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说我的名字不叫钻石。我是在家里出生的，我们那里生孩子不兴去医院的，当时爷爷奶奶和我爸爸都在屋外头等着，他们想要孙子和儿子，我爸见我是女婴，心里头咯噔一下，说沉下去了。他给我起的名字就叫咯噔，我叫了二十多年才改的名字。那天我就说你怎么也猜不着的。韩心智的双手停了，如遭了雷击。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笑说，我还用猜？那天你一进我办公室，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咯噔一下子，一脚就踩空了。就这么踩空了。往后的年月就是深渊，再也爬不上来了。钻石说回头是岸。韩心智说回头无岸。钻石说那我先去岸上等着，总能等到吧。韩心智微笑颔首，不见不散。
芒种每晚都和钻石聊天，一人一张病床，躺着聊，聊着聊着她会睡过去，她睡过去了他再起来，起来把所有正往她体内灌注着的药袋药瓶细细检查一遍，也不开灯，就用一只小小手电筒拢着光，凑近了贴着眼睛看。她睡不好，每晚最多两三个小时；他更睡不好，得时刻操心着去叫护士给她补药。钻石说从没这么被人照顾过，你比我家肝儿还体贴，我家肝儿都是我哄他先睡。芒种说谁让你找那么小的，当然得大的哄小的。钻石说拉倒吧，第一任同龄；第二任比我大十五岁，也是我哄他；所以就嫁给肝儿了，想着扳过来，起码得在年龄上把败局扳过来。芒种在被窝里笑得直抽，他说扳过头了，也太小了吧。钻石说你别小看我家肝儿，肝儿可不是徒有其表，名牌大学出来的，内外兼修才华横溢，不然我能看上？他一毕业我们就好上了。芒种半天没接话，估摸着钻石快睡着了，芒种扔出两个字，姑奶，钻石姑奶。钻石说什么？谁姑奶？芒种说还才华呢，这都不懂，姑奶就是英文晚安。
八
半夜两点半，家里电话乍响，韩心智跳下床几步去接了，动作利索纯属条件反射，非正常时间段的电话历来都是找他的。电话不是护士打来，是科里值班医生打来的。值班医生先报病床号，韩心智就急了，没容值班医生往下说，韩心智就说赶紧抢救，我马上到，给我上所有设备，快快快！值班医生叫道，韩老师别急，不是病情有危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那患者也不知道从哪儿叫来几个怪人，在病房里头点火，烟雾报警器直报警，走廊里头都是烟。
韩心智是顶着滚滚浓烟冲入病房的，进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开门窗通气排烟，又拎起火源，一只正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铜盆，扔到洗手间沐浴喷头下给浇灭了。水与火相激，韩心智被呛得鼻涕眼泪横流，咳个不停。
病房里头的几个人都像被点了穴道，原汁原味地以原有姿态凝固了，个个呆若木鸡。是韩心智动作太快，快到让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和抵抗。钻石坐在床上，床还是那张床，却不在原先的位置。这张床此刻横摆在病房正中央，芒种的床和原有的床头柜及衣柜椅子等都不见了，也不知道被弄到哪去了。钻石是盘着腿端坐的，韩心智还没见识过她这种坐姿。钻石的四周，也就是床头床尾床两侧，各站了一个人，总共是四个人。韩心智只认得一个，芒种站在床尾，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的，左腿着地，右腿高抬，正在惨淡支撑，微微摇晃。另三个人全是身着麻灰道袍的道士，道袍胸前彩印的不是八卦太极，而是只粉嘟嘟的大寿桃。站在床两侧的是两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一看就是当弟子的，他们正以一种白鹤亮翅的姿态对着钻石俯冲。压轴的老道士站在床头，站得犹如神话中的托塔天王，只不过他托的不是塔，而是一块披头散发的青黑色石头，石头上钻了孔，孔里插满了青枝绿叶，韩心智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桃枝桃叶。石头上有几个通红的大字，泰山石敢当。这块石头就悬在钻石的头顶，桃枝桃叶乱纷纷，枝绽新绿叶凝碧。那几枝桃叶垂在钻石的头上脸上，青的青黄的黄，青黄一片，青黄不接。
