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养育了人,人养育了神——民谚
1.
今夜月又圆了,金黄黄的。六一忽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正是家家团圆聚坐在庭院中,吃月饼、梨、地瓜,赏月的良霄美景时刻。可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只好朝陈波那里去,两个都是老知青,猩猩惜猩猩,同命相怜。六一跑到知青点,见陈波正对月遥望,祷告什么?悄悄走近一听:“鸿雁长飞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陈波原来还有闲情吟诗呢?
“波夫子诗兴大发啊。”
陈波一见六一,高兴地回答说:“哪里,我触景生情,家家团圆,你我两个恰似孤雁。”
“那你还有啥闲情吟诗?”
“哎,这首唐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千古绝唱啊,正是写了月下游子赶回家的情景。各人读这首诗,各人的理解不同象‘古人曾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的母亲就做了古人,看见月亮就想起她,可鸿雁传书,也送不到了,阴阳界的音信不通啊。鱼传尺素,也只起一个泡泡。”
“好了,好了,我就是躲避孤单不愿悲伤才跑过来的,你不要传染我。农二哥这两年瓜果代,裤腰带都拴不紧,哪来的月饼?只有望月充饥了。不过有比月饼更营养、更高级的东西,农二哥憨,看到不晓得吃。”
“啥东西?”波夫子吞一下口水。
“黄鳝。大城市象成都叫鳝鱼,是上席的高级菜肴,重庆火锅也用它,到了广州、香港,一碗面两节黄鳝就叫鳝鱼面,价都要高几倍。”
“我们下乡是接受再教育的,农民不吃这东西,我们吃了怕……怕……”
“怕啥?怕毒死了?我先吃。”六一恨夫子太软弱,高声叫走来。“我怕,怕影响不好啊……”夫子唯唯喏喏低下头,后边说的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哎呀!毛主席说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也是辩证的,实际上也就是教育贫下中农,我们刚下乡那会儿,漱口、刷牙,农民很稀奇,围着看,有人说我们犯羊儿疯了,有人还笑我们变螃蟹吐白泡泡。现在呢?队长少爷不也每天吐泡泡?毛主席还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就是这个理。走,移风易俗有功,逮黄鳝改善伙食有理。”“好啊,逮黄鳝,我们也伙到你们一齐去。”背后突然钻出刚下乡来的两个男知青,这次林口一队又新下来三个知青,两男一女。队上谁家也不要,只好修个知青点,队上知青统统住在一块。他俩刚才就躲在后面偷听,首先跳出来的是又高又瘦的祁河安,农民叫他“提货单”,是招待所所长的儿,从小耳濡目染,学得象个玻璃球似的精明圆滑,鬼点子不少。一双吹火筒脚杆又细又长,长满黑深深的毛。腰弓起来象个虾米,见领导,甚至农民也弯腰,然后口里滚出一串串“哈哈”。一对三角眼不停地眨,两只招风耳时时窥测风向。另一个又矮又胖象球滚出来的叫任生江,农民叫他“人参汤”,是一个什么部长的少爷。他们四人分为两组,六一带“人参汤”,波夫子带“提货单”,兵分两路分别朝东西方向出发。提货单如鹤般的长腿充分体现优势,打着火把在前照,夫子在后用手抓起黄鳝丢在屁股上吊起的鱼篼里,两人一边走一边抓,不知不觉走出界,走到另一个大队的田里去了。陈波一看黄鳝已快满了,该回去了,可回去的方向已模糊了,提货单指背后黑森森的树林说:“波夫子,从这里上去走旱路快些,插过去就是我们队,我从这里走过。”
“你才来好久哟,咋个路还比我熟?”
“你天天出工,我常到别队去耍,所以晓得。”
提货单在前,陈波依然在后,可一走进去,才发现四周都是坟包,一个接一个,一个挤一个,一个重一个,转了几转,迷失了方向。路本来就没有,四周长满一人高的荒草,“朝那里走?”陈波问。
“我也不知道。”提货单听到“呱、呱、呱”几声猫头鹰的怪叫,吓得脸都黄了,草木皆兵。“我从这里去过,可没看到这儿那么多坟,莫非遇到鬼不成?”提货单一说,波夫子背脊上也觉得冷嗖嗖的。“啊呀!啊呀!”提货单惊叫,在火光和月光下,前后躺着两具尸体,一具周身都缠着白大绸,手、脚都缠成棍棒直溜溜的,脸黑糊糊的,肉已腐烂,散发一阵恶臭;另一具则赤足,一身补丁,尖嘴猴腮,额角上眼睛一动不动的躺着。提货单转身就跑,“啪啦”一声绊倒,火把落在地上熄灭了,他爬起来又跑。波夫子也跟着跑。“鬼,鬼……”提货单跑得比风还快,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陈波则紧跟,一面喊:“等我一下,提货单……”跑出树林,趟过几个水田,爬上小道,波夫子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路,仍在喊:“提货单……”“哎哟,我在这里!”陈波顺着提货单的应声找到他,他已坐到地上。
“咋个,脚打软了?”
