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三月，这天按说是安州城集市最热闹的日子，可是街上却少有行人，原来人们都赶到圣手居看赌棋了。这局棋赌得大，赌注是千两黄金。
执红子的叫张百万，是来自成都的富商。三月还是早春时节，张百万却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显然形势吃紧。而坐在他对面执黑子的少年却时而玩弄手指头，时而咧嘴傻笑，看模样是个傻子。少年旁边坐着个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作诵经状，两眼却圆瞪着张百万面前那一堆黄金。
这局赌棋为什么吸引了全城人来看呢？话得从那个傻里傻气的少年说起。
傻少年本姓母，父亲是安州开钱庄的母大官人。十几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大官人的钱庄被洗劫一空，上下三十余口惨遭灭门，只有这少年，当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母家一个小仆人抱着躲在茅坑里，才逃过一劫。
少年旁边坐的那老和尚是安州城外龙隐寺的住持，法号一行。一行和尚平时与母大官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下棋，交谊颇深，当时看孩儿可怜，就将其收留寺中，可谁知道这孩儿养到十岁了，却连白天黑夜都搞不清楚，竟是个傻子，因此人称“母瓜娃”，后来又唤他“木瓜娃”。尽管如此，一行和尚仍然十分疼爱这个孩子，每每外出，总要带他在身边。
那日，一行和尚与棋友下棋，刚刚入局，突然内急，等他如厕回来，见棋友坐在棋盘前看着面前的残局发呆——他已经被将死了。
一行和尚惊愕万分：“你这是……”
棋友指指在一边玩耍的木瓜娃，问一行和尚：“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原来刚才一行和尚去出恭的时候，木瓜娃凑过来，傻笑着拿起棋子就走了一步，棋友一看，这一着棋还撂对了地方，正窥着他的象呢，于是立刻应了一着。谁知木瓜娃不假思索，拿起棋子又走一步，棋友吃了一惊，赶紧上马相迎。就这样，双方一来一往，只三十余招，棋友就被将死了。
可是一行和尚哪里肯信棋友这话，他随即摆下棋局，与木瓜娃对下，谁料往来不过三十余招，也输了。一行和尚惊讶地对棋友说：“平日我与人下棋，他只在一边看，没想竟入了心、上了手，真是匪夷所思啊！”
消息传出，就有高手来向木瓜娃挑战，可是对弈的结果竟全都败北。
随着前来挑战的人越来越多，一行和尚看到了一条财路，于是就放出话来：“欲与木瓜娃下棋者，须以白银十两作注。”这一来，滚滚财源立刻随着无数高手在木瓜娃面前俯首认输而涌入庙门，一行和尚于是又将白银换成黄金，赌注从十两跃为五十两，继而一百两、二百两……
这个张百万就是慕名来向木瓜娃挑战的，他下的赌注也大，整整一千两黄金，这自然引来全城百姓观战。但是当这盘棋进入尾声的时候，张百万也照样回天无力，棋艺不敌木瓜娃。
于是一行和尚便走过去，将张百万的千两黄金“哗啦啦”揽进自己褡裢，挎上身，又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张百万前胸后背各写上两个大字：臭棋。掷了毛笔，他得意地仰天长笑，随后扯着木瓜娃的耳朵扬长而去。
张百万一张胖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跺着脚，指着一行和尚的背影恨恨地骂道：“老秃驴，你赢了我的金子也就罢了，还这般羞辱我，不报此仇，我张某誓不为人！”
一日，一行车队进入安州城，有人认出为首的老者叫“九指神算”。此人精读兵书，深通战策，尤其下得一手好棋，据说他曾蒙眼以车轮战对付数十位顶尖高手，最后大获全胜。九指神算此番前来安州，扬言要从木瓜娃手里赢回万两黄金，替天下象棋高手赢回尊严。
不过九指神算自己并没有贸然出马，而是先让弟子以千两黄金为注去探虚实。弟子大败而归，九指神算便让弟子将对应着数复述一遍。听罢，他大惊道：“这哪里是傻子的棋法，我竟然找不到他的败笔，又哪里有胜他之着啊？”
一连三天，九指神算闭门不出，苦苦思索对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正郁闷中，弟子突然来报，说有个叫张百万的求见。
九指神算见了张百万，不屑地问：“你就是那个把黄金和脸面都输得精光的张百万？”
张百万反唇相讥：“你莫笑我，堂堂神算，不是连出战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九指神算听了脸上一红，说：“老夫不是不敢出战，而是在想能制胜于他的致命一招。”
张百万一听，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上前一步说：“我有一良策，可以置他于死地！”
九指神算眼睛一亮：“哦？请快说。”
张百万开口道：“当初我曾经发誓要报仇雪恨，于是回家后便变卖田产，以五千两黄金跟一道人求得一粒药丸。”张百万说着，从怀中将药丸取出，“此乃聪明丸，专治先天愚笨之人，如将此药丸给木瓜娃吃了，我们必胜。”
九指神算不解：“他一个傻子我们尚且对付不了，如果聪明起来，不更如虎添翼？”
张百万冷笑道：“他之所以无敌，是因为他不知黄金白银有何用，不知荣辱为何物，身心只在棋中，就算你九指神算这样的棋王，也未必能达到如此境界。而倘若给他吃了聪明丸，让他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有了名利心，就容易对付了。”
