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羊城西门有家如意茶庄,经营茶叶和茶具。茶庄里有两个伙计,一老一少。老的叫黄师傅,有五十多岁,负责店里的买卖;少的叫阿康,是个杂工。
老东家在世时很倚重黄师傅,黄师傅看茶从不问客商,更不用品,只需抓起一撮茶叶放在掌心,然后双手合拢,猛地呵上一口气,捂紧。少顷,放到鼻端,眯着双眼,用力一嗅,便能报出:武夷头水岩茶、安溪明前铁观音、福州香片六月白、杭州龙井……一席话说得供货商大眼瞪小眼,服服帖帖地按黄师傅报的价结账。
现在老东家下世了,少东家做主,就有点嫌黄师傅碍眼。这也难怪,黄师傅背驼了,头发也白了,除了眼睛,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站在店里怎么看都有损门面。
阿康看出了少东家的心思,一日,趁黄师傅不在,阿康就向少东家提出:他想跟黄师傅换换位子,而工钱只拿黄师傅的一半就行。少东家起初有些犹豫,怕阿康不懂行情。阿康说:“做买卖这活,全靠眼睛灵活,俩钱买三钱卖,薄利多销,胜似利高。”少东家见阿康说得头头是道,才慷慨应允。黄师傅一回来,看阿康脱了粗布短褂,穿上长衫在店里招呼客人,心里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长叹一声,拿起扫帚走向了后房。
这一换,黄师傅还真有点吃不消。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遇到挑水劈柴搬煤球的重活,常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少东家像没看到似的,有时还一个劲地催他快些。黄师傅心里明白,这少东家是变着法儿在撵自己走呢,算算日期,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就想咬牙坚持干到年尾再走。不想半个月下来,黄师傅就病倒了。这下可吓坏了少东家,黄师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但贴钱贴物,而且还会沾上一门子的晦气,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直到请来的郎中说这是急火攻心,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少东家这才放心。
等黄师傅病愈后一结账,不但几个月的工钱被扣完,而且欠下少东家20个大洋。少东家显得挺仁义,说:“看在你跟我们家几十年的份上,这些欠的钱就不要还了,病好后,你早日返乡养老吧。”
黄师傅很平静地看着少东家说:“欠钱是要还的,否则我就是到了阴间也不会安宁的。这样,三天后你的店再让我打理一天,我若能比平时多卖出钱来,就算还债和路费如何?”
少东家一听,心里立刻盘算开来:三天后是什么节日?冬至过了,阳历年没到,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让黄师傅死心塌地地走,于是就点头同意。
到了第三天,少东家怀着好奇的心情也早早起了床,在大街一溜达,就看见许多洋行门口贴了一个戴红帽的老人像,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西方的圣诞节到了,据说这一天洋人买东西都很大方的。少东家暗道:好险,差点被黄师傅占了便宜!他回到店里,就见黄师傅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精神抖擞地和阿康站到了一起。你还别说,这天来的外国客人确实比以往要多,但一个个都被阿康抢在前头拦住了生意,有时忙不过来,少东家亲自出马,故意不让黄师傅接待客人。黄师傅只有一脸的苦笑。
