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会唱什么歌（组诗）
林莉
[作者简介]林莉，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8届中青年高级研修班学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获2010年度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集《在尘埃之上》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卷。
[下古埠札记]
它不是我们的
古樟、油菜秸秆，水鸭
从唐宋年号打马而来的罗家潭
都不是我们的
下古埠码头已废弃
偶尔有鱼排划过来
水波自寂寥中碎裂，胸怀中
一只马达已安静了千年
当我们和孩子们一起捉小虾
捡大瓶螺，朝河中打水漂
近乎是……一种患漫中的快乐
长满了螺卵、水藻、砾石
没有人提起溺水的少年
没有人看清水底
除了游鱼，泥沙、卵石
还有什么
河面上新建一座下古埠大桥，被比喻为
长虹卧波，它的碑石上称
畴昔风涛摇曳之苦，已随江流
一去不复返矣
对于流逝，疾病、伤痛
就尽量虚度吧
下古埠村已褪去旧痂
我们赤脚走在河滩，看着两岸
绿荫稠密，峭石远远高出河水
捕鱼人划着鱼排远去
相对昨天的自己
我们是我们的新人还是旧物件？
但今天，从长远来看，我们
是替死去的我们，在下古埠的
大地上走动、等待，出神
[歌]
孤独在唱歌
铁匠铺也打烊了，沉默的铁在唱歌
我们的祖母在厨房烤甜饼，她多年前就已远行
土豆和搪瓷碗在唱歌
我们风一样穿过老街，身体里
鼓胀的小河在唱歌
我们都没有占卜到其中哪些人
要早早缺席，向整个世界说抱歉
闭合的眼帘在唱歌
那是在三月，老旧的村庄裹着油菜花蜜
雾从我们的裂缝里散开
一匹湿漉漉的白麻布在唱歌
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屋檐下空烟壳在唱歌
在他们年轻的脚步和石板的青苔之间
血肉以及泪滴在唱歌
风就在那时穿透一垄垄萝卜秧苗
一次绿油油的死？
一对绿油油的翅膀？
我们知道我们遭遇了什么
现在，是绿油油的词语在唱歌
它们停在时间透明的眠床中
生殖的腥味，心灵疼痛着的一部分
所有命运的种种可能和裂变
都通向这里
[重逢记]
至见面
我们才惊觉，两年又过去了
时间是一匹孤独的马？
时间是一个隐形的沙漏？
甚至，时间是一把钝刀？
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妨碍
我们依旧惊喜着，为这别后的重逢
拥抱了一次，又拥抱一次
有什么关系呢
空气是甜的、桂花是甜的，我们是甜的
餐桌上
有人说到了发行量、排行榜、版税
签售、潜规则以及市场运作
也有人暗自叹气，房贷、订单、医药费
一笔笔永远还不了的债
当我们讨论到某种底线和坚持
你一度拍案，显得愤怒而悲伤
“那些人，怎么能这样呢”
“那些人怎么可以这样”
有一会，我们闭上了嘴，似乎有什么
堵住了我们的声带
我想起
昨天，一位尊敬的长者跳楼身亡
马路上，一个女人从摩托车上摔了出去
失踪了好久的乞讨老汉又跪在了树荫下
窗外，卖无花果的新疆人不停播放着小广告
“效果好得不得了，免费尝免费喝”
其实，我们用了很多年来佐证
天空不会掉馅饼，这世上也没有免费的晚餐
面对粗野的生活，我们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我们默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水仙，那细白的花瓣
正幽幽吐出香气，包围着我们
良久之后
我们毫无顾忌地说到了爱和爱情
一切，快乐的、悲哀的、固执的、绝望的
“哦，天知道——”
“是的，天知道……”
事实上，这么多年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我们的天空
铺满了寂静的云
[远方]
现在，火车向西了
明日子夜即同孩子抵乡
寥寥数语中
时空已然转换，动荡的迁徙开始
车窗外，漆黑夜幕，大地沉寂
这些年
风吹走了太多的东西
又地震了
又隧道塌方了
两个月的婴儿在家中熟睡被偷走
在不断的新闻播报中
那么多人
再也回不了故乡
想想我的这半生
在一个叫某某镇的弹丸之地虚度
信任过无名氏，遥远的蒙面侠客
“他日，誓必骑快马携君青山去”
也曾顽固地一次次梦见一座天空之城
那里，大海碧波暗涌
居住着年轻的银行职员萨姆
记得十年前，狠狠赌咒
“我要去远方，踏上江边停泊已久的船”
今至多事之秋
飞机坠毁，工厂粉尘爆炸
邻居夫妻反目，动了刀子
而吾双亲垂垂老矣，小儿尚年稚
哦，梦想的风声在减弱
生活在塌陷，崩盘
路，消失了……
就像格拉丝说过的
“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吃饭，散步，做梦
都在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围内
就像绑在木桩上的一条狗”
昨夜，从微凉的醉意中惊醒
屋顶一轮下弦月模糊而陌生
淡淡的光圈
越走越慢，越慢越远
我知道，一枚被命运啃坏的果核还没有被时间吐出
但一切都提前结束了