“不!蛇咬了。”蛇到晚间喜欢横卧小路上,一般人走都要用竹杆打草惊蛇,使蛇让道。
“球大爷让你一个人跑,我还背着黄鳝呢。”
“哎哟,哎哟……”
“我看看。”波夫子借着月光,看提货单右脚上有一深深蛇牙印,有点肿。陈波来不及抱怨,立即用小刀在他的伤口上划十字,然后用嘴吮掉淤血,连续五分钟,然后又扯些草药敷上。“没事了,走不动我背你。”说完,背起提货单偏偏倒倒沿小路回去。六一、人参汤早回来了,见状立即把提货单扶下来,又用带来的“季得胜”蛇药敷上,睡下。陈波才战战兢兢把遇鬼一事讲给六一他俩听,他俩不信。第二天一早,提货单松了些,一口一个波哥,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他仨人去一看,尸体不在坟也不多,不过二十多座,昨晚上转过去转过来都在兜圈,有一个古墓被动过,六一明白了,“一定是盗墓的,见你们来便装死人,你们一走,他又起来继续干。”陈波一想也是,再看黄鳝篼跑掉了
盖,黄鳝早爬光了。
六一第二天回生产队,即被队长叫去帮放鸭。放鸭相当辛苦,每天天一亮赶鸭子四处寻食,大太阳顶起晒,下大雨也不能躲,戴个斗笠站在田里地边吆喝。鸭子还受不得惊,一受惊吓,便四处乱窜,够你奔波,丢失一只还得检查,多了还得赔。俗话说“鸭撮箕,鹅口袋”,鸭子的食量极好,一天都在吃,一天不放都不行。这800只鸭是生产队唯一的副业,社员年底分红部分是靠它实现的。放鸭人均露宿野外,搭个鸭棚就算家,哪里黑哪里歇。农民回家都有忙不完的家务活:种自留地、喂猪、喂牛,谁也不愿去放鸭,唯有“癞头九指禅”自告奋勇报名。这“癞头九指禅”就是被白玉兰咬断一根手指的那青年,这小子牛高马大,一身懒肉。由于他父母兄妹粮食关均饿死,只剩他一个,从小偷鸡摸狗,有时住在水磨房,有时住在大通寺破庙,有时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所以他的家在哪儿谁也说不清,年过二十五,依然光棍一个。他的成份也很特殊,他父母死时,他未成年算孤儿,可他父母在时是个很勤劳节俭的富农,叫他狗崽子也对,叫他赤贫孤儿也没错。为确定他的成份很费四清工作队一番脑筋,算孤儿就该补助,算地富子女就得被看管,结果还是带着问题学。从《毛选》第一卷《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给他得出结论:流氓无产者。即要团结,又要限制利用。他一放鸭,立即领到一个新家——鸭棚。鸭司令就是批斗白玉兰嫌自己的老婆瘦的那人,叫田螺蛳。半年前连瘦的老婆也没有了。此人骨瘦伶仃,干活抵不上个小孩,一身的劲都长在嘴上,开口阶级斗争,闭口三代讨口子出身,四处作忆苦思甜报告。他母亲怀他七个月时,出门滑一跤,跌落下他,他干活不行也都是旧社会造成的。因而深受工作队赏识,谋到队贫协主席的位子,用他的话:“鸡公头上,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冠(官)。”膝下一女叫田碧玉,芳龄二十二,在农村快成老女子了,别家二十岁的女子没嫁也都是“名花有主”,可田螺蛳把女养在闰中待价而沽,“要攀个高枝好养老送终”。可这几年政局变换大,昨日在台上当权,今日成阶下囚,高不成,低不就。田碧玉名不副实,并非小家碧玉,楚楚动人,而是又矮又胖的“红脸关公”,异常强壮。眼见童年女伴一个个飞走了,心中怨恨父母,三天不搭一句话,一搭话也是棍棍棒棒的。同去的还有洪广贵。三人一报到,鸭司令习惯卷长舌:“首先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受苦受难……养好鸭,支援世界革命……”
才放了一天鸭,六一脚都跑酸了。晚上躺在鸭棚内一觉就睡到天亮。洪广贵溜到乡场上茶馆吃茶去了。每天累是累点,但也有好处,就是有的鸭开始下蛋,每天晚上、早上都要捡十个八个蛋,除每人二个蛋外,其余均由田螺蛳保管上交,支援世界革命。为保护清廉,田螺蛳每天下午都由女儿送饭,刮风下雨从不间断。这天下午,田碧玉又提一个大竹篮,只盛一碗饭,回去时却提得很吃力,莫非空碗还沉些?六一趁其不备,偷偷揭开一看,哟!一篮子鸭蛋。他妈的!支援世界革命,支援他自家革命倒是真的,多么好听的言辞,多么伪善的面孔,莫非当官的都有两副面孔?以后几天,田碧玉一走,“癞头九指禅”不是方便,就是“侦察”宿营地,好半天才回来。一天,六一好奇,悄悄跟踪到一树林偏僻幽静处,不见人影,只听见癞头“咳哧”的使劲。六一顺着声音透过浓密的树叶,只看见癞头正和田碧玉相搂抱……
“呸!晦气。”六一转身就走。
2.
