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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短篇小说(3)

儿时,我和国良住一条巷子,天天在一起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在抬头望天伸脚踩泥的环境中,我俩成为对方的影子。后来,逢移民迁建,山被削平重新规划。栽向日葵的地方,矗立起一座座摩天大楼。城市像地毯,朝四面八方蔓延,脚下乡村消失了。舍小家,保建设,响应号召搬迁。长江把我往东一挤,把国良朝西一推,隔江相望。虽说路程并不算远,坐车二十分钟,平时各忙各的事务,碰头机会并不多。遇到节假日,才发一条从网络下载的短信,让对方在脑子里亮一下。再说,马嫂教小学数学,家里带几个孩子补习功课,去串门也不方便。

真惭愧,具体多久没见国良,我竟然忘了。几个月,也许足一年。只记得上次去文体局采访,国良邀我去他家下棋,之后一直未小聚。生活原本是立体的,就像一幢房子,时光安置其间才有质感,可供触摸、回味。告别青春期,有了家,日子就让“责任”压扁了,成为平面。“友谊”这个点,像流星,拖着尾巴从中心地带游离到了边缘。早先亲如兄弟的朋友,也渐渐隔膜了。

挂断电话,我赶紧给社长请假,动身去中医院。平时我从未缺过勤。社长爽快地说,好的,你走吧,报社事务暂由老崔代劳处理。

中医院采用中西结合的方法,疗伤治病。多一条路径,至少在心理上安慰了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我想见国良,却又害怕立刻相见,纠结着,心里一团乱麻。照情理应该去超市,买点牛奶、人参之类的滋补品,想了想,转身直接去医院。趁早去帮国良翻个身、擦擦汗,更有实在的意义。我也病过,知道病人最需要什么。

高二上学期,我去木材厂参加勤工俭学,双腿被木头砸伤。做手术,折断的骨头装钢板固定。课程不能撂下,国良自告奋勇做我的双腿,背我上学。从家里到学校,足有五里路,国良风尘仆仆背了我三个月。康复后,我以陈胜的口气激动地对他说,兄弟,苟富贵,勿相忘!我想我嘴里每一颗牙齿都闪着光,信誓旦旦。国良意外患病,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讲的话,羞愧忐忑。现在,我站着,国良却躺在病床上,不能动。我是不是应该兑现诺言,搀扶他上回卫生间?或者背他下楼,去花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病房福尔马林气味呛鼻,不好闻,国良对气味敏感。亦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搬把椅子,在床边陪他坐坐。往后,我定辞去饭局牌局,每晚去医院代为照料国良,让马嫂休息,睡个安稳觉。

我没坐车,以劳累筋骨的方式去见国良。路旁桃花簇拥,开得热烈。我无暇观赏美景,匆匆走着,将广告牌一块块甩到脑后。来到夷陵天桥,也不歇口气,往上爬。城市人口膨胀,人们把路往天上修,缓解十字路口交通压力。夷陵天桥位于市中心,气势雄伟。竣工后,人们争相上桥留影纪念。国良那天穿一套天蓝色李宁牌运动服,和我头碰头,也拍一张。这是我俩唯一的合影照。可惜,搬几次家,不知放哪儿了,寻不着。如果像国良那样,把照片压在写字台玻璃下面,天天望见,怎么也不会弄丢。

天桥隔开行人与车辆,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但秩序偶尔也会遭受混乱的嘲讽,比如,此刻的交通事故。只要轮子还是圆形,就无法避免车祸发生。我计划被打乱,迷茫中抬头望天,中医院那边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雨。

不知谁踩我一脚,我才停止遐想。四周全是脑袋,嘈杂声像一群蜜蜂在头顶飞舞。人山人海,组成铜墙铁壁,怎么也挤不出去。有个孩子受不住推搡,哭起来,家长把他顶在头上。我寻思翻过栏杆,从外边找条路,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一样脱身。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要冒从高空(相当两层楼)摔下的风险。我把脑袋插进护栏夹缝,侦察地形。身旁一位胖大妈,心肠好,以为我什么事想不开,想寻短见。她逮住我衣领死不放手,一边叫喊,别跳,别跳楼!她真心救人,用了十分力。有人纠正她的说法,是“跳桥”不是“跳楼”。紧张空气如皮球让针刺穿,一下泄了劲,引来群众阵阵哄笑。别无它法,只能等,老老实实等。

盼星星盼月亮,在天桥上耽搁一小时,交警派来吊机,拎起两辆横在公路中间耍赖的汽车,像扔玩具一样丢到一旁。道路通畅,我出口长气。不塞车,早到中医院了。

鞋子让人踩脏,趔趔趄趄走到天桥下面,待行人分开,留出空隙,我才弯腰系鞋带。旁边几个老人支张简易小桌,在楚河汉界上调兵遣将。国良今天精神状况好的话,跟他下盘象棋。上次去他家喝茶,来了客人,一盘棋只下一半。他擅长走马,我喜欢架炮,炮火连天,马蹄声穿云破雾。读书时,老师们采用车轮战术叫阵,靠不断悔棋,才偶尔赢我们一场。

