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口气”，这话是有来历的。
清朝末年，东北一个小县城里，有个叫王贵才的汉子，从小胆子就大，人称“王大胆”。王大胆二十岁那年，经人推荐进县衙做了名刽子手。这虽说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养家糊口不至于冻着饿着，所以王大胆干此营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这一年正赶上同治爷驾崩，光绪爷即位，天下大赦，衙门里的事不多，王大胆常清闲在家，没事喝喝酒、遛遛鸟，和老伴拌几句嘴，日子倒也过得挺有滋有味。
这天，王大胆坐在自家小院的葫芦架下，正就着花生米喝酒，他老伴忽然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喊着：“老头子，老头子！”
王大胆端着酒盅眼都没眨，喝一口酒，沉着脸把酒盅放到桌上，说：“老太婆，囔什么囔，跟了我这么多年，胆子还这么小，什么事把你吓的？”
老伴眼睛有些发直，把信朝王大胆手里一塞，说：“你快看看！”
王大胆漫不经心地问：“咱家可好久没有信了，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老伴指指信封：“信局送的，打盛京来，那上面，那上面……”
“那上面怎么了？”王大胆边说，眼睛边向信封上瞧去。这一瞧不打紧，向来胆大的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封信不是别人来的，是他小名叫元宝的外甥写来的。
元宝是王大胆的亲外甥，王大胆姐姐、姐夫死得早，王大胆自己又没儿女，所以元宝自小就养在他家，说起来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按说，亲外甥来信，王大胆该高兴才是，可王大胆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为啥？元宝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怎么会写信来呢？
这事要搁在别人身上早沉不住气了，可王大胆到底胆子大，只见他稳了稳神，没动声色，把信拆开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信上的意思大概是说：谢谢舅舅五年前的救命之恩，外甥如今已经在盛京城里落住了脚，并且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听说皇帝驾崩，天下大赦，这才敢给舅舅写信，请舅舅去盛京家中坐坐，一来谢谢舅舅的救命之恩，二来多年不见，和舅舅叙叙亲情。
看完信，王大胆把元宝在信上说的话原封不动对老伴讲了一遍。
老伴战战兢兢地问他：“老头子，你看清楚那上面确是元宝的笔迹？”
王大胆点点头。
老伴于是就更加惊恐不安了：“元宝不是五年前被你亲手斩了吗？杀头那天，还是我去给他收的尸。咱俩不是明明把他葬在城西山下，年年清明都去给他烧纸的吗？这不会是他从阴曹地府写来的吧？”
王大胆一拍桌子：“胡扯，那信上明明说他现在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怎么会是鬼呢？”
老伴犹豫了半天，忍不住问王大胆：“老头子，那……是不是你当初没杀元宝，找了个替死鬼，偷着把元宝给放了？”
王大胆摇摇头，半天没吱声。
这个事情太过怪异，王大胆打算亲自跑趟盛京，亲眼去看看。动身那天，他担心老伴一个人在家害怕，便把她安排到邻居家，然后坐上了去盛京的马车。
那年月交通不发达，马车走得慢，就是百十里地也要走上一天，王大胆是后半夜上的车，算下来大概要第二天下午才能到盛京。车里算上他，一共坐了三个人，人家坐一路瞌睡一路，可王大胆却怎么也睡不着，始终在寻思元宝写来的这封信……
要说元宝这外甥，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人，都怪王大胆两口子从小把他给娇惯坏了，长大后横行乡里，不务正业，后来又结识了几个地痞无赖，整日歪戴帽子反穿鞋，见人自称是大爷，简直成了当地一霸。五年前的那一天，元宝竟不但骗了人家的财，还杀了人家的人，被官府捉去判了个斩监候。
处斩前，王大胆去监狱看元宝，元宝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王大胆说：“舅舅，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我，我爸妈死得早，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王大胆何尝不想救元宝，可元宝现在杀了人，别说王大胆一个小小的刽子手，就算是县太爷，也救不了这小子啊！可是，经不住元宝一再哀求，王大胆只好对元宝说：“外甥啊，舅舅告诉你一个办法，只要你听我的话，照我说的法子做，就一定能活命。”
元宝一听，赶紧给王大胆磕头，哭着说：“舅舅，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你的话，这次我一定听你的。”
王大胆重重叹了口气，告诉元宝说：“记住，处斩的时候，会是舅舅亲自动手，只要县太爷在台上喊‘斩’字，我把刀举起来时，你就闭上眼睛用力向前跑。”
元宝哭着说：“可那时我全身上下都被绑着，怎么跑得了？”
王大胆说：“你别管，到时候你只要两眼一闭，心中想着跑，拼命向前跑，别回头，你就一定能跑得了。”
其实，这些话都是王大胆临时编出来哄元宝的。一个临刑的犯人，被绳子绑得牢牢的，四周围又有那么多衙役看着，他怎么跑得了？王大胆只是想让元宝死得平静些，少些痛苦，才想出这么些话来安慰他……
一路上，王大胆就这么一直在想着元宝的事。
第二天下午，马车终于进了盛京城。下车后，王大胆按照元宝信封上的地址，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元宝的家。那是位于城西的一间杂货铺，铺子里经营一些日常小百货，铺面不大，却整齐干净。
王大胆在铺子外面站了好半天，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重。多年来，他遇事还从来没有这般犹疑过，眼下这事太玄乎了，不能不让他仔细思量。