晚上洪广贵回来带来惊人消息:“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这怎么可能?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当然接班人,是写进了党章的,难道一个细胞真的还能分裂?洪广贵怕六一不信,还把半导体的收音机打开,果然外电更详细。哦,恶人照像也分外慈祥。想起一九六六年自己串连到北京,看见毛主席和林彪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挨得那样紧,那么亲密,电影上也常常出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前一后的身影,特别是后面病态的副主席不停挥舞小红书,他们就是当今中国之神,神也一分为二?六一想到半夜也没想通,迷迷糊糊中,突然见小的掏出匕首,图穷匕首现。匕首变为钢钎,由“武斗之花”端起,高喊:“完蛋就完蛋,枪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直端端朝自己刺来。“啊,救命!”六一一声惊呼,猛然醒来,一身冷汗。
“你在吼啥?林彪,林彪的叫,林副主席的大名你随便叫的?”睡在旁边的田螺蛳不满地说。
“球才喊不得,他死都死球。”
“唵?你有几个脑袋?你没睡醒吧。”田螺蛳恶狠狠地说,“乱说就开你的会,专你的政。”
六一四周望望,晚风习习,秋风啼泣,远处“癞头九指禅”正呓语:“玉,玉……”
田螺蛳一笑:“这个老童子,骚鸡公,不知又在梦哪家女子?”六一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象久压的火山喷涌:“林彪真的死了……”黑暗中看不见田螺蛳的脸部表情,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不时加一句:“真的吗?”六一讲完心平静了,又后悔讲给他听,于是又特意叮咛一句:“不要外讲!”
第二天,六一还在田里吆喝鸭群,队长依旧穿“日本尿素”服来找他。把他拉到一坟角边,回顾无人,才神精兮兮地问:“田螺蛳都给我讲了,你告诉他的那件事——”
“什么事?”六一心下明白,脸上故意装不懂。
“就是,哎,就是那个事。”队长一时找不到合适之词。
“什么事嘛?”六一依然如故。
“就是那个,那个相当于原子弹爆炸之事。”队长永远忘不了64年听到原子弹爆炸的消息时的情景。
“原子弹炸多了,有啥稀奇,再炸几个把地球炸穿,我们就可打地道战,打到美国,让毛泽东思想红旗在白宫高高飘扬。”六一不露口风。
“嘿,你小子口封得紧,不要装疯卖傻的,你都可以讲给田螺蛳听,为啥不讲给我听?莫非我还比不上田螺蛳?”队长脸一沉,胡子象针竖起来。
“我没给他讲过啥。我只说,”六一故意停顿一下,见队长两眼一下发光,胡子随嘴唇轻轻颤抖,才说:“他女儿肚皮长胖了。”“嘿,你真没说过?好,这里没人,我直说,田螺蛳说你给他讲林彪死了。”
“乱说,林副主席是我们的副统帅,他田螺蛳狗胆包天,竟敢污蔑我们林副统帅,这是现行反革命事件。”队长一下吓慌了,忙把正悄悄走过来想探听虚实的田螺蛳叫住:“老田,快过来,过来,快!”