这几个道士是连夜驾车上高速公路，赶来给钻石作法驱鬼的。韩心智见过和尚也见过道士，这几年还见过不少神甫和修女。一般情况下，医院不允许任何奇人在病房设坛作法，但医生和护士大多对此持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只要不干扰其他患者，他们不会过多干预。钻石请的这三个道士，也不知道是法术太高，还是低得不入流，和其他道士的驱鬼术完全不同格调。作法作得这么明火执仗硝烟弥漫并且姿势怪异的，韩心智也是头次开眼。
这几个人的道具也大不相同。韩心智见过不少传统型的道士，人家都是右手桃木剑左手葫芦瓶，由弟子捧着罗盘和白麻布袋，罗盘定方位，桃木剑刺出，死鬼收入布袋，不服输的鬼塞入瓶中，完事，收钱，走人，就这么简单，就这么鲜活，鲜活到那个葫芦瓶中不时还能传出鬼哭狼嚎的惨叫。由于道士回去还要另行处置这只恶鬼，患者家属一般都会多付些辛苦费。韩心智也见过勇于创新的道士，他们用手机GPS定位鬼怪的藏身之处，可以精确到厘米，用类似地震探测仪的最先进仪器迅速锁定并吸出深藏地下十几米的妖孽，再用笔记本电脑放幻灯片，向患者全家深入解剖妖孽的构成原理及来龙去脉，比医生说片子还详细。总之都要带来很多工具，肩扛手提气喘吁吁。就这么敢于靠一块石头和一只铜盆就面对恶鬼的，韩心智还真没见过。韩心智很知道怎么和这类人说话，他是一概地直呼大师，都是大师，全是大师，谁都爱听。他说大师应该知道，这里是医院病房，不能喧哗，更不能点火冒烟。大师不说话，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努力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没人理睬韩心智。
韩心智知道捉鬼这种事，是绝不能半途被打断的。就像两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对决，纵然天上下刀子，人家也只当作毛毛雨，连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显然屋里这几个人此时此刻也是这般状态，他们都正在和恶鬼交战，拼尽心念和意志，正和屋里头也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的恶鬼进行着殊死较量。韩心智忽然发火，他劈手夺过那块泰山石敢当，猛地掷到床尾的棉被上，他多么想把石头砸到地板上，砸得碎成无数片，可楼下也是病房，再怎么怒火中烧，他也没敢忘了脚下的人。
石头被夺，道士惊呼，三个道士同时惊呼。韩心智说不许嚷嚷，全楼病床全满，说话都给我小声点。芒种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捧着腿直吸气，也不知道他用左腿独立多久了。道士说医生，你们治病我们捉鬼，都是受人之托，都是除妖保人。殊途同归，何不相互理解和包容。这只鬼叫肝妖，是肝毒久聚凝成的妖气，它刚才已经现了原形，要不是你推门进来破了我的阵法，我们就把它给生擒了。芒种说是真的，心智你别不信，我亲眼看见那只妖了，我们都看见了。就差一点就抓到了，它都被烧成裸体了，衣服都烧焦了。韩心智说芒种闭嘴。那是魔术，这些年你见的魔术还少吗？韩心智对道士说，赶紧拿钱，走人。这满楼的肝妖胃妖肺妖淋巴妖，天一亮我都得抓。你们以后接什么生意我管不着，作为某种心理暗示疗法，我也可以表示适度的理解。但是任何医院的病房，都绝不许点火冒烟，你请务必牢记了。道士不走，三个道士和韩心智争辩，非要再作一遍法。韩心智掏出手机，他说我一直没叫保卫科的人上来，是怕他们声响太大，影响到其他病房休息。
