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色忽地沉了那么一下子，紧接着，奶白色的曙光就被一把抛进了屋，抛得满满当当、毛茸茸暄乎乎的，叫人浑身麻酥酥得直发痒。钻石说今天太阳真好，比探照灯还亮。我庆幸今天还能活着。芒种不敢接话，他伺候过十几个肝癌晚期患者，男女老少都有，他知道，当他们的眼睛出现光感错觉时，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韩心智说，这满楼的肿瘤患者，他们都是被家属当家做主，家属让拖就拖，家属说放弃就放弃。谁说人的生命是自己的？不是。我手上十几个患者，其中一半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很庆幸，庆幸你是自己说了算。庆幸你的命是你自己做主。我从来不会对任何患者家属说出具体日期，因为生命无法具体到究竟几月几号，医生不是算卦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十天到半个月之间。你住院时问我能不能超过百日，你知道今天是多少天？钻石说第143天。韩心智说144天，你没算上今天。接下来会更加痛苦，那种折磨超出你想象。所以，你可以随时告诉我，停止。钻石说我想照照镜子，芒种把我镜子收了，我想看看自己。韩心智说最好别照，你毕生专业已沦陷殆尽。钻石说那也用不着自卑，肿瘤科比的就是难看，没有最难看，只有更难看。韩心智说也还有机会，回光返照那会儿，比平时光亮很多。你可以照镜子。钻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现在就要求停止，我受不了。停止吧。
九
韩心智说好。我也想说对不起。这些日子我其实每天都在问自己，要不要停止。问来问去，自己问，自己答不上来。就拖着你。那就让我们停止吧，生无可欢，何必非要拖过中秋节。每小时用一支特效止痛针剂吧。这种针剂十支一盒，你可能用不完整盒了。钻石说这不是安乐死，这还是拖死。韩心智说我们没有安乐死，我们只有拖死和疼死，还有折腾死。患者濒危，家属让抢救，我们就抢救，被抢救过来十几次的也不少见。抢救费用惊人，患者惨状惊人，家属执着精神惊人，我们劳苦程度惊人。全都是惊人。其实有时放弃比拖延更为仁慈。钻石说每时每刻都忍着，忍着剧疼忍着难受忍着对岁月的无限渴望，从前的岁月，未来的岁月，都想要，都不舍得放手。前几天一直想吃一种小时候吃过的点心，我都94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芒种去超市给我买回来，我想着舔舔总行吧，可是就连舔舔也舔不出味道，记得蜜三刀是那么那么浓甜。韩心智说你味蕾功能早已全部丧失。是记忆让你渴望。人类有太多痛苦缘于记忆，医学对此完全束手无策。很多晚期肿瘤患者会在最后的日子，舔一舔自己从前最爱吃的东西，可舔什么都是舔石头，没有味道和温度。钻石说你去忙吧。你该去查房了，那么多人都等着你呢。你放心，我能顶完一盒药，我这辈子都是提着气硬顶的。总怕气泄了就会一败涂地。提气提惯了，不死我不会松口。韩心智说试着放松，就用这几个钟头试试放松，放松比提气舒服。我上午要看十三个患者，还有一台胃肿瘤切除手术。我忙完就过来。
韩心智走得头也没回。钻石对芒种说你跟着好好学学，这才叫极限版耍酷。芒种说我凭什么耍酷？我要敢这么酷，我早被解雇了。酷也不是谁都配耍的。钻石说别闹脾气，知道你心思，刚才那么大事也没和你商量半句，搞得咱俩都很受伤哦。芒种眼睛一亮，他说你后悔了？我去叫他们来给你全安上吧。我就说嘛，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活半个月，还能过个中秋节呢，我去买各种馅的月饼，舔不出味道，咱可以闻呀。钻石说你都不是驴，你就是头猪，一头爱死人的蠢猪。你记住，我一死你就打电话让我家肝儿来给我收尸。死透了再打。芒种说叫他干吗，我也能收。咱不求他，他走了这么多日子都没再来看过你。钻石说肝儿本善良，不让他收尸他后半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就让他收吧。他会把我骨灰埋到那种中等墓地去，太贵他不舍得，太便宜他对不起我。估计会是个依山傍水的地儿，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你若来看我，我给你唱《明日歌》。记着风大的时候来，风声里你就能听到我唱歌了。
