人们。
振东趴在门前的石阶上。他的头别过来,向上仰着,一只眼球绒球般吊出来,空洞的眼眶红红的;另一只眼死死地闭上了。嘴张着,黑洞洞的。脸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白兮兮的;脸颊上有嘴唇一样裂开的刀痕,赤肉翻卷着。头上有许多皮肉翻转发黑的窟窿。左手伸出来,几根手指由一片肉皮挂着连在掌上,右手叠在脸前,大拇指折转过来由一张皮连着贴在掌背上。衬衣全撕烂了,紧紧贴在身上,血、泥、黑土,五颜六色,拓出背上凹凸的伤痕。里外裤挂在大腿上;裸露的皮肉上流着一汪汪血水;一双脚僵硬地抵在泥地上。一条烂带子般的肠子蛇一样绕在他的左腿上,拖出去,拖在湿湿的黄泥地上一丈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