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所初中1
按照小舅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宝翡应该可以在离家两条马路的一所初中上学。
学校有一个大门,紧锁的大铁门和小铁门上面的墙上,写着某某初级中学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铁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道路通到里面,左边和正前方是各一幢楼房,右前方是空旷的操场。“他们操场上没有泥巴!”同来的宝翠说。站在铁门外只能看到操场一小角,其余被铁门右边的一长排楼靠着街面的楼房挡住了,街面房全是各种商店。
金土努力朝操场上看。上午的阳光洒满了目光所见之处,过了会看到有一群人跑向操场这个角落,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嘻嘻哈哈的,很快又折了过去,消失了。的确没有一丝烟尘飘起。那的操场居然是红色的。
“你们在这里干嘛?到边上去,不要呆在这里!”铁门旁边有个很小的房间,透过玻璃门,一个像警察的中年男子朝父子三人大叫。
宝翡和宝翠紧紧贴着金土,金土看着男子,嘴巴动了动。
“我们要报名读初中歪!”
“资料拿来!”
金土递过去蓝印户口本和自己的身份证。
中年男子盯着户口本看了半天,又看看金土和两个小孩,再盯着户口本看了半天。
“这是你的户口本?你们家就在那个小区?”
“是的。可以来上学么?”
“不可以!”
“为什么呢?不是说地段小孩在这里上学么?”
“你以为你拿着这个本子就能来上学了?还需要很多东西呢?”
“这个,还要什么?”
“跟你也说不清楚。”中年男子歪过头去,整理桌子上的一堆报纸信件,不再理金土父子。
金土父子三人回家吃过午饭,又过去了。
“反正也没事,就在这里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金土还记得以前自己参加考试时,凡是要换班级做考场的,老师都会让同学们早点去新的考场“熟悉环境”。
就这样早出晚归,三人一连在学校门口呆了三天。
“你们哪里人啊?怎么天天来这里?”
一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女人问金土,看不出是关心还是还是好奇。看她的表情,让金土不由自主地对她尊重起来。
金土也知道这名女子。从他们爷儿三第一天守在这里开始,每天到了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就能看到这名女子如期而至。先是她来,然后陆陆续续地有很多人过来一起守着,有开汽车的年轻人,也有的是开着助动车“电驴子”,更多的是手里拿着一个小包,慢吞吞踱步过来的中老年人。
第一天看到这个情况,金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学校门口会聚上这么多人?等到经历了第一次学校放学,他才恍然大悟。
刚开始这群人还稀稀散散的守在各处,各自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等到某个时间,大家伙突然都比较整齐地聚集到了铁门旁边,等里面突然一阵铃声响过,仿佛是下达了某个命令,所有恬噪声像被劲风刮走了一般,随风消逝;所有的脖子伸长,所有的眼睛都转而朝向了铁门后面的那条长长走廊。大铁门随即打开了。
当里面一群群背着大书包、穿着统一服装的学生们出来的时候,这群人又开始乱了套:叫喊声,抱怨声,嬉笑声,像突然间滚沸的稀粥,一下子又爆发出来。
第一天爷三没经验,一下子被所有人围在了里面,动弹不得,宝翡宝翠甚至感受到些发自内心的恐惧。第二天他们还被围在了里面,却是因为宝翠好奇,想再感受一遍。第三天,谁都受不了了,就在大伙第一次围紧之前,早早地从那块“宝地”退了出来。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那个女子。
看起来她不像他们那么紧张地围过去。金土他们拿眼睛四转了一下,发现那最拥挤的人群外面,的确有一些人稀稀拉拉地守在更远的某个地方。也许,这是他们和里面的孩子约好的吧,等小孩出来了,往那固定的地方一钻,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金土弓着身子望着女子那张脸。没想到上海有长这么高的女人,175的金土,在衢州已经不算矮的了,可那女子,看着并不比他矮。
金土也没敢仔细多看,就觉得这女人和衢州那边的女人不太一样,脸上好像画了粉。在乡下,只有极少数中年女人会画粉,而且,对于那些脸上画粉的中年女人,周围的人们总会有些议论。而这名女子,看着却还让人觉得挺舒服的。
“这画粉的也不都是那种女人歪!”这句话以后就经常在金土脑子里晃荡。“那种女人”,当然指的是那种女人了。
“哦,我们是衢州的,小孩要在这里上学!”金土似乎是嗫嚅了一下。
“这两个就是你的孩子么?看着挺大了!”
“家里还有一个。她们一个要上初中,一个要上小学!”