芒种痛哭，趴在钻石身上痛哭。他见过很多患者家属都是这样哭的，他还从没这么哭过谁。钻石说是我死还是你死？我该哭还是你该哭？哎呀呀，你压得我会死更快的。这么个阴阳颠倒男人爱哭的世界，早死早了也真是好。芒种说男人不好做，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我就是忍不住想哭。钻石说我还就是不放心你，别的我一个都不惦记。都会活得好好的，连今天晚饭都没人会为我少吃半口，只有你会为我吃不下饭。芒种说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吃不下饭。钻石说知道，我都知道。等你老得头发白了拄拐杖了，你还会想着我的，日子再长你也不会忘掉我。哼哼，那简直就是一定的。钻石吃力地褪下左手中指上的一枚戒指，这是她全身唯一的首饰。这是一枚钻戒，她的第二任珠宝商丈夫献给她的婚戒。这些日子枯瘦得飞快，她就让芒种每过几天给白金指环上缠两圈丝线，免得不小心滑脱了。钻石把戒指放在芒种手掌心，她说等你老了，没钱花了，没饭吃了，看人脸色，受人气了，你去把它卖了，换几个孝子贤孙回来伺候你。你这辈子都是伺候别人，你靠伺候人养活全家，我不能让你老了落个没人管。
芒种攥紧了戒指，号啕着问，你真给我？我还以为你会留给他。钻石抚摸着芒种的头发，就给你，芒种我就给你。他那种人，我给他一块泰山石敢当就不错了。他只配得到石头。就让他往后对着石头当钻石吧。咱可没他那么高端，咱们都是实打实的人。芒种抽泣，你这钻石得值很多钱吧？钻石就贴着芒种耳朵说了。芒种惊叫，苍天呀那我不能要呀太贵呀妈呀吓死我了呀。钻石干脆拱到芒种怀里了，两个人都在抖，钻石是药劲要过疼得发抖，芒种是不明缘由地抖。由于抖，说话就都哆哆嗦嗦的，像深秋枝头焦黄的枯叶，一任风吹雨打，犹自簌簌着抓牢了残枝，不肯松手。钻石说芒种，如果生命可以从头来过，我就嫁给你，我就跟你过日子，这就是咱俩的结婚戒指，定情信物。贴着心窝收好了，跟谁也不许说，跟你老婆孩子都不许说，说了就不是你的了。芒种说我要我要我收好我跟谁也不说。我老婆心眼小，她知道了会吃醋。钻石，我跟你说，我跟她，那都不是爱情，都是凑合。年轻时，我们都不懂爱情。爱情真是个妖怪呀，没它日子好好的，有它就没法过好了。钻石你信不信人有来生？来生！来生我就娶你我不娶她了，我什么活都不让你干，我还像现在这样伺候你。钻石说来生都不够，三生，芒种咱俩缘定三生。至于这辈子，我知道也就只有你会总去看我，肝儿都不去了你还会去。芒种说我还一直以为不是我是他呢，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啊。钻石认真了，他才不会去看我呢，他只会看石头。他看石头也不是看我，他是看他自己。他把我当成他自己了，我就是他的镜子。芒种，有你没你，三生十生，都不是他。他那种人没温度没味道，还不如那包蜜三刀。无论几辈子都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处的。我跟你过着看他几眼，日子能过到七八分。要是真跟他过，那日子得是零度以下。女人不比男人傻，跟谁过日子就是女人毕生的智慧。
韩心智进来时，钻石和芒种仍在海誓山盟，由于时间紧迫，都有些语无伦次，都说到梁祝化蝶了。钻石对韩心智说，刚跟芒种订过婚，下辈子提前预售，海枯石烂。韩心智笑容灿烂，他说热烈祝贺，缺不缺证婚人，我乐意效劳。芒种说非你莫属啊。钻石说这是刑场上的婚礼，你最适合当那个扣扳机的。
韩心智是从手术室来的，身上的手术服都没换。他早晨查房查了十三个患者，和平时同样的速度。查完房忙着开医嘱，根据查房情况调整每个患者的治疗和用药。做完这些，他应该进手术室去做胃肿瘤切除手术，这个患者的手术是三天前就排好的，这两天一直在做术前准备，心理上的和医学上的，患者禁食禁水已超过十二个小时。无论从哪个角度，这种规模的手术是不可以推迟和改期的。韩心智给手术室打电话，手术室护士说，我们一个小时前接的患者，半个小时前做的麻醉，韩医生该你闪亮登场了。韩心智说，让小赵小于先上，我一会儿就到。
放下电话，韩心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整个肿瘤科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来看病的来问诊的来住院的，给人看病的给人确诊的给人找床位的，医生和患者各自穿梭忙碌着。韩心智无处容身，他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搁在哪里，不知道哪里能让自己安置自己，归拢自己。他去了那个亭子，去和回共计耗时五分钟。他在亭子里坐了片刻，这个片刻这么短又这么长，这么清晰又这么模糊，短得就像一道闪电刺破长空，转瞬就抓不着了，只留下无边的光亮呼应着黑暗。长得就如同眼前这棵树，银杏树，老得树身都皮开肉绽了，枝头却是浓绿的汪洋，秋风过处，碧波袭天，惊涛裂云，前浪未平后浪迭起。韩心智看看亭子看看树，看看这个大院，再看看自己，时而看着通透，时而就看不清楚了。
