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宽把两碗米粉端到餐桌上，转身来到儿子的卧室。他靠在门上，看着杜辉呆呆在站在镜子前，一脸苦相。半晌，他摇摇头来到杜辉面前，帮这个让他操心半辈子的儿子整理衣服、领带，然后又到鞋柜里拿出刷子，把儿子脚上那双已经很干净的皮鞋刷了刷。然后，他后退几步，嘴角浮出浅浅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说：“快点吃饭，杨阿姨让我们早点去。”
杜辉对今天的米粉不感兴趣，一会儿说太辣，一会儿又说没胃口。杜永宽呼呼啦啦几口吃完，端着空碗正往厨房里走，却听见杜辉说：“爸，我不想相亲了。”
杜永宽双脚停住，死死地钉在有些褪色的地砖上。他最担心杜辉说这句话，没想到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还是听到了。杜永宽的心莫名地一阵悸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和你杨阿姨每天都在为你想办法，你可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我没有信心。”杜辉索性放下筷子，把半碗米粉推到桌子中间。
“小辉，我和杨阿姨都相信你。”杜永宽看着那半碗米粉，接着又说，“你要相信自己。其实，你很帅。”
“爸，这不是帅不帅的问题。这几年，我相亲应该有几十次了吧。每一次，当对方听说我有病之后，就不了了之。”杜辉端着剩下一半米粉的碗朝厨房走去，在过道上与杜永宽擦肩而过。刚走几步，他又回头对父亲说，“爸，我的症结在于身体有病，这个世界除了你还有谁愿意照顾一个病人一辈子？”
“这是一辈子，不是一两天一两月。”杜辉径直朝厨房走去，在门口又说了这么一句，把杜永宽震慑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杜永宽皱皱眉头，摇晃着脑袋走进厨房。他没有时间收拾锅碗瓢盆，接下来的重要任务是说服儿子参加这次相亲。杜辉的确有先天缺陷，母亲遗传给他的癫痫病即便华佗再世也无法根除，但只要按时吃药，工作与生活完全没问题。不过，在一次次失败的相亲中，杜辉完全丧失了信心。上个星期六下午，他追着父亲一直絮絮叨叨，对相亲表现出极度厌恶的情绪。但是，杜永宽费尽心思安慰儿子，把六十六年来所有经历揉和起来，试图从中总结出带有哲理的话语。遗憾的是，那些话说来说去不但没有把儿子说服，反而把自己绕得晕乎乎的。但是，杜永宽在心里默默做了决定，一定不能让儿子放弃。
“我们下楼等杨阿姨吧。”杜永宽对儿子说，然后在鞋柜里掏那双穿了八年的皮鞋。虽然皮鞋陈旧，但是擦得透亮。他始终牢记老杨的话，不论家庭条件多艰苦，总得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毕竟没有人愿意与邋遢的人在一起生活。
“爸，能不能不去？我觉得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夹着尾巴回来，很丢人。”
“这哪里是丢人？天下男女，有几个没有几段失败的感情？”
“我不是几段，是几十段啦。”
“几十段又怎样？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好。”
“爸，我每次灰溜溜地回来，感觉活得特别没尊严。”
“我们先把平凡普通的生活过好了再谈尊严，不然什么狗屁意义都没有。”
“但是，人总得要点面子吧？”
“找个女人生个娃，日子过好了就是最大的面子。”
杜辉不说话，看着父亲；杜永宽也不说话，看着儿子。
老杨又来电话了。杜永宽捏着手机说，杨阿姨在催了，赶紧下楼。
“爸，我真的不想去。”
“我告诉你，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爸爸还能照顾你多久？我都六十六岁的人啦，说不定哪天就离开咯。如果你不赶快成个家，爸爸怎么走得安心？”杜永宽看着儿子，慢声细语，面带微笑。接着，他又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
“爸，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还不成功，我以后再也不相亲了。”
“好吧。”杜永宽笑眯眯地说，“这次如果不能成功，咱就听天由命。”
在杜永宽的软磨硬泡中，杜辉答应父亲再去相一次亲。这个敦厚、朴实的老人把儿子推出去，然后对着妻子说，我陪小辉看对象去啦，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吧。妻子没有回话，独自一人朝阳台走去。生下两个孩子后，这个从小就有癫痫病的女人彻底疯了，从此成为家庭的闲人。
杜永宽带着杜辉，与老杨带来的女孩在茶馆里见了面。他们先喝了一个小时茶，然后到附近的饭馆吃饭。女孩姓张，个头不高，但长相还不错。她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工作八小时，月薪两千元。杜永宽一直微笑着听女孩说话，时不时赞扬几句，然后又热情地向对方介绍自己这个大龄儿子。整个过程，杜辉表现得极为冷淡，很少说话。老杨笑嘻嘻地对女孩说，杜辉这孩子生性老实，将来肯定是个好老公。听老杨这么说，女孩有点矜持，偷偷瞄了一眼杜辉。
