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豆子垛特别高，高得挨着树梢了。豆秸子你连我，我连你，压得特别结实，用杈子挑挺费劲儿，用三齿拉也挺费劲儿。这个垛可怎么拆呢？拆不了垛，也摊不了场啊！
队长说：“来个人上垛顶上去往下扒吧！”
好几个人抢着往垛上爬。可是豆秸又扎人，又滑溜，怎么也上不去。
队长说：“等我搬梯子去！”
队长说着刚要转身，忽听天上传来个声音：“嗨，队长，不用搬梯子了！”
大伙儿抬头一看，靠豆垛边上那棵杨树杈上坐着一个孩子，是大旺。
刚才大旺看着大伙为拆垛的事儿为难，心里一下子就想了个主意。他放下杈子，像只猴子似的，蹭蹭蹭爬上树，对树下边的人说：“你们等着，我在上边拆，你们在下边挑吧！”
大伙挺纳闷，也挺好笑，这孩子，坐在树上怎么能拆豆子垛呢？可是人们还没把话说出来，大旺直往树顶上爬，一直爬到朝豆垛这边伸着的那个枝子上，两只手抓住树枝，两腿一放，就像玩单杠似的吊在树枝上了。接着，他又把两只手一松，从树上坠了下来，扑通一声，正好落在豆垛顶上。
场上边的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队长把一把杈子扔给大旺，大旺就用杈子拆垛顶。大旺在顶上拆，社员们在垛下抬的抬，挑的挑，不一会儿，就把个大垛拆倒了，又一会儿，把整个场都摊满了。这两个不一会儿，实际上过了好大半天，等到大旺带着干完活计的快乐心情跑到场边上找弟弟的时候，都快晌午了。
场边上没有二旺，大旺喊了好久也没有应声。
大旺又跑到家里找，没有二旺；跑到队部找，没有二旺；跑到饲养场找，也没有二旺。这下大旺可真的着急了，急得他小脸蛋不住地往下掉汗珠子，两只小手插在衣兜里，也出了汗。
大旺心里嘀咕着，走出了村口。
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地里没有人。太阳毒得像火球，晒着满地高粱茬子和割倒的大豆秸子，大豆秸子一堆一堆地躺在地垅里。
大旺心急得像滚开的锅。弟弟一定哭了，嗓子都哭哑了。大旺多心疼呀。他走着走着，好像听到了弟弟的哭声。是弟弟二旺的声音，不是哭，是笑哪！
“找到了，找到了，看你往哪儿跑呀！”
二旺正在豆子地里，在割倒了的大豆秸子堆里奔跑着。刚才他在场边上等着哥哥，急得不得了。他喊了哥哥好几声，可是哥哥光顾干活，没有听到。他轰了一会儿鸡，口渴了，就跑回家喝水，刚走到门口，又听到蝈蝈叫了。可惜，贵贵把他的蝈蝈笼子挂到院子里去了，还关上了门，二旺只能听到蝈蝈的叫声，怎么也看不到。二旺扒着门缝问贵贵，他的蝈蝈怎么捉的，贵贵告诉他，割倒的大豆秸子里边藏着好多的蝈蝈，到地里就能捉到。二旺忘了回家喝水，就跑到豆子地里来了。
满地的蝈蝈都在叫唤，就是藏着躲着不见二旺的面。二旺一走到跟前，它们就不吭声了，二旺刚要转身，它们又叫起来了。二旺找到了一堆大豆秸子，蝈蝈就在那里边叫。他就跑过去翻，翻了半天没翻着。这会儿，他又找到一堆有蝈蝈叫的大豆秸子，高兴地扑在大豆秸子上，正在翻呐！
大旺找到了二旺，先是一乐，立刻又一惊。他飞快地跑到二旺背后，忍不住吼了声：“谁叫你到这儿来了？”
二旺翻得正起劲儿，冷不防这一声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哥哥，乐呵呵地说：“哥，这儿有蝈蝈，有……”
大旺站在二旺的跟前，两只手叉着腰，呼哧呼哧地出粗气，又大声喊：“有个屁，你把豆角子都弄炸开了，豆粒儿全都掉在地上了，你，你……”
二旺还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儿，说：“我捉蝈蝈哪，没弄炸豆角子。”
大旺把二旺扑打过的一堆大豆秸子哗啦一翻，说：“你睁开眼看看，你弄炸了豆角子没有？你是个坏孩子！”
二旺朝地下一看，傻眼了。大豆秸子底下有好多豆粒儿。他又看看哥哥，哥哥的脸上像是着了火那么红，眼珠子瞪了个溜圆。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二旺，也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今天怎么啦。