不经意扫两眼老人们的棋局,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书明,是你呀,在忙啥呢?那声音,如细钢丝发着颤。回头,我望见一张挂满汗水的脸,是张大姐。她双手不闲,右手提一把方便袋,装着水果、面粉、调料、蔬菜、火腿、牛排……恨不得将菜场都塞进去;左手是一袋十公斤重的泰国香米。张大姐身材瘦削,苗苗条条的,哪干过重体力活?腰快压断了。

我笑着说,不忙,出来办点事儿。

她丈夫是我们报社的社长,顶头上司,前年从宣传部调来的。新社长不喜欢讲空话,办实事的人,赏识我,提拔我担任要闻部副主任。老崔快到退休年龄,实际事务由我全权负责。老崔早晨来单位报个到,便脚底抹油,跑掉了。那天,社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从老板桌后面走出来,挨着我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叭叭叭,伸出左手放我右肩,像弹手风琴似的,按照华尔兹一重二轻的节奏拍了三下。拍得我全身麻酥酥的,险些坐不稳,似喝醉了酒。自此,我对左撇子心怀好感。社长语重心长,要我“努把力”,一定得“好好干”。社长对我承诺,等开年,就把“主任”前面的“副”字擦掉。我瞧一眼社长的口袋,似乎那里面放了一块橡皮。

自从大学毕业,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一直勤勤恳恳。重要的,不是你的表现,而是领导如何看待你的表现。

张大姐孝敬,回娘家看望父母。撞上别的熟人,也该学雷锋,搭只手,何况是领导夫人,不能怠慢的。我忙起身上前,除了钱包,其它东西都“夺”过来。从动作幅度看,略显专断,其实手里力度是小心掂量了的。哎哟,麻烦你怎么好意思?张大姐客套一下,嘴上紧,手却借梯下楼,松了。我有搬运经验,米袋像枕头一样架在颈脖,空出双手拎方便袋,轻轻松松。张大姐嘘口气,吹手指,似乎双手的勒印可像灰尘一般吹走。她父母居住的梅宛小区,正封路,更换下水道,老人出行不安全。

往南走三百米,到达目地的。伯母热情,帮我拍落衣领上米袋蹭的白灰,找条新毛巾给我洗手。既来之,则安之,马上走显然不妥,跟主人拉拉家常,礼节性坐会儿。伯父忙着为我泡茶,茶叶在哗啦哗啦的水流里展开、沉浮。本准备起身接茶,无意中,瞥见饮水机开水龙头泄漏。国良还躺在病房,正眼巴巴等候。住一个多月院,一直瞒着,怕留遗憾才通知我,医生说,他的生命处于倒计时,对朋友临终关怀,是起码的品德。我装作若无其事,没发现隐患,扭过头,面朝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专心欣赏十字绣。孔雀开屏图,张大姐绣了半年的作品。眼睛看,脑子走神,但愿伯父那只长老年斑的手灵活、利索点,千万别出差错,让开水烫了。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哎哟一声,茶杯落地,伯父还真伤了手。似乎我是肇事者,背后念了咒语。所幸患处面积小,不碍事,张大姐帮她老爸擦湿润烧伤膏。

不能再装糊涂,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

修饮水机我在行,拆下来,买个新的,装上去就好了。做当然比说麻烦得多,这是人们动嘴不动手、总喜欢运筹帷幄、从事管理工作的原因。比如买配件,二老节约,饮水机用了很多年,快成古董,也舍不得丢弃。我转几家商店,无货供应。脚让路牵住,走呀走,快到夷陵天桥才寻到同型号的。这家商店老板出去买吃食,店门大开,像是在欢迎小偷光临。可我是守法公民。明知无人,还是不甘心,手拿配件对着店面四壁吆喝道,请问,老板在吗?墙壁冷冰冰的,保持沉默。站在门口等十分钟,老板才慢吞吞回来,边走边擦嘴,酒足饭饱的模样,不知她吃的是早餐还是午饭。我顾不上讲价,塞给她几张钞票。空手走好远才醒悟没拿配件,放柜台上了,急忙回头取。今天丢三落四的,诸事不顺。前方挖掘机轰鸣,梅宛小区施工人员对我吆喝,喂,那个理小平头、胳膊夹包的,慢点跑,当心跌进土坑摔断腿。乌鸦嘴,我瞪他们一眼。

