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距县城七十多里地,垸里有一台拖拉机,王连举承包了。只要有活,他就不论刮风下雨,不论白天黑夜,摇着拖拉机,跳上去哒哒就走。远近几个村子的活都由他包了。他梢长个大,气力过人,但他仍随身带一把自己磨制的尺多长的钢刀。那钢刀放在车座边的工具箱里,他扶着方向盘,伸手就可拿到。工具盒里还有一把小钢锤,也可当武器用。这天他到县城去拖化肥,在县城亲戚家吃了夜饭,十点多钟才往回赶。半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幸好化肥都是袋装的,他又有防备。他下车扯开尼龙布把化肥盖上,压好,又慢慢向前开。雨越下越大,雨水淋得他没法睁眼。他只有歇下来,趴到车斗底下去避雨。一阵暴雨过后,雨小了些,他忙钻上来,摇着机子,继续前开。雨稀稀砸在脸上,很过瘾。他索性脱了粘在身上的汗衫,任雨往身上喷洒。闪电时时照亮山路,随即又是四合的黑暗。车上的胶布被风刮了起来,扑拍扑拍响,像是有人在上拍打。越临近家他就越害怕。那一带很野。路边尽是坟山,很多人在那里遇过鬼。有好些人在这一带的路上遭抢。胶布在风中拍打的声音越来越急,可他不敢停下去压好胶布。再不压好胶布它就会在下坡时被风揭走。他只得放慢车速。
到了朱家庙时他才停下,这里不会有人抢劫。朱家庙距王家湾只有二十多里地,许多人他都认识。他下来去压胶布。刚一下车就听到有人叫他,他吓得冷汗一奓,后悔没把长刀拿在手上。他定住不动,盯着叫声传来的地方。
“王家畈……”声音低弱,像是个老人。王连举这才放下心。顺着车灯他看到一个人用手遮着眼,身上淌着水,在白亮亮的雨中银光闪闪向他走来,一拐一拐的,一手捂着肚子。他不认识这人。这人个子不高,像个女人。他完全放心了,但看到这人时感到很不舒服。
“你是?”他吼道。
“王家畈。……”
王家畈距他们湾只有几里路,他给王家畈干过活。有回车子陷在王家畈门口的田里,许多人都丢下碗快来帮他推车。他不认识人,人认识他。可以让他坐在化肥上,压住胶布。“上吧。”他重新上了驾驶座,等着那人爬上车斗。他不愿再多望那白花花的人一眼,他像个女人,像个鬼怪。他有些瞌睡,要快点回去。雷声又震天动地地响起来。天上黑铁一块,还有一阵大雨。他斜眼看了车斗一下,那人爬到了化肥袋上。他开动了车子。
他开得很快。雨已小了。他回头看了看趴在那化肥袋上的人。他没动,没朝前挪。胶布再也没发出那使人心烦的啪啪声了。
到了王家畈,他在路边的房屋前停下来。王家畈紧挨着公路,屋门都朝向公路。一阵闪电使门前的水塘和那白色的石灰墙闪闪发亮,大雨又来了。王连举坐在车上,没有回头。他不愿回头看那人。“王家畈到了!”他坐着不动。等了半天他只听到雨点细微的敲打声和远处的雷鸣声。他满以为他带的人会连滚带爬地颠下车来,爬过来向他道谢,而他则什么也不说,开车就走。他常常这样。别人的感激总让他说不出的感动,虽然接受人家的千恩万谢时他显得无动于衷。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雨天,带他十几里地,省他多少事。他什么也不费,只要胆大一点。家里人总是千叮万嘱,叫他不要随便带人,说哪儿哪儿,司机被他带上的人杀了;哪儿哪儿司机被他带的抢了,还挨了打。他听不进那一套。他不信给人做好事人家会好意思害他。他没遇过那样的事。他总是得到感激。他带人后总感到很舒服。有时他放空车,见老人小孩在公路上走着就停下来,哎,上哪儿?要不要上来?那人慌慌忙忙爬上车,“上哪儿?”到了地方,他就停车,人家总是夸他:“你真是个好人!”有时他还跟人开玩笑:“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做这些事,惠而不费。这一带的人时常念他,什么活都找他干。这也算是一点回报吧。
他坐着,拖拉机轰轰响,烟筒里喷着火星。好半天车后还没动静。他急了,“快点!怎么搞的?”他吼一声,没人应。他忍不住回头。那白花花的人趴在化肥袋上一动不动,他火了。“睡着了?”他的车子没喇叭。他从车上跳下来。这时他心里实然一惊:要是待他走近时那人突然翻身给他一下呢?电影里常这样,狡猾的敌人常常装死,等人走近时冷不防给人致命一击。他后悔不该带这人,他并不认识这人啊!他怎么这么晚在半地里拦他的车呢?四周没人,也没有异样的动静,这里都是熟人,他不必那么害怕,不过还是防着点好。他回身开了工具箱,左手拿着铁锤,右手拿着钢刀。凭手上这两样,三四个歹徒他也对付得了。他专门练过如何混合使用这两样武器:铁锤上下乱敲,钢刀前后猛刺。有这几样他还怕谁?他把武器放在背后,走近车厢,他发现那人的脚吊在车厢外,那脚上没鞋。他有些恶心。这八成是个要饭的或是从县里走回来的疯子。他拿起刀子,在那白脚板上拍了一下:“起来,到了!”没有动静。疯子或要饭的就是这样,一粘上你就像蚂蟥样甩不掉。他们躺在屎堆上也能呼呼大睡。刚才怎么没想到他是疯子呢?娘的。他又在那人腿上敲了一下,那脚仿佛缩了缩,可身子还未动。他正做着美梦咧。得赶快把他弄下来,扔掉,带回家就麻烦了。
他把锤子和刀子放在化肥袋上,屏住气,拖起那双脚,一下就把那人拖到了车厢边上;再用力一拖,那人就会鼻眼着地。可他只慢慢地把那人的脚拖得着了地,再抓住他湿淋淋的上身,将他放在车厢后的地上。又起了一阵大风,他忙坐到驾驶座上。正要开车,忽然想到那家伙还睡着,要是就那样放在路边,夜里若有车来,不一下把他碾成肉酱?这不是他的罪过?他又忙下来,把那人提起送到路边屋前门口的空地上。这人好硬好重。放下他时听到他嘟哝了一声,像是在说梦话。他大吐一口气,上了车,开车飞跑起来。
雷声又串连着炸响起来,巨大的雨点跟着劈头盖脸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