“这么多啊?!”,女人有点吃惊,又似有所悟,“这里的学校不收你们的孩子的,都要有上海户口的!”笑笑,好意提醒。
“我们有户口的,蓝印户口!”金土拍拍身上的一个包,忙不迭地把里面的一个蓝本本拿了出来。
“哦!”女人好像理解了。“你们就住这附近么?已经报好名了?”
“还没有,学校也不让进,我们先熟悉下,还没有报名。”金土看着有点失落。
“这不行的,应该都快要报名结束了,你得赶紧了!”
“啊!”金土突然大惊失色!
“突突突突!”一阵油罐助动车发动的声音,那是一个刚从铁门里走出来的中年女人。
“李老师!李老师!”高个女人突然朝她猛喊两声。
李老师立即下了车。“呀,高主任,您又来接外孙了呀!”
“哈哈,别主任了,我都退了多久了!”高主任回道。“闹,这里有两个孩子,好像是要来你们学校报名的,又不敢进去,你看看怎么处理吧!”
金土赶紧凑过去,把蓝印户口、身份证等一股脑儿地给了李老师。
李老师凝眉望向高老师。
“我看他们天天守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挺可怜的,你看看怎么办吧?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高主任解释道。
“这样,你们明天上午8点半来学校,就跟门房间师傅说找我!”朝金土说完,她又转头向高主任,“主任抱歉哦,我女儿今天要参加钢琴训练,我得赶紧回家了,这事我明天来处理!”又寒暄了两句,她就“突突突”地远去了。
“好了,你们明天去找她吧!”
金土对高主任弓着身子,感恩戴德。直到比高主任还高半个头的她外孙跑过来把书包扔给她又接过零食一起走远了,他们才兴高采烈地朝家走去。
“宝翡,明天给你报好了名,你就能来这么好的学校上学了!”金土想了想,又说“城里小孩放学都要接的,到时候你要我也来接你吗?”
“爸爸,不要你接,我来接!我喜欢这个学校的,我接姐姐,然后每天来看一次这所学校!”前面一直没有插上话的宝翠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其实宝翡的脑子里早就飘过一句话:我才不要你们接呢!谁让人接?但嘴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
2、那所初中2
这天的阳光特别灿烂,连老牛似乎都感受到了,它早早地站了起来,吃了稻草,拉了牛屎和小便。
吃过老太太做的早饭,三个人又早早地出发了。
本来不想让宝翠去,毕竟是去干正事的,不是玩,可她一定要跟着,金土也没有办法。
一路上熟悉的景色,在这特别明亮的阳光照耀下,似乎也有了变化,树叶子更饱满了,那些从其它小区院墙里调皮伸出的枝条上还残留着晚春的小花,正精神抖擞地好像在预奏着凯歌。
不过想起了老太太昨晚说的那句话,金土又不禁瑟缩了一下。
本来昨天下午听到李老师和高主任对他说的话,三个人喜气洋洋地回家,觉得这个事终于可以解决了!就是呀,明明有户口在的,国家政策规定可以上学的,谁敢阻止呢!再说,李老师明确和自己说要让自己第二天去找他的,那不就是希望要把这个事情解决么!
可到了晚上,晚饭后老太太说了一句“要是这个事能成那就最好,不过好事多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吧!”
这句让金土瑟缩的话,后来让娘儿俩做了些其它的准备——他们准备给李老师带点礼物去。
家里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的,再说了,如果去超市买,买大了拿学校看着不好,买小了,到时候人家看不上。
正犹豫着,看到桌子上有一罐开化龙顶茶叶。这是远嫁到衢州开化山里的妹妹送过来的,喝着非常香,非常解渴。尽管金土平时干活都喜欢喝浓浓的红茶,可是这是姐姐家拿来的,他也还是带到上海来了。前两天给了小舅一罐,家里打开了一罐,还有一罐没开过的。他赶紧去找了找,准备带给李老师。此刻,这罐茶叶正在金土包里放着呢。
尽管今天父女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到到学校的时间比平时要长的多,可是他们还是很快就到了那大铁门口。这天刚好又是第一天看到的那名穿制服的人。金土现在知道了,他是门房间师傅。原来大上海就是气派,门房间师傅,其实就是保安,或者和保安差不多,都是穿着制服的,让人一看就紧张……
早已经过了学生进校门的时间,这个时候门口又是安静的很。
门房师傅朝三个人一瞪眼。金土稍微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底气升腾。
“我们找李老师!女的李老师!”
“这里李老师有好几个,你找哪个李老师?”门房师傅没有很放心上。
“是女的那个!”
“那也有好几个。我没有办法帮你联系的,都不知道哪个!”
“这个……”金土有点彷徨了。
“爷爷,就是昨天那个李老师,她让我们今天8点半找她的。我姐姐要报名上初中!”
