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里，男人正在房间里出神。这时，只觉得有个黑影在他眼前晃过去。男人吓了一跳。他定睛细看，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很安静，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井然有序。就在他发愣的瞬间，那个黑影又来了，就从他眼前晃过去。“是什么！”一种恐惧在男人心中升起，然而房间里还是没看到什么东西。就在这时，黑影又出现了，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只大黑鸟。
房门都关着，这只鸟是哪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来不及细想，男人看到大黑鸟好像没长眼睛，朝那面墙撞过去，撞晕了，一头栽下来。
男人大喜，有鸟肉吃了！真是一只笨鸟，这面墙又不是玻璃，怎么不长眼睛，自己飞去撞墙，真笨！
男人用一个网兜把鸟抓起来，还用细绳捆住了它的脚：“明天就把你炖了！”
但到了半夜，男人却被鸟扑翅的声音吵醒了。
男人大怒 ：“你这是逼我早一点把你炖了！”男人翻身而起，开了灯。
就在深夜的这个时候，男人终于看到了墙。墙变成透明的，温柔地扭动着，像一个妖艳的女人。男人伸出一个手指，像触摸一个婴儿的脸蛋一样。他一寸一寸靠近那面墙，轻轻地去碰触那面墙。冰凉冰凉的，一个水晕就荡漾开了。然后男人看到女人睡在水墙后面，小小的鼻子有着均匀的呼吸，也像一个孩子。是的，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孩子，心里动了一下，很温暖。
然后女人很自然地翻了一下身，就从墙的那边滚上了他的床。
男人分外激动！他终于看到她是怎么滚过来的了！
男人房间的灯光把女人照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看清楚是男人的房间，就下了床，和以前许多个早晨一样推门出去，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但这次她走出去，没有看到朝阳，看到了黑夜。她退回来，重新爬上男人的床，拉了被子蒙头睡觉。
这两个房间大概只是一个房间，压根就不需要两张床——或者，这面墙只是一个镜子，镜子的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与我们所见到的并不一样。
早晨。那只鸟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只剩下一个空网兜。他本来计划买两罐啤酒，请女人吃炖鸟肉。但现在没有鸟，要不请她吃泡面？
男人很有礼貌地等女人醒来。
“醒了？”
“嗯？”女人依然是那样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显然对他的态度感到奇怪。
男人揉了揉鼻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昨夜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检查了身上穿的衣服，并没有被脱掉的痕迹。
“不是那意思……是看到你是怎么从墙那边滚过来的。”
女人笑了：“我以为是什么事！”女人继续说，“我失业了，在这住了三个月，都不知道滚过来多少次。今天我要去工厂门口的布告栏看看有没有招聘……你当作家赚钱不？”
“我是说，我看到墙变成透明的了，然后你滚过来。”男人又补充说，“透明的墙就像一面水幕，我可以从这边看到你，你如果醒着，也可以从那边看到我。”
女人仿佛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做了一个下床的姿势，但男人挡住她：“你做什么工作的，你怎么可以整天都……”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恋爱。”男人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感觉到自己的窘迫。
“等我刷完牙再说吧！”女人翻身下床，伸手开门，“恋爱不是谈出来的，我可不是你那古板的女友，连做爱都按照书上说的来！”
男人对女人刻薄的言辞感到纳闷：“你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回答的。为什么非得把我们的关系搞得这么紧张？”
“但我已经这样回答了。”女人推开了男人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开门出去。
门关上了，一会儿又开了。
“帮个忙，我的门开不了！”
“我去开门，你给我一点什么吃的，”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女人也随着他的眼光环视一遍，“你看，我现在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女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大作家，怎么啦？丢了女友就什么都没有了——没烟，连肚子都得饿着了，那不是还有人家送来的苹果……”