拆下旧龙头,接口用刀片小心刮平,装上新的才不会漏。一道工序接一道工序,用了心,时间自然花费多一点。在社长岳父家得做“阳光工程”,踏踏实实,断不宜掺“豆腐渣”。

修好饮水机,我起身告辞。伯父递香烟没工夫抽,夹在耳朵上,现在很少有人在脸上寻找替代烟盒的部位了。我边走边找打火机,手探包里摸到两盒香烟,伯父悄悄塞的。美国生产,云斯顿。外烟市场上不好买,留着,借花献佛给国良。马嫂说,他背着医生一天抽几口。我和国良是资深烟民,每次见面,习惯性掏出一支香烟,架到对方耳朵,成了仪式。有了烟穿针引线,说话气氛才融洽。

就像有所感应,国良病房的水管也出了故障。

我回到夷陵天桥,已是十点半。马嫂以为我还未动身,来电敦促。接了电话我慌忙解释,只说塞车,围绕“堵”展开一个个细节。我避重就轻,没告诉修热水器的事,后者花时间更长些。审读报纸稿件,限于版面,及宣传风险的评估,一般会对有关内容做剪辑处理。用这种方式跟马嫂交谈,心虚,脚像没落地似的。我说得喉咙发干,对方没哼一声。起先,揣度马嫂憋屈,生闷气。后来才明白她电话没锁屏,误碰重拨键。我张大耳朵倾听,声波文件经脑子解压,再转换成图像信息,话筒那边的情形了然于胸。先是扭杯盖的声音,马嫂在喂国良喝水,让他慢点,别呛着肺。卫生间有水滴声,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水池的弯头漏,马嫂把搪瓷盆放在下面接水。马嫂对国良说,找过护士了,管道工忙,答复下午抽时间来维修。一滴水悬在弯头管壁,体积越来越大,饱满晶莹。细微的风也使它动荡不安。尽管险象环生,水滴还是能守住自己的阵地。只有当吸附力小于重力,水滴才坠落。为了减轻空气阻碍,水滴上尖下圆,顺应重力做功,如同生命顺应自然法则,花开花落。

刚开始,水滴直接落在盆里,粉身碎骨,炸裂成若干接近雾状的小水珠。搪瓷盆发出金属的脆响,少许水珠溅出盆沿,飞到马嫂脸上。衣服上也落了水,由于她专注盯着盆看,没察觉。马嫂眨下眼,缓解面部不适,撑住膝盖站起来。随着盆内水位升高,悄无声息地升高,水滴声柔和了,软绵绵的,平整光滑的水面被水滴撞穿,破洞的容积略大于水滴。刹那间,那个破洞以肉眼难以分辨的神秘方式,迅速愈合,准备迎接下一滴水的冲击,就像水面一直风平浪静。

我脉膊跳八次,掉落一滴水,水滴代替钟表准确数着时光,似乎在测量春天到冬季的长度,或者生与死的距离。马嫂关上卫生间门,水滴声变得遥远、微弱,像呼吸一样轻。马嫂自言自语说,几点了,老幺怎么还没来?国良嘟囔着,口齿不清,叫她别催。接下来是忙音,马嫂刷屏看时间。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停播放的画面,戛然而止,耳朵深入黑暗。

中医院离天桥近,两站路。我改乘摩的赶路。摩的灵活,抄小路走,不怕堵。我挑选一辆马力大的摩的坐上去,司机启动马达,风吹得我睁不开眼。为防不测,我打算关机两个钟头,把这段时间全部交给国良。上午,老崔给我打三次电话,问这问那,到医院可能还会骚扰,国良听了着急,会催我走。

除了朋友关系,国良还是我的亲戚,姻亲。我性格内向,怯于与异性交往,眼看二十八岁,还没处个女朋友,国良都替我急。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我,不要总是一本正经,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不妨油滑一点,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见我还是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开化,他忍痛割爱,把自己的表妹胡婷介绍我认识。

国良经常找机会,带我和胡婷出门玩,出发前,悄悄提醒我,主动帮胡婷背行李。关键时刻,用眼神引导我见机行事。遇到我说了不妥的话,踩我脚背予以惩罚,并及时出面圆场。渐渐地,我和胡婷熟络了,越走越近。我先碰了碰她额头,胡婷没反对,得了鼓舞,我的手翻越胡婷瀑布似的长发,探索着和她的手会了师。国良鬼精,后脑勺长一双眼睛,背后小动作一个也逃不掉。

婚姻是人生的大动作,大动作靠众多小动作铺垫、帮衬。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再呆下去,这盏航标灯就是刺眼的一百瓦电灯泡了。后来,胡婷成为我的妻子。

电话像是知道我的心思,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嘀嘀嘀,执著地响个不停。不是别人,胡婷打来的,只好接。早晨太慌张,忘记约她,国良是她嫡亲的表兄。胡婷问,你在干啥?我说,国良病了,这会儿我正在去中医院的路上。哎,胡婷叹口气说,知道,马嫂也告诉我了,等下午五点半下班一起去。快回家,我们去见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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