到了下午,来了一个鹰钩鼻子蓝眼睛的洋买办。少东家认识,这个洋人叫吉姆逊,是个有名的中国通。吉姆逊先闻茶叶,再看茶具,看完一圈,摇摇头,嘴里直叫No,显然是没有看到中意的东西。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阿康忙把吉姆逊领到了精品小柜前,那里面摆放着几件清朝年间的朱泥小壶。吉姆逊挨个拿起,敲敲,闻闻,又用手背在壶底来回摩擦几遍,然后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都是赝品,声杂,味腥,有毛刺,我要真正的宜兴陶器。”几句话,全说到点子上了。阿康蔫了,少东家也无语。吉姆逊一耸肩,就要跨出门去。正在这时,黄师傅说了一声:“吉先生请留步。”吉姆逊转过头来,很纳闷地看着黄师傅。黄师傅笑着问:“吉先生,要是好壶,你可出得起价钱?”吉姆逊指指外面的洋车,得意地说:“钱是不成问题的。”黄师傅点点头,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把壶来。看到这把壶,差点没把少东家和阿康笑掉大牙。原来,这把壶是几年前宜兴一个供货商送给老东家六十大寿的贺礼,壶送来后,老东家已经过世了。这壶表面好看,但壶底有一条裂纹,虽不漏水,也没人会买。少东家准备扔掉,黄师傅却收了起来,当了自己晚上备用的痰盂缸。没想到经过几年唾液的浸润,这裂纹竟自动愈合了,现在这把洗得乌黑锃亮的小壶就放在吉姆逊的面前。
吉姆逊一看,眼里顿时放出两道蓝光。这是一把紫砂小壶,形同鼓肚,耳把浑圆,壶身上面划有二十四行行草,壶底篆刻五个小字:“平生一片心”。吉姆逊用中指的戒指轻叩壶身,发出清脆之音。他又用手背轻拂壶口,除了有平滑如玉的感觉外,而且还带有一丝凉气沁人肌肤。再看看那些诗文,如鬼斧神工,笔笔流畅有力。吉姆逊看完,沉吟良久才说:“这是一把‘三绝壶’啊。”
吉姆逊这么一说,少东家和阿康都感到莫名其妙。黄师傅却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吉先生能否说出是哪三绝呢?”吉姆逊不假思索地说:“第一绝就是这壶式,为乾隆年间的宰相陈鸿寿所绘,经宰相之手,土木野草都要贵上三分;其二绝就是壶身上的诗是唐朝诗人卢仝所做的‘七碗茶诗’,这些字可谓铁画银钩,力道逼人;其三,这把壶是宜兴制陶大师叶时春所制。这把壶集了陈鸿寿的款、卢仝的诗、叶时春的手才得以问世,故称‘三绝壶’。”
一席话,少东家和阿康听得如同天书,不知是真是假。黄师傅却竖起大拇指道:“吉姆逊先生果然是个中国通啊,对中国的茶文化了解之深,让人钦佩!”
吉姆逊又要求用茶一试,这是检验好壶最有效的办法。
黄师傅挽起袖子,随便舀出一勺茶叶,放在壶内,加水烹煮。不一会儿,热气升腾,蟹眼过后鱼眼,茶味从壶嘴喷出,刹那间满室飘香。黄师傅倒了一盅递给吉姆逊,吉姆逊慢慢品尝了一下,只觉一道热浪过后,腹腔甘甜,口舌生津,不禁连声赞道:“好茶,好壶!”
吉姆逊问黄师傅这把壶卖多少钱,黄师傅不说话,只伸出一个指头。少东家一看,心里连叫乖乖,一把破壶竟想收人家100个大洋,真是异想天开。不料,吉姆逊点点头:“我买下了。”说着,一下子就掏出1000块袁大头,放到了柜台上!这下把少东家和阿康都喜得头脑发晕了。
黄师傅倒不见得怎么高兴,朗声道:“这把壶确实不错,不过吉先生你看清了,这是把赝品壶,由后人仿制的,并非真正的‘三绝壶’,你出这么多钱,不怕被我骗了?”少东家听了这话,好像三伏天被兜头浇了一瓢冰水,差点没昏过去,这天下生意人哪有主动承认自己卖假货的啊!
吉姆逊直视了黄师傅一会,哈哈大笑道:“黄师傅这样磊落的人,真是难得一见啊!这把壶若是真正的‘三绝壶’,那就是国宝了,以黄师傅的为人,也断然不会轻易出卖。我早就看出来,这把壶是赝品,但它仿造的工艺绝对值这个价钱。更主要的是,这把壶让我找到了了解中国茶文化的钥匙,这才是无价之宝。黄师傅,冲你这份坦诚,我决定了,以后洋行所有的茶叶都到你的店里来买!”
吉姆逊说完,收起茶壶,驾车走了。黄师傅也提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裹,朝少东家作了一个揖,只从柜台上拿了10个大洋,就大踏步出门而去。
好半天,少东家才醒悟过来,叫阿康赶紧去追。
阿康撇撇嘴,说:“洋人的汽车跑得那么快,怎么追得上?”少东家跺脚道:“你真是个笨蛋!我让你去追黄师傅,他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啊。”
可门外早已不见了黄师傅的踪影。
(肖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