“够了！”男人吼了一声，手指着门口，“你出去！”
女人大踏步出了门外，回头看着男人。
男人叹了一口气，手放了下来：“我早上好好的心情，为什么你非要把它搞坏呢？”
“心情是你的，你要搞坏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你刚搬过来那阵，我们不是这样的。”
“是的，越住越陌生对不对？”女人冷冷一笑，“所有的邻居都是这样的，都是透明的。”
女人说完，随手一拉，门“嘭”地关上了，把男人关出了自己的视野，也把两个人隔开了。
那一夜，女人进不了自己的房间，在走廊上挨冻；男人找不到吃的，在自己的屋子里挨饿。女人知道男人屋子里比较避风，男人也知道女人的屋子里一定有吃的，但谁都不肯打开那扇门。
女人蹲在墙角，把头埋进膝盖里。她梦见她被搁置在一间没有门的房间里，里面是一屋的水。她腰上绑着一个救生圈，在屋子里面游泳。到处都是墙壁，就是找不到出口。这时头顶的瓦片被揭开，男人的脸孔在屋顶出现了。他放下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绑在腰上！”他用绳子把她拉上去。
男人也在做梦。他梦见在一间装满水的屋子里把女人救出来。他们在屋顶上休息。这时屋子突然升得很高很高，前后左右都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极目四望都是苍茫的天空。屋顶上堆满沙子，沙子带着海的腥味。但只是腥味，没有鱼。四野都危机四伏，他很小心地睡在沙子上面。他很怕一翻身就摔进深渊。无论他睡得多深，这种恐惧一直跟着他，也无论他走到哪里。
接着他们都梦见爆炸了。是的，屋子爆炸了，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跳入水井，井水很冷。他们像两只井底之蛙，观望井口——火把井口封住了，外面很亮很红。
他们都醒了。
“你的梦像一首诗。”
男人开门走了出来，很平静地对女人说：“墙变绿了。”
女人过去看了。果然，整面墙都变成了绿色。光滑的绿，就如一个绿色的镜子。站在墙的前面，能看到墙里站着一对绿色的男女，鼠头鼠脑，到处张望。
女人伸出一个手指，在墙上一点，一个涟漪就荡开了。女人说：“这真是一面奇妙的墙，它的重要特征是让人终生难忘。”
“那终生以后呢？”
“就忘了呗！”女人说，“你到底对这墙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
女人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男人：“没做什么，它怎么会这样……”
“让我想想……昨夜我在墙上写字……”
“写什么了？我也在墙上写过字啊，怎么就没事！”
“还没事？天天都往我这边滚！”
女人一跺脚：“别扯远，你到底写了什么字？不会是画什么符咒吧？”
“为什么要我先说？你先说！”
“你先说！”
男人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写了很多字，忘了，真的。”
“我也是。用一个指头在墙上写字，鬼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那天我在工厂门口，见到很多人从里面涌出来，我突然觉得把我放在他们中间，也就没有人认出我是谁……所有人都长得不一样，但其实又是一样的。”
“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怎么会一样？”男人抬头看了看天，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真在墙上写过字？”
女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或许我们得谈一场恋爱，但你妈妈会喜欢我吗？假如我有一个儿子，我才不愿意把他交给其他女人照顾。”
“你是说你想搬到我房间来住，然后让房东把你的房间再租给一个美女，让她半夜也滚过来？”
一些日子过去了。世纪大道尽头的露天大屏幕上，女播音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毫无表情地说：
“今年第一号台风‘珍珠’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达十二级……截至目前，因强降雨引发山体滑坡，导致三栋老房屋倒塌，造成十一人死亡，其他灾情还在进一步统计中……”
六层的楼房倒塌了。女人和男人站在那一堆废墟前面，就像另一对男人和女人被埋在废墟里头，另一对男女还在六楼的房间里讨论这座城市居高不下的房价。他们是遇难者又是幸存者，墙壁分开了房间，一间，二间，三间……但最大的房间是身体。
“我们的邻居好像都死了。”
男人停了好久，才说：“你……你不就是我邻居？”
“这下房东不会来催缴房租了吧？”
他们又笑了。笑声大而空洞。
他们在废墟前面站了一会，就走开了。周围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都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路过一个池塘。有一个老汉把拖鞋掉到池塘里了。老汉把衣服一脱，就下去捞鞋。很多人围在池塘边，看他捞鞋，像在捕鱼。男人和女人也围在池塘边，池塘里有很多人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