二旺哭了，哭得很伤心。
往日里，大旺一听到二旺哭，心就软了，就得过去哄二旺。今天大旺太生气了，他没有去哄二旺，也没看二旺一眼，他望着豆秸子下边白花花的豆粒儿，想着主意。是回家告诉爸爸呢，还是先告诉队长呢？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走到地边上又转回来了。他要把弟弟弄掉的豆粒儿都捡起来，再回村。
大旺围着大豆秸子转圈子，急得不得了。他没有带篮子，也没有带布袋，用什么东西装豆粒儿呢？他想啊想啊，有了，用小褂。他脱下小褂子，又扯了几根草把袖口一扎，就开始捡豆粒儿了。他先轻轻地把大豆秸子搬到一边，再蹲下来捡，捡了就放到袖筒里。他顺着垅沟一声不响地捡着，太阳晒得他的脊背火辣辣的疼，他还是捡。他一定要把弟弟弄掉的豆粒儿全捡起来，不让生产队的东西遭到一点儿损失。
他把几堆大豆秸子下面的豆粒儿都捡完了，转回来又捡另外几堆。一回头，瞧见弟弟二旺也蹲在那儿干什么，走过来一看，二旺也在捡豆粒儿哪！
哥哥跟二旺瞪眼喊叫，二旺只觉着挺委屈，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还不太明白。后来看哥哥蹲在太阳地里，那么认真仔细地捡豆粒儿，二旺才明白了，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情。他停住了哭声，觉着挺害羞，一害羞，又想哭。这回他没有哭出来，他想，不能哭，应当学习哥哥的样子，把自己做错了的事情改过来。于是，他也蹲在地上捡豆粒儿。可惜他不光没有篮子、布袋，连个小褂子都没穿。脱下裤子吗？唉，明年麦秋后就上学了，光屁股多害羞！他想呀想呀，有了。他把两只小鞋脱下来，捡起豆粒儿，就放在鞋里……
大旺朝二旺的鞋里看一眼，肚子里的火一下就消了。火一消，他觉着自己刚才也不该那样对待弟弟。弟弟年纪小，弟弟是个好孩子，他办错了事儿，应当耐心帮助他，不应当发火。
大旺想到这儿，就蹲在二旺的跟前说：“二旺，你这样做就是好孩子了。队里的豆子多不容易种出来，不能为了玩，糟蹋了豆子呀！”
二旺没抬头，也没吭声，两只小手可捡得更快了。
大旺说：“二旺，你先到树荫凉里凉快一会儿吧，让我替你捡。”
二旺说：“不，我也捡！”
大旺跑到地边上扯了一片蓖麻叶子，给二旺顶在头上。太阳再也晒不到二旺的脸了。
于是，小哥俩不声不响地捡豆粒儿，把二旺弄炸开的豆粒儿全捡完了，他们才回家吃午饭。
这件事情不知道让谁给传出去了，会计立刻把它编了个顺口溜，抄在黑板报上表扬大旺和二旺。小哥俩到队部送豆子回来，正好瞧见。
大旺识字儿，一看就红着脸儿跑了。
二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让会计念给他听。会计一念，二旺开头挺害臊，后来又挺得意，挺神气地回家了。
吃过午饭，爸爸又去割谷子，妈妈又去打场，哥哥大旺又不知到哪儿去了。二旺走出门口，就见对门的贵贵又把他的蝈蝈笼子挂在小槐树上了。那只蝈蝈又叫起来了，“蝈蝈蝈”，叫得好听极啦！
二旺心里又发痒了，可是他使劲儿把脑袋扭到一边，用手捂住耳朵，赶紧地跑开了。二旺跑到场里，他要是找不到哥哥，就在场里干活儿。
场上的人都在歇晌，没干活儿，二旺就找个小篮子，沿着场边捡豆粒儿，不大会儿捡了好多，刚要倒到场上，心里又想：应当先把这些豆粒拿给哥哥看看，哥哥看了，一定更喜欢二旺了。
二旺跑回家门口，一迈门槛，愣住了——院子里传出“蝈蝈蝈”的叫声，好听极啦！进了门，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刚刚编好的蝈蝈笼子挂在葫芦架上了，笼子里有一只挺大挺大的大肚子蝈蝈。
哥哥大旺站在屋门口，正用小布条缠手指头。刚才，他给弟弟编笼子的时候，没小心，手指上割了个小口子。
二旺明白了，跑过来，抱住了哥哥。
“蝈蝈蝈”，大肚子蝈蝈叫得好听极啦！
1964年2月26日草
（载1964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