相亲在下午四点左右结束，分别时杜永宽对女孩说：“小辉什么都好，就是身体有点不好，她妈妈把病遗传给他了。不过，只要按时吃药，跟没病一样。”
女孩又瞟了一眼杜辉，然后她说：“我知道了，让我考虑几天吧。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
杜辉点了点头说：“好的。”
每次带儿子相亲，杜永宽都会把儿子的病情如实相告。他希望找个能够照顾儿子一生的人，就像他照顾妻子一辈子那样。
吃晚饭时，杜辉对父亲说：“爸，你觉得有希望吗？”
“等她的电话吧。”
“前几个也说等几天给我打电话，可最终都没有消息。”
“这一个不是前几个。”他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看着儿子补充说，“人生应该往前走，不要老是回头看自己的脚印。”
半个小时后，杜永宽下楼直奔小区而去。
院子里的音乐早已响起，那群跳舞的老人快要中场休息了。他要去找老李，打听养老院的事。六十六岁的杜永宽寻思着为妻子找个合适的养老院，当自己老去后她也有个安身之处。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能丢下她不管。
【二】
杜永宽与妻子都是南县人，但是到月城之前，他们并不认识。
南县是出了名的贫困县，杜永宽所在的白鹤乡在整个南县又最穷。为了走出白鹤乡，十八岁那年，身材瘦弱个头不高的杜永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参军，结果却幸运地走进部队。在部队的几年时间里，杜永宽虽然没长高，身体却壮了许多。后来，他转业到月城一家大型厂矿工作，顺利实现走出穷山沟的梦想。
杜永宽踏实、勤奋，在单位里深得领导老何喜欢。老何不是月城人，老家与南县不远。所以，平常杜永宽与老何总以老乡称呼。在偏远的月城，有个老乡陪自己抽烟喝酒话家常，两人都感到十分温暖。一年以后，老何见杜永宽下班之后总是一个人，便问他是否有对象。杜永宽说，母亲在老家找了一个，不过还没见过面呢。老何又问，看过照片吗？杜永宽摇摇头说，还没有。老何抽完一支烟后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老何给杜永宽介绍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亲妹妹。杜永宽没有推托，便答应见面。
女孩名叫翠娥，杜永宽觉得这名字真好听。翠娥小学没读完就回家跟父母种庄稼了，那时候家里穷，只能供哥哥一个人读书。后来，哥哥到月城工作，便想着拉妹妹一把，将她带到城里做小生意。翠娥租了一间铺子卖衣服，凭着起早摸黑辛苦付出，生意倒是不错。因为人地生疏，加上忙于生意，二十二岁的她还没有成家。老何见杜永宽不错，于是便想着撮合一段姻缘。
杜永宽与翠娥见面后，对她非常满意。虽然她读书少，但在月城历练几年后，倒也机灵活泼，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第一次见面，她就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搞得大小伙子杜永宽在一旁不知如何接话，只有乐呵呵地听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老何看着杜永宽的表情，断定这段姻缘有戏。
如果不是母亲的来信和后来的阻断，杜永宽与翠娥应该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那封信在杜永宽与翠娥渐入佳境时突如其来。以前，杜永宽只是听说母亲在老家为自己找了个对象，但后续如何发展并未明说。
当杜永宽打开信封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他顿感事情不妙。照片中的女孩偏瘦，瓜子脸长头发，微笑着的她露出两颗虎牙，看上去甚是可爱。杜永宽明白，这就是母亲为自己找的对象。可是，自己已经在月城认识了翠娥。
母亲不识字，每次写信都是找村里的民办教师王老师帮忙。王老师写得一手隽秀的钢笔字，每次阅读母亲的来信，杜永宽都仿佛觉得是在听母亲唠家常，就像小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对自己讲遥远的故事。母亲在信中介绍了照片中的女孩，她叫张丽娟，家住西坝乡，与白鹤乡不过二十里路程。张丽娟小学毕业，会缝纫手艺，目前在西坝帮人缝制衣服。母亲与亲戚已经多次与张丽娟会面，都觉得这个女孩适合杜永宽。信的最后，母亲希望杜永宽立即回家与张丽娟完婚。
几百公里之外的月城，杜永宽蹲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默默地重复着母亲的叮嘱。
杜永宽对张丽娟第一印象不错，但他更喜欢翠娥。他把实情告诉母亲后，遭到她强烈的反对。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杜永宽和母亲通了十来封信，大部分内容都在讨论他的婚姻。杜永宽有他的道理，母亲有她的想法，母子俩在那一张张泛黄的信纸上互不相让。最后，母亲终于撂下最狠的话。她对儿子说：“如果你不与张丽娟结婚，从此就不要回白鹤乡了，我就当从未生你这个儿子。”