宝翠一直盯着金土和门房师傅,谁讲话盯着谁看,一直没说话;等看到爸爸停住了,就搭着嗓门帮他说,引的门房师傅正儿八经地拿脸对着她看。
“这样啊,是说好的是吧,早说呢,那我就知道了。”师傅一转身打了电话,让金土登记了下,打开铁门,然后大概指了下方向,就让金土三人进去了。
金土以前也去过宝翠的那所乡村小学。尽管那里看着和这里一般大小,不过感觉却非常不一样。这里所有的路面都是水泥的,没有一点灰,操场是彩色的,周围能种上植物的地方都种了,还有不少盆景,绿意盎然的,看着非常的舒服,即使下一整天的大雨也不可能让操场变得坑坑洼洼,踏一下能陷进去半只脚;校园里干净整洁,即使一百个人同时在跑动,也不能震出满院的灰尘。
从校门口进去的路上,两边有一些橱窗,里面有不少手工画还有一个个雕像的照片,这些手工画和照片边上都装饰的非常漂亮,有的图案是画上去的,有的彩纸是实物粘贴上去的,让宝翡宝翠两人都恨不得能停下来好好看看。
门房师傅随手指了一下说是在1号楼201。他们三个转了两圈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爸爸,我看到2了!”金土随着宝翠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那幢对着校门口的那面墙上,果然挂着一个金灿灿的“2”。
难不成这就是2号楼?
三个人都同时在心理嘀咕了一下,都开始注意房子高处的字。果然,很快就找到了“1”,他们兴奋地走上了铺着绿色马赛克、非常干净整洁的楼梯走上去。
走廊上居然也写着字,宝翡看着;宝翠却低头注意到楼梯上的小脚印,有的朝上,有的朝下,宝翠边踩着朝上的脚印边一路一直走上去,心理得意的很,似乎自己就是这所学校中的一员。
李老师办公室不算大,三张办公桌三名老师,两个柜子,然后是入门左边靠墙一张两人沙发,看着挺整洁。
金土用手拍过门,里面声音响起让他们进去后,办公室一切就印入了三个人的眼睛;而最远处,靠近窗子,正对面李老师的眼睛也远远地视向他们三个,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位家长,你的孩子要是没有小学学籍的话,是不能直接升入我们学校的!”
检查完所有材料,李老师说。
“那,我们,要先找小学办手续吗?”
“这个肯定的,而且你要快。办好后立即过来报名。我们报名没几天了。”
正要挪身走人。
“李老师!”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李老师抬头,又稍稍低头。
“李老师我们去那所学校要找谁呀?能帮我们打个电话么?”宝翠可能刚才看到门房师傅打个电话就能见到人,也跟李老师说了下。估计,还因为前面三天白白的等候吧。
稍稍楞了一下,李老师却真的把手伸了下去,却不是打电话,而是拿出了一张纸,又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写了几个字,把纸张递给金土,让他去找这位孙老师。
金土再三感谢躬身出来,宝翠朝李老师笑笑,李老师也朝她笑笑。宝翡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
那所小学也就是宝翠要去报名的小学。
3、那所小学
从初中走出来,三人立马朝着那所小学的方向赶去。
小学离小区更近了,只隔着两条马路,和初中也隔两条马路,在小区另一个方向。
小学看来是所旧学校。青灰色的墙壁,青灰色的屋顶,所有的门顶和窗子都是圆弧形,像是以前曾流行的古旧风格;从校门进去的地面并非水泥,却像是以前大宅院里的青砖铺地,有着一种特殊的古色古香的味道;墙壁上钉着一块块暗褐色的木板,是宣传栏,里面漂漂亮亮地有很多彩色的文字和画,比那初中学校的要活泼更多;从校门口看进去,里面有一丛丛的竹子,边上就是一盆盆的绿植恰到好处地点缀在校园各处,让青灰色的校园显出特殊的生气。
校门口就是门房间,门房间的一面墙靠着马路,拐角的墙上居然装饰着一头高高长颈鹿。
金土跑过去敲了敲窗玻璃。一个穿着制服的师傅转过了头。
“你们找谁?”
“孙老师!招生的李老师!”
“招生的孙老师?前两天我们周末招生的时候,你们没有过来吗?”
“这个,前两天招过生了?已经招过生了?”