清楚也是不清楚，不清楚也得清楚，他在清与不清之间离开亭子，进了手术室。往台上一站，他立刻就清楚了，人是人刀是刀肿瘤是肿瘤，他眼里只放得下那颗肿瘤，全部心力都提到了刀尖上。这台手术做了三个小时，比预计时间多一个小时，由于这个患者高龄，心脑血管和血压状况术中出现异常，临时中断手术加强用药。按照惯例，出现这种状况应当叫心脑血管科医生进手术室来做个会诊，会诊记录白纸黑字，自始至终高度负责。韩心智当然遵循惯例，但他没叫心脑血管科医生，他叫的是心外科医生王惊雷。内科外科不是一个概念，外科医生可以随时转到内科去上班，反过来就绝对不行。韩心智此刻需要的不是惯例，他需要真正意义上的会诊。会诊大约十分钟，王惊雷针对韩心智的临时用药及其他措施提出异议，韩心智照单全收。他说感激王老师指教。王惊雷说小韩，你今天不是常态，你水平我知道，你怎么了？韩心智说因此才需要你。王惊雷说我们这种人，上了台就不是人，小韩我们是机器，手术机器。韩心智说学生谨受教，王老师说得好。王惊雷签字离开，韩心智继续手术。手术成功，这患者此后只有三分之一的胃，能否保住体内余下的残胃，还要看放化疗效果。韩心智手术当中出去对患者家属说，病理检测属恶性肿瘤，按理应当胃全切，但我肉眼观扩散程度较低，老人又是高龄，如果全切则毫无生存质量可言。所以征求你们意见，须立即决定，若切除三分之二，则术后要加强放化疗，放化疗效果如不理想，就必须二次手术进行全切。究竟怎么做？你们说，现在就要说。患者家属大眼瞪小眼，说什么的都有，都乱了套了。那患者的老伴问道，韩医生，你的建议呢？韩心智说谨慎建议全切。那老人又问，恕我不敬，手术台上要是你亲人呢？韩心智愣一下，回答，如此，我会选择保留部分胃部。当然，也得随时准备迎接二次手术。
韩心智对钻石说，这老人眼明心亮，极为擅长沟通，由此保全老伴余生生存质量。很多医患纠纷，都源自沟通问题，据说世上沟通分为三种，用嘴说，用眼说，用心说。有些患者对我们选择用嘴说，用拳说，用刀说。所以我们都不说或少说，我们都很惜字，惜字如金，从不多说。钻石说没觉得你有那么高深，我们从开始就什么都说的。告诉我，你以后会怎样？韩心智说又能怎样，就是现在这样，每天做手术查病房写药方，偶尔去和同学聚聚，有假期了出去旅旅游开开会。五十岁拿刀会眼花，五十五岁会手抖。我们这行业黄金时期太短，年轻时有体力没经验，中年时才能累积足够经验和技术，可是体力衰退，我现在站手术台就总是腰酸腿软，再好好干几年，每送走一个病愈出院的，心里头也挺得意的，毕竟是人命，因而那种得意比升官发财都过瘾，真的，只可意会。等六十岁退休吧，钱够花就歇着就养老，不够花就出去坐堂坐诊，七十岁散步打拳搞养生，八十岁走不动了坐轮椅，都是这么过的，我想我也就是这样了。但是，我比他们都强，老得下不了床了，我还有块石头可以相对，足以慰平生。
韩心智不时看一眼手机，钻石说你不用看时间，我说过要用完一盒药，我对你从没撒过谎，尽管我特别会撒谎。我践约了，我用完了，我的时间到了。我父母都死在县医院，他俩的医生都对我很好，看我时满眼怜悯，声音都没有对我用过重的，都是轻轻地说的。我很幸运，遇见的医生都很好。韩心智低语，我和他们比呢？钻石说没法比，不能比，你和谁也不能比，因为你不是别人。可惜我是你的过客。韩心智说不是过客，你过不去，我们都过不去。钻石开始抽搐，两只手向空中乱抓，韩心智本能地站起来，握住了那两只手，握得死死的。芒种俯身想托起钻石，韩心智说别动，最多一分钟，动了更难受。
钻石挣扎着说，取我一条命，给我这一遭，天意公道。芒种连声喊，钻石钻石钻石，姑奶，钻石你要姑奶啊，我会常去听你唱歌啊。
韩心智缓缓抻开手中崭新的白被单，当被单覆盖至她的头顶时，他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他说，就此别过，余生漫漫。
余生漫漫。
责任编辑 刘洁 徐福伟
【作者简介】申剑，郑州市文联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完全抑郁》《白衣胜雪》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