钻石开口了。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的头上还挂着几片叶子，越发像是三魂七魄被摄走了的样子。钻石说大师，你们走吧。芒种，按两只鬼给大师结账。道士捧起那块泰山石敢当，左看右摸，心痛不已，两个弟子从洗手间出来，托着那只大铜盆说，师父，咱们的镇观之宝化妖盆被摔瘪了，凹进去好大一块。钻石说三只鬼，芒种，给他们三只鬼。道士说只恨功亏一篑。我们久居深山，我们只认神仙只认鬼，我们不认人，更不认钱。我们不是俗世中人，捉了几个鬼就是几个鬼。请勿辱人。钻石说是吗？大师千里迢迢原来是为弘扬正气？要我换个说法是吧？行啊，芒种，把那只盆算清楚，赔盆。道士还要说话，钻石说见好就收吧，大师，咱们心里都清楚世上无妖也无鬼，所以都喜欢装神弄鬼。装装弄弄，多好的日子，多热气腾腾的红尘啊。
道士临走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硬是把那块石头给钻石留下了，他说这石头我还有，就把它送给你吧。难得一回撕破脸还这么圆满的，也算是缘分。韩心智问芒种，你以前都是向患者家属推荐崂山道士，这回怎么换了？芒种说崂山派做大了，不讲规则，上几次说好的三成，他们只给我两成。韩心智问这个呢？芒种说钻石想要个又简约又时尚的，我到处打听。以前是和尚跟道士争，现在是道士跟道士争得厉害。我有几个朋友在省肿瘤医院干护工的，有的小山头都给他们五五分了，抢了不少大山头的生意。这个行业怎么也没人来管管，比我们护工行业还乱。我们护工光是丹青就有十几万人，全国也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个个单打独斗，有生意多得做不完的，有接不着生意拼命自己压价的，有偷钱偷物偷懒不干活的，还有不会干活把雇主给干丢命的。我们干的很多活，在国外都是护士干的，可我们没受过一点培训。咱们的护士除了打针抽血量血压，什么活都扔给家属和我们干。韩心智苦笑，别说你们，我们也一样，在国外医界很多活是护士干的，在中国全是医生干。国外医生护士收入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我工资比护士长低两箱啤酒钱，比普通护士高三箱啤酒钱。她们是三班倒，我们是24小时随叫随到。韩心智和芒种说着干着，压低声音说，蹑手蹑脚地干，话没说完病房已被收拾得恢复了原貌。
韩心智拿起那块石头问钻石，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扔了。钻石说，我想送给你，你要不要？你要就留给你，不要你就扔了吧。韩心智就把石头放下了。他说，怎么想起来叫道士？钻石说想活，从没这么想活过。韩心智说你相信道士能让你活？钻石说不能。连你都不能。还有谁能？韩心智说那还叫他们来？钻石说怕死，从没这么怕死过，他们来跳跳蹦蹦，至少能让我不那么害怕。韩心智说有用吗？钻石摇头，没用。还是想活，还是怕死。刚才看到那只小妖，几寸长，在火盆里烧得又哭又叫，直打滚，我都想伸手把它抱起来，我觉得它就是我，我比它还不如，我不能哭不能叫不能打滚，我什么也不能，我只能叫几个道士来变变魔术开开心，可你还不让我变。
韩心智说满楼是烟，再让你接着变，消防车都得来。要不让芒种给你叫叫别的山头的？也不点火，还变得特别好看，我上次见过和尚道士联手作法，人家都放下门户之见了，那才叫真精彩真高潮，连我都被打动了……
你被打动？你被抓鬼抓妖打动？你越来越会骗人了，你天天的工作就是骗人。你永远也不会明确告诉任何患者他具体的死期，你总说在好转有希望，要努力要配合，别绝望别放弃。傻子才信你，脑残才听你，你躺这张床上，身上插上十几条管子和各种仪器，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你试试是什么滋味，试试你就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人来抓鬼抓妖了。钻石大口喘气，喘着说着，不肯停下来。韩心智说我每天的工作不也就是抓鬼抓妖？那道士给你抓的不是肝妖吗？我抓的也是同一只呀。钻石说他抓住了，你没抓住，你只会用药用针用仪器。韩心智托起那块石头，说那我回头练练手，这石头太重了。问题是我上哪儿才能弄到那么一只大铜盆呢，人家的镇观之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