好半天，王大胆才一咬牙，跺跺脚，推开了杂货铺的门。
铺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柜台后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抱着孩子，嘴里哼着曲儿。女人手里那孩子看模样也就二三岁的样子，一只手摇着拨浪鼓，一只手拿着小零食，正“咯咯咯”地笑着。
女人见来了客，急忙站起身来，笑着问：“先生想买点什么？”
王大胆四下一打量，没有看到元宝，便从怀里掏出那封信，说：“我不买东西，我是来找个人的，是我的外甥，这是他捎给我的信，他大名叫张大宝，小名叫元宝。”
女人一听，顿时露出一脸喜色，说：“您是舅公吧？我听大宝说过您，他正在后屋睡觉，您等一下，我叫他。”随后就朝后屋大声喊：“大宝，大宝，舅舅来了，你快点起来吧，舅舅来了。”
随着女人这一声声喊，王大胆的心越跳越快。
不一会儿，从后屋出来一个人，边跑边喊：“真的是舅舅来了吗？舅舅真的来了吗？”
王大胆抬眼向这人看去，不由惊呆了：他正是五年前被自己亲手斩了的外甥元宝。王大胆胆子再大，这时候也感到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元宝和五年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脸色苍白，没有一丁点血色，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就像脚后面没跟一样。他一看到王大胆就大喊起来：“舅舅，舅舅，这些年您可把外甥想坏了。”
他边喊边快步上来，要来拉王大胆的手。王大胆心中正在发毛，哪敢让元宝拉啊，慌忙退了几步，手指着元宝，半天没说出话来。
元宝一看王大胆这个样子，迟疑道：“舅舅，您怎么了？您不认得外甥了吗？”
王大胆揉揉眼睛，借着窗子里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把元宝打量了一番，他发现元宝身后有影子，这才从心底松了口气。老人们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既然元宝有影子，那就说明他不是鬼。
元宝把王大胆拉到后屋，吩咐媳妇去打酒买肉，还把铺子上了板，提早关了门。没多久，媳妇买回来酒肉，做好菜端上桌，王大胆和元宝爷俩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元宝频频给王大胆敬酒，王大胆不敢推辞，可他心里一直琢磨着，该怎么向元宝开口，总得弄清楚究竟是咋回事呀。
半斤酒下肚后，倒是元宝先提起话头来，说：“舅舅，外甥当年不走正道，杀了人，被判死刑，是舅舅救的命，外甥才能活到今天。现在外甥已经学好了，再也不干违法的事了，这一切都是靠舅舅帮助，外甥才有今天哪！”
王大胆看着眼前这个和五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的元宝，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向他问明白的好，于是就借着酒劲儿开口道：“外甥啊，你当年究竟是怎么从我刀下逃走，跑来这里的？”
谁知元宝听王大胆这么问，竟愣住了：“舅舅，当年不是您告诉我说，行刑的时候，只要县太爷喊‘斩’，您将刀举起来时，我就闭上眼睛拼命向前跑吗？我就是按您说的话做的呀，没想真的管用。当时，我连头都没敢回，一路跑下去，不知道跑了多远，才知道自己跑出了一条命。后来，我不敢回家，就到盛京做起了小买卖，一晃就是五年，娶妻生子，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元宝说着，伸出手来，拍拍旁边正在炕上玩耍的孩子。
可王大胆听着元宝这话直摇头：“这说不通啊，元宝！”他看了看元宝，又看了看正在灶房里忙着的女人，说：“元宝，这事不对啊。”
元宝惊疑地问：“不对？哪里不对啦？舅舅。”
王大胆说：“元宝，我记得你当初根本没跑，我一刀下去，就把你的头砍了，血喷了一地。后来，是你舅母给你收的尸，我们就把你葬在城西的山脚下，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我和你舅母都去坟上给你烧纸呢！”
元宝的脸“唰”地变得惨白：“舅舅，您是说，我当年根本就没跑？我已经被您砍头了？”
王大胆点点头：“千真万确，当时周围有很多人，都看到的。”
谁知王大胆这话刚落音，元宝的身子就猛地颤抖起来，手里拿的酒盅也掉到了桌上。他指着王大胆大吼一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舅舅，原来您一直都在骗我？”
元宝话一说完，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顷刻间化作一股浓浓的白气喷散开来，人不见了影，只剩下一套空衣衫。
王大胆愣住了，再去看炕上那玩耍的孩子，原本机灵可爱的孩子，这时也突然不见了，炕上只留下了一摊血。王大胆又惊又疑，顿时酒醒了大半，一双手扶着酒桌，直喘粗气。
女人从灶房里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竟没有任何慌张，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对王大胆说：“舅舅，当年您的一句话，本来已经救了他，现在又何必再提起呢？他就是信了这句话，靠着这口气，才活到现在，您对他说了实话，反而害了他。还有我这可怜的孩子，他……他……”女人一边说一边流泪，别转身就奔出门去。
王大胆愣了愣，待追出门去看时，哪里还有女人的影子？只有院墙上站着只黑猫，朝他“喵喵”叫了两声之后，就跃出了墙外……
王大胆连夜就离开了盛京，到家后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辞去了衙门里刽子手的差事，整天坐在小院里发呆。有人问他究竟去盛京一趟发生了什么事，他瞪大眼睛对人家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啊！”
于是从此，再没人管王大胆叫王大胆了，而是改口叫他“一口气”。
（李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