多年以后，杜永宽在夕阳西下时独自站在阳台上，怎么都想不通母亲当年为何那样固执。但是，四十多年前的他还是做了妥协，回家与张丽娟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杜永宽的决定遭到老何的反对，翠娥听到后也大哭一场。
那天晚上，老何指着杜永宽的鼻子说：“你真是个糊涂蛋啊。”
杜永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给老何倒了一杯酒说：“你别生气嘛，我有我的难处。”
老何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问杜永宽：“你觉得那个西坝乡的裁缝比月城的翠娥好？”
“我觉得翠娥好。”杜永宽的声音很小，但老何还是听见了。
“既然翠娥好，那你还要回家与那个张什么的女人结婚？”
“她叫张丽娟。”
“我不关心她叫什么，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放弃好的选择差的。”
“这是我老妈的命令。”
“你是成年人，自己的婚姻还不能做主？”
“母亲辛苦把我拉扯大，她老人家的话必须听。”
“你妈觉得张丽娟哪里好？”
“我怎么知道。”
“那你把翠娥带回去让你妈看看，或许她又让你与翠娥结婚呢。”
“我给老妈说过翠娥了，但是她只要求我与张丽娟结婚，她说她只看得上张丽娟。”
杜永宽一席话，让老何哑口无言。他怔怔地看着杜永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后，老何转身而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杜永宽大声问：“你去哪里？”
老何停下脚步，回头对杜永宽说：“既然你的选择无法改变，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安慰翠娥。”
杜永宽说：“我陪你去吧。”
老何没说话，但他用手势拒绝了杜永宽。
从此以后，杜永宽再也没有见过翠娥。偶尔，他从以前某个熟识的人那里，知道她现在生意做得不错，在月城买了房子和车子，只是婚姻不太顺利。结婚两次，养育三个孩子，后来独自一人生活。
杜永宽在那年冬天回到南县白鹤乡，在母亲的期待和祝福中与张丽娟结婚。结婚第三天，杜永宽便把新婚妻子带到月城。到月城后，张丽娟租了间铺面，开个裁缝铺做衣服。杜永宽依然在厂矿里上班，不过，老何调到另外一个单位后，他似乎不太受重用，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一颗螺丝钉。下班后，他便帮着妻子打理裁缝铺子，日子过得倒是有盐有味。
第二年，大儿子杜辉出生。
第三年，小儿子杜毅出生。
寂静的家庭，因为两个孩子的到来充满欢颜笑语。但是，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多久。结婚五年后的那个春天，张丽娟突然生病，没有任何征兆地成了一个精神病人。杜永宽的生活顿时陷入慌乱、无望，他带着妻子到各大医院治疗，都没有效果。最后，杜永宽放弃了，把妻子从医院带回去。从此，那个原本沉默寡言的女人便开始了一生的喋喋不休，只是丈夫和儿子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对谁说，到底在说什么。
后来，杜永宽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把张丽娟的情况如实告之。接到儿子的信后，那个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女人，顺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杜永宽在月城的家。当杜永宽打开门看见母亲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丽娟。”
杜永宽把母亲迎进来，带她来到阳台上。
此时，张丽娟头发蓬乱地靠在窗口，望着朦胧的远山叽叽咕咕。杜永宽大声说：“张丽娟，妈来看你了。”
张丽娟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丈夫在喊她。
杜永宽的母亲见状，哗啦一下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一年，杜永宽的母亲五十五岁。十来分钟后，她终于在儿子的安慰和开解下，安静地坐下来。她沉默片刻，然后对儿子表达了真诚的悔恨。
原来，当媒婆要把张丽娟介绍给杜永宽时，村子里有人私下给他母亲说过张丽娟是个病人，犯起病来满山跑，完全就是个疯子。杜永宽的母亲不相信，因为她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张丽娟发疯。她认为那些人满嘴闲言碎语，是因为嫉妒自己能找到这么好的儿媳妇。所以，她一意孤行地促成了儿子与张丽娟的婚姻。
“你为什么非要我与张丽娟结婚？”
“我觉得她贤惠，能够照顾你一辈子。”杜永宽的母亲怎么都想不到，张丽娟不但没有照顾儿子一辈子，反而成了他一生的累赘。那个五十七岁便去世的老人更没想到，张丽娟把疾病遗传给了儿子杜辉，给这个家庭带来毁灭性打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