[恍惚]
他说：“你是阴暗的”
如此判定得出的结论应该是
这些年，我一定为某种东西付出了代价
哦，这要命的……
独坐在医疗室时
我喜欢上那个温柔扎针的姑娘
她好脾气地发话
“你是一个人来的，有不舒服请喊我”
我珍爱这陌生人小小的暖
生活的鳞片、奶酪以及一杯水
我珍爱，羽毛和泡沫
你是阴暗的
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偶然造成了必然，因导致果
那样清晰
一些黑暗的弯道，心中的猛虎
头顶上星群寒光闪闪
我记得
醉眼迷离时，空酒瓶四散
秩序被打破，紊乱的钟在滴答滴答
热泪慢慢倒淌回胸中
身体恍如一个巨大的堰塞湖摇晃
谢谢，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的嘴唇
时间深处——
[甲午年末，登**塔]
通向塔顶的石阶
又多落了一些红叶和灰尘
“看——金顶——”
“看——松鼠——”
其实，陌生的事物并未令我们激动起来
你执迷于塔底废弃的塔基
塔砖，泥土，残垣，都被新的建筑
完整地包围着
“不会再长出湿漉漉的苔藓和脚印了……”
而我将继续漫不经心登上塔顶
和一个灰布衣僧人擦肩
是深冬了
风一吹，脸就痛
眼前的事物就变得坚硬、模糊
檐角的铜铃孤悬高空
仿佛从未惧过脚底下的深渊
北宋宣和二年，**塔损于战乱
明嘉靖年间，雷峰塔毁于火
民国十三年，**塔突然倒塌
在这不断修复的死亡史中
浮云流水意，自古任东西啊
犹如此刻，有人携手登塔
有人湖中泛舟细语
我们呢，各自独立于塔顶两侧
风拍打着我们
是在拍打不可重建的
孤独的物件
[亲爱的知更鸟]
知更鸟在水边
浅浅地叫唤
“GL——GL——”？
“咕噜—咕噜——”？
她停下了脚步，低头辨听
心里一块坚冰在消融
冬天来了
松脂在阳光中凝结
亲爱的知更鸟先生
猜想你也不记得她了
噢，是的，是的
她也快欢喜地忘了她自己
她的口袋装满种子和青苔*
或许，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注：*引用玛丽·奥利弗《在森林中沉睡》中的诗句
[这林荫路上多孤寂]
——兼致阿华
一颗星坠毁了
风吹浮世*
风吹走了我们的人
这林荫路上多孤寂
树缝间，一颗星一闪而逝
“一颗星坠毁了……”
今夕已不知是何夕
像是时间的愚弄
仿若命运狠心地解雇、遗弃
我们的怀里
还残留树木的清香
在这林荫路上
洒满往昔温柔的碎片
我们独自茫然走着
对面，石器店里的手艺人
耐心雕刻，石头和刻刀
就要产生美学反应
而烧饼铺的伙计正朝锅里
放下牛肉和土豆
超市、美容美发、游乐园
一杯卡布奇诺
在对面
茫然走着
我们一个人
我们抱紧双臂
有时候，就是这样突然
隔着一条街
人人就此别过
不能说再见
注：*风吹浮世引自阿华诗句
一列火车经过田野（组诗）
仲诗文
[作者简介]仲诗文，70后，四川苍溪人，现在广东惠州。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天涯》《汉诗》《人民文学》等多家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二十一世纪诗歌等数十种选本。
[立春]
爸爸，这片山加上那几棵果树就是你的了
那片山加上那条小河就是我的了
你山上的树只负责长叶子
我山上的树只负责开花
当然啦，我的河里不准游泳
也包括你。果树上结的果子，也只能我一个人吃
立春这天，我和女儿来到城外
立春这天，我女儿在干一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此刻的生活已经完美得不可饶恕
立春之后，我们将继续混在南方的人民中间
假如我杂念丛生，如踩了狗屎，你们得原谅我
[我在春天挺而走险]
青皮、雪梨、鹿梨树的嫩芽
是我们寄予的道吗？
墙壁上，丰腴多汁的腊肉
是我们期待的善吗？
春天来了。有什么理由拒绝杀几条鱼
男子在房中饮酒，娘子在窗下瞌睡
撅着屁股的老农在山坡上又拉屎又挖坑
上火的小吏在山坡上又顿脚又骂人
公园里。春天的老虎又暴躁又温顺
四野的花朵与青草又甜腻又苦涩
我在又错乱又迷离的田径上，终于下定了
抱几只老虎回来玩玩的决心
[李小花的春天]
春天来了，空气中
有青草的味道、母马的味道
哦，我们的姑娘李小花来了初潮
信中，她给爱慕的人
写道：“成天价，我怎么会闻到
腐烂的味道？”
春天是嫩芽里的天籁
是鸽子的眼睛
春天只赏不罚
粮食和土地，花草和树木
在无声地颤栗
李小花丧偶的老父亲
毁掉纸笔
用书桌点燃一角光线
他在孤独里自言自语
春天是不食、倦怠
是梨花的慌乱
是泪眼汪汪
[哪有什么新意思]
没打算让笔下的杉树笔直、马桑低矮
历来的糊涂账，也不差我这一笔
挑灯翻破书，今天一个意思，明天一个意思
无非也就是老教鞭、投名状、万古愁
死心吧！哪能玩出新花样，哪有什么新意思
堂前杏，河边柳，花斑鸠
去年已经亡了。今年怒放的杏花是什么意思
河面上的柳絮是什么意思？
那一群花斑鸠在田野上低着头。咕咕，咕咕
难道是闷坏了的硬骨头，昨夜从泥里翻身而起？
[万物生]
河滩上，小鸟守着老鸟的尸体
发出细微的哀鸣
干芦苇丛中
无所事事的少年
拉开弹弓，一动不动地爬着
河风呜呜
河风呜呜
河水上涨了
芦苇苏醒了
小鱼儿游上了浅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