九指神算听了恍然大悟，顿时面露喜色，立刻命人拿上聪明丸，以百两黄金去将它卖给一行和尚。一行和尚听说这药丸能让人聪明，果然二话不说就买了让木瓜娃吞下。那聪明丸也真是神了，木瓜娃吞下不到三个时辰，就说话言辞清楚，举止彬彬有礼了，甚至还能背诵庙门上的那副长联。于是七天过后，九指神算就率领众弟子带着黄金白银去了龙隐寺。
这一次，安州十里八乡的人都汇聚到龙隐寺来了，简直比二月十九的观音庙会还热闹。龙隐寺大殿前，一字摆开两张大案，案上分别堆放着九指神算和木瓜娃的万两黄金赌注。那木瓜娃已和过去判若两人，目光锐利，面容沉静，举手投足颇有大将风范。
第一局棋，九指神算和木瓜娃下了两个多时辰，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走棋时，九指神算老是掉头去看那两堆黄金白银，引得木瓜娃也不时去看。从木瓜娃的眼神中，九指神算瞧出了他内心的贪恋，心中不由一阵狂喜，于是陡然加强攻势。而此时木瓜娃还来不及从万两黄金赌注上抽回心神，于是第一局棋很快就露出了败着。最终，他输给九指神算一万两黄金。
收棋后，木瓜娃脸色苍白，一行和尚见状，忙叫人端来凉茶热水。
下一局开始，仍是万两黄金作注。九指神算看看木瓜娃的神色，断定他此刻早已乱了心志，这种时候是最适合乘胜追击的。果然，这一局九指神算轻取木瓜娃，万两黄金又落入了口袋。
这一来，木瓜娃手脚开始哆嗦起来，一行和尚也乱了方寸，在一旁气喘吁吁。
九指神算暗喜，决定给木瓜娃致命一击，于是问他们道：“不知二位还有多少金银？咱们何不来它个一局定乾坤？”
一行和尚当然心有不甘，怎能就这样认输？他立刻应道：“一局定乾坤好啊，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说着，他拍拍手，几个小和尚竟将一尊金光灿灿的菩萨抬了出来。
一行和尚提高嗓门道：“金佛乃本寺镇寺之宝，我就以此作注！”
围观的人们见一行和尚把镇寺之宝拿出来作赌注，无不议论纷纷。
张百万原先挤在人群里观看，此时忍不住跳了出来。他跺着脚，痛骂一行和尚贪财无耻，竟然连菩萨的主意都敢打。骂罢，又让随从抬出五万两黄金，往桌案上一放，圆瞪双眼道：“老秃驴，今天我就和你赌个大的！”他说，如若九指神算赢了，他只取一行和尚和木瓜娃的头，五万黄金算作九指神算的酬劳。
九指神算一听，笑道：“主意甚好，只是不知他们二位是否有胆量？”
木瓜娃冷笑一声：“这样岂能吓着我们？”又指指九指神算说，“我也赌下你的人头！”
九指神算爽快地说：“你要还拿得出来五万两黄金，我就跟你赌！”
一行和尚道：“五万两黄金我们一时到哪里去拿？不过这龙隐寺的庙产又何止十万？我就用这龙隐寺来作赌注吧！”
九指神算欣然应允。
此时，龙隐寺大殿前的那两张大案上，黄金白银刺得人们眼花缭乱。一片静寂中，新棋局开始了！但是入棋三十步，九指神算就突然感觉自己可能上了当——木瓜娃此刻棋法飘逸灵动，他的所有招数，此刻在木瓜娃那里如同抽刀断水、挥拳击风。
终于，九指神算渐渐入了残局，看着面前的棋局，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正琢磨着，只听得木瓜娃一声冷笑：“呵，你是不是看这棋局似曾相识啊？我努力诱使你走到这一步，就是要唤醒你的记忆。”
九指神算一惊。
木瓜娃说：“这几步棋你不是曾经走过么？飞象拐马，过炮打车，驱卒行营……”
九指神算一听，浑身哆嗦起来。
木瓜娃于是便站起身来，给众人讲了一个故事。
十八年前，安州钱庄老板母大官人邀请龙隐寺住持一行和尚到家里切磋棋艺，眼见天色已晚，一行要回寺院，就封了棋局，约定明日继续。可第二天当一行和尚再去母大官人府上时，却发现母大官人全家上下三十多口已惨遭强匪灭门。让一行和尚不解的是，昨日他和母大官人下的棋局被人动过，接着的那几步棋走得极其玄妙。一行和尚因此断定杀人凶手必定是个象棋高手，灭门之后见棋局深奥，一时技痒便走了几步。为了替母大官人报仇昭雪，他于是就让木瓜娃装傻，暗地里却潜心教他研修棋艺，终于“引蛇出洞”，让凶手自投罗网。
“一派胡诌！”九指神算强作镇静，嗤笑道，“这是比棋艺，不是比谁会编故事。”
“你还想诡辩？”一行和尚拿出一张棋布，指着上面的手印喝问道，“你仔细看看上面的血手印，你敢把你的手举起来让大家看吗？”
一行和尚话音刚落，众人的眼睛全都齐刷刷瞄向了九指神算，站在前面的人一看他撑在桌上的手，只有九指，再抬头看棋布上的血手印，也是九指。
这时，张百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用手一点九指神算道：“知你生性多疑，为诱你深入，我家主人才让我假扮富翁与他豪赌。告诉你吧，我就是当年抱着小主人藏在茅坑里的那个小仆人！”
九指神算方寸大乱：“你……可你……你那聪明丸……”
木瓜娃笑了，点点棋盘对九指神算说：“这天底下哪有让人变聪明的药啊？你虽然精于妙算，怎奈何心术不正。难道你就没看出来，你已入我瓮中啦！”
九指神算顺着木瓜娃的手指一看，唬得立刻直起身来，脸色惨白：他门户大开，而木瓜娃进炮过马，直逼九宫，已成绝杀。
他再环顾四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官府已重兵将他包围了，显然是一行和尚早就安排好了的。这个十几年前的杀人凶手，此刻成了真正的瓮中之鳖……
（安昌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