六一见田螺蛳走来,便当头一闷棒:“谁给你讲林副主席死了,咹?我们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谁反对毛主席、林副主席谁就是反革命,走!到公社找安部长,走……”一席话把田螺蛳吓得瑟瑟发抖,把队长也震住了。那年月,一句话杀头的太多了,何况是直指副统帅。
“你,你,昨天晚上给我说的——”
“谁跟你说的?谁作证?信口雌黄,走,上公社去!”六一大声武气的说。
“我,我……我请客赔礼,走,马上到我家吃饭,我杀鸡孝敬二老。六一是知青,我们都叫知哥,就是我的哥哥。队长也是本家哥哥,二位就当我没说,走,请到我家喝酒。”田螺蛳脸灰白,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三角眼从六一身上又流向队长,从队长又流向六一,哀求的目光象狗摇尾巴乞怜一样。队长打圆场:“好,好,没说就没说,这些事不是开玩笑的,说骚的、浑的,素的都可以,这些政治玩笑开不得。”说完转身对远处的癞头吼道:“九师傅,你先一个人看好鸭,我们办点公事就来。”说完三人转身就走。
田螺蛳的家隐藏在葱茏的树荫里,低矮的屋顶正冒出缕缕炊烟,一只母鸡正悠闲带着几只小鸡散步,教小鸡捉虫挖食,见主人一来,热情围上来,“咕……咕……”叫。主人无往日之温情,伸出手一把捉住母鸡的脖子,就朝屋里走,惊得几只小鸡四散奔逃。堂屋干净整洁,神龛上安放着主席石膏像,已黑不溜秋,面目全非,墙上贴几张奖状,新旧不一,端一碗“老鹰茶”,然后磨刀杀鸡。队长低头含根烟杆,一口一口的吸,大口大口地吐痰,一句话不说。六一四下一瞧,几只小鸡不知什么时候又窜进堂屋,叽叽喳喳,不知是在争吵传播新消息,还是寻找母亲。突然厨房传来一阵母鸡“咕咕”惊叫,这几只小鸡吓得朝外奔跑。在六一听来,母鸡叫声并无异样,只是音量高些,而小鸡则听出问题,那一定是鸡语:“咕,救命,咕,杀鸡啦……”六一刚说算了,不杀鸡。田螺蛳一脸赔笑:“要杀要杀,可惜鸡瘦,只要哥子安逸,逮两只小鸡去。”说完手起刀落,然后把鸡往堂屋地上一扔。
“哎,人都困难,还喂啥鸡儿。”六一见鸡在地上扑腾半天,然后一动不动。小鸡一只接一只轻轻走来,有的钻翅膀,有的偎母鸡肚皮,有的随母鸡转,低声啼泣……
鸡肉端上桌,田螺蛳斟三土巴碗酒,讨好说:“知哥,鸡虽瘦,可实在没啥上得桌的东西了,请喝酒。”
六一心中十分惨然,想捉弄田螺蛳的心情一下全无。他对比他弱的白玉兰虽凶残,但本身也是个可怜虫。他闷头喝口酒,呸!好烧喉,是青冈藤烤的酒,便宜啊,农民哪来的钱喝茅台、五粮液呢?这般苦日子,可还要人整人,谁之过?喝口鸡汤,再猛喝一口酒,六一心底蕴藏的火一下被点燃。田螺蛳趁机进言:“今天请二位来,昨天我说过的就算我放屁,放完就算完,从今后,我记住二老的大恩大德。”
队长也帮腔:“过去的事就算了,六一不要到公社去了,我们大家都没听过,也没说过。”
“说过!”六一一口喝干那碗酒,两眼发红,不理采惊呆了的两位,直着脖子吼,“说过,就有哪些事。”田螺蛳“扑咚”一下给六一跪下,双手作揖:“知哥饶命,六一饶命……”队长伸出大手,紧拉六一的手臂:“不要说,不要乱说……”
“我没乱说!林彪的确死了,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六一说完,田螺蛳埋下的头一下抬起,两眼发光,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队长你可亲耳听到,不是我乱说的,瞎编的。”说完一下站起来,责问六一:“你刚才咋不承认,想吃我的母鸡,我正孵小鸡的母鸡哟……”
队长捏一下六一的手,说:“你醉了,不要乱说,即使是真的,上面没公布,也可以把你抓起来吃官司,等公布了是真的,也不一定立即放你,关你一、二年才放,何苦呢?还是大家都不要说,晓得就是了。来,喝酒,还是喝酒好哇!”
三人都沉默不语,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喝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