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了,容家的生活变了个样。政府没收了私人财产,容家宝善街的大片房产都充了公,只给容家母子留下了他们现在居住的那栋明三暗五的老宅。
解放了,铁杆庄稼没有了,容耀宗必须出去工作否则就没有了生活的来源。容耀宗通过朋友介绍在一个中学校谋了个总务的差事。过去容耀宗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现在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是让容耀宗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
容家原本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解放后被重新分割了一下。东屋住着容家,两边的厢房一排因为临街做了供销合作社在外另开了门。另一排厢房搬进了一户人家。
非常凑巧的是,容家院里新搬进来的那户人竟是当年跟容耀宗同叫小满的黄家。后来他们的儿子改名叫黄石头,再后来黄石头的父亲去世了,黄石头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的粪勺也当了掏粪工。因为在旧社会掏粪工生活在最底层,新社会就是为了让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所以政府特别地让黄石头一家搬进容家院。
真是日月轮回,早些年谁会想到一个穷掏粪工能住进容府这样的深宅大院,就是隔着门缝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致。黄家人住进了容家院,看见院里的荷花缸葡萄架石榴树像看戏里的景致,连走路都踮着脚像腾云驾雾一般总觉得是在梦里。
那时候古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公共厕所解决问题,条件再好的也就是在家备个马桶。过去的茅厕没有化粪池,靠掏粪工人从粪坑里一勺一勺地挖出来装进粪车拉到郊外。黄石头每天半夜二三点钟趁人们起床之前把茅厕掏干净。等六七点钟人们开始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回家了。黄石头的个子很高骨骼很粗大,一张脸有些长,中间颧骨突出,很像街头卖的烤白薯。有人给他起了个大白薯的外号。整个一条街的人几乎都喊他大白薯,倒把他的大名给遗忘了。自从大白薯一家搬进院里,容耀宗总觉得院里弥漫着一股臭大粪的味儿。容耀宗每天早晨起床到自来水管跟前洗漱的时间偏偏又跟大白薯一身粪味地从外边回家的时间相吻合,两人常常要共用一个水笼头。过去容家独门独户的自来水管,现在竟成了院里的公用水笼头,容耀宗觉得一百个不方便。每天早晨他正洗漱的时候,大白薯一身屎味地挤在他跟前洗手,他直想干呕。有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大白薯,你能不能等我洗完了再过来洗。大白薯眼睛一翻说,凭什么?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我碍你什么了。听见两人呛呛喜太太赶紧在屋里叫道,耀宗,快迟到了,你还不走。容耀宗顺坡下驴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解放了穷人和富人的地位翻了个。新社会出身不好的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容耀宗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容耀宗实在忍受不了大白薯在他家院子里的所作所为。容家院里原本有个荷花缸里面养着小金鱼,上面漂着几叶浮莲开着雪青色的莲花,容老爷活着的时候常捏着鱼食在荷花缸边逗小金鱼玩。后来没人管了缸里没有小金鱼了,只有几片荷花要死不活的挺着,水也差不多干完了。大白薯闲着的时候常喜欢跟荷花缸较劲,他不是酝足了劲去推缸就是想把缸提起来,一身蠢劲没处使整天拿缸当玩意。还有挺好的葡萄架,他仗着自己个高把臭烘烘的鞋举到葡萄架上晒。吃饭的时候,大白薯总是端着小脸盆似的碗蹲在院里吸着面条或喝着粥,那呼哧呼哧的声音整个院里都能听见。容耀宗正在屋里喝着母亲做的八宝粥吃着小麻油淋的玫瑰大头菜,听得心烦时,他用筷子指着院里的大白薯对母亲说,妈,你看那大白薯简直是猪托生的,你听那吃东西的声音跟猪拱槽有什么两样?喜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孩子,主说,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现在世道不同了,你要学会宽容学会忍耐,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其实大白薯也同样看不上容耀宗,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俩人住在一个院里,互相不对眼。
有一天容耀宗中学的同学来家玩,两人坐在院里的石凳石桌上下起了象棋。大白薯正好闲着在家,便也凑过来看,容耀宗要输棋了,容耀宗是输不得的人,扭脸一看大白薯站在他身后,就说,背后背个猪,走哪哪里输。大白薯不理会他的话看着棋盘说,你拱车呀!拱车正好别着他的马腿。容耀宗不服气地说,拱什么车,拱车有什么用!容耀宗的同学抬头问,你会下象棋?大白薯憨憨一笑说,会一点。
容耀宗的同学觉得大白薯支得招有些水平就说,那你来!大白薯一听就毫不客气地蹲在地上借着容耀宗的残局跟那人继续下起来。让容耀宗没想到的是,大白薯用容耀宗的残局竟然赢了容耀宗的同学。
容耀宗的同学走了,容耀宗觉得丢了面子就对大白薯说,你不是能吗,咱俩来一盘。
于是,两人在院里你拱车我跳马地干起来了。果然容耀宗与大白薯的较量是输多赢少。容耀宗心里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应该在大白薯之上,所以他输给大白薯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两人的下棋就有了火药味,这两人下棋不是下棋而是较劲。大白薯下棋的时候喜欢哼戏还喜欢把吃掉对方的棋子攥在手里砸得啪啪直响,容耀宗见不得他得意,就规定下棋的时候不许发出响声。越是规定多,赢棋的时候越容易得意,大白薯要赢棋的时候就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脑袋。于是容耀宗又规定赢棋的时候不许笑,以后两人再下棋都得板着脸。有一次两人吵架把棋盘都给撕了,那时大白薯的母亲还活着,她掀帘子伸出头来说,石头,你俩下棋又不当饭吃,可不兴闹得红脸撕棋盘。喜太太在葡萄架下摇着鹅毛扇微笑地对大白薯的娘说,黄嫂,你别把他们俩当回事,都是狗脾气。小喜太太信教,对任何人都是和颜悦色。
这两个人像欢喜冤家一样,吵再狠仇结不下,就像天上的乌云积得再厚一会儿就风吹云散了。但容耀宗不得不承认大白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管玩什么他都很难赢他,他想大白薯如果上学肯定在他之上。但嘴上他是万万不肯承认的。容耀宗的朋友不多,其实在他心里非常依赖大白薯,如果哪天他没有看见大白薯心里就有种失落感。他和他的关系就像矛和盾的关系彼此排斥又彼此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