“是呀,已经招过了呀!你们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自己就不关心一下的?”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爸爸,那边老师让我们来找李老师的!”宝翠诡秘地小声和金土说。金土笑了。
很快,他们就进了校园。
校园不大,围着操场的,除了校门进来的走廊,其中两面是呈90度长排的四层楼的房子。看上去面对着操场的,是间隔几米就一个圆弧形的一排拱门,仔细看那原来是走廊,透过那些拱门,可以看到另一侧教室朝向走廊的圆弧形窗子。这些青砖上的圆弧形都是白色的砖,而后面全是配着暗红色的木质框架。这两面墙上分别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团结、友爱、互助、成长”等字眼。操场另一面是一幢二层楼的房子,看上去风格和呈90度的那两幢很接近,上面写着“餐厅”,餐厅出口的操场上有一个大台子,台子上还竖着一根旗杆,抬头看,五星红旗正在迎风飘扬。这个操场也是彩色的,正有几十名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嘻嘻哈哈的扭着腰。
金土连忙带着宝翡宝翠往门房师傅指点的方向赶去。水磨石的走廊,木质的楼梯,踩上去有点嘎吱嘎吱的声音,很有质感;里面所有的门都是和窗子一样的深红色,窗子上还有几个木头搭制出来的窗格,上面是迷你型的小小盆景,里面的小东西居然长得都很精巧,也很精神。“这些小盆景怎么不会掉下来?”金土嘀咕了下。
孙老师的办公室更挤了。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摆着五张办公桌。孙老师的办公桌在最外面,她正皱着眉头看着什么资料。
“我们招满了,不招生了。不行你到别的学校看看吧!”听了金土的介绍,孙老师没有太在意。
“不行呀,我们蓝印户口只能对应着这所学校的,说其它地方都不能去。而且初中招生,老师说我们只能先进小学才能升初中的。而且,而且我们小女儿,闹,这是我们小女儿,她今年就要报名读小学了,我要两个一起报的。”
“孙老师好!”宝翠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她眨巴眨巴眼睛,朝孙老师笑笑,清脆又干脆了喊了一声。
金土看着这个孩子楞了一下。想想三个孩子中,莲爱最喜欢宝翠,经常会和宝翠说遇人要主动打招呼,而且也经常让她这么做,让她养成了不怕陌生人、敢于主动开口的特点;莲爱自己很爱玩,虽然都有了几个孩子了,还总喜欢到那些小姐妹家里窜门,刚好宝翠也爱跑,他们娘俩就经常整个村子里跑一圈,也让宝翠即使在陌生人面前也形成了敢于开口说话的习惯,甚至,莲爱和金土都发现,这孩子不仅敢于开口,而且说起话来都头头是道,即使是大人也还得不由得觉得她很有道理。
孙老师也愣了一下,不由得转过头去好好看了一眼宝翠,宝翠又朝她温婉又执着地笑了笑。
“这样,这个事我现在也做不了主了。我得去请示下领导,麻烦你们先等一下。”孙老师变得很客气。
父女三人在走廊里等着。孙老师进了隔壁另一间办公室好久也没有出来。
三人等的都有点焦虑。
宝翡用右手不停扭绞着衣角,嘴巴抿着,脸上却带着不屑;宝翠一下子跑到这个环境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不久之后就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两个孩子,金土不停地在心理苦笑,时间似乎停止了。金土多么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着,至少孙老师没有出来拒绝就还有希望;金土又多么希望看到孙老师出来时笑眯眯地告诉他,他的两个孩子都报上名了,都能上学了!
金土不知道是怎么恍惚着回到家的,也不知道中午老太太究竟做了什么菜,反正他看到菜就吃,看到饭就吞,饭吃完了就自然觉得饱了,放了碗,坐在沙发上就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墙壁看,一脸茫然无奈。
宝根看到爸爸和姐姐们回来了,非常高兴,刚吃过饭就追着两个姐姐让一起玩。
要是往常,他们会很开心地在一起嬉闹,金土有时候也会乐滋滋地看着他们。但是今天,宝翡是一动不动,看着像是着急,又像是要把所有的着急掩饰住,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盖住了那层着急。
天生乐淘淘的宝翠,看到爸爸那个样子,今天的心情看着也比较沉重。
两个姐姐都不陪宝根玩,他没劲了,晃悠晃悠地过来,趴在金土两条腿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弄了一把牛屎在他裤子上搓来搓去,等金土反应过来,那小堆牛屎除了黑乎乎地涂了他一裤子,其余的居然被裤子吸干了水份后被搓成了一个小圆球。
“谁让你玩牛屎的?哼哼!谁让你把牛屎拿来玩的?”
宝根很少看到金土两只眼睛瞪的像牛眼那么大,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
听到这巨大的一声哭叫,金土两眼一黑,眼前又闪现出今天在小学里看到的那个场景:在稍显昏暗的走廊里,孙老师手里拿着一沓金土的资料,从那间办公室走出来后,面无表情地朝金土走过来,“抱歉宝翠爸爸,我们领导说尽管你们按照政策可以在我们这里上学,但实在是今年孩子太多,我们早都已经招满了,你还是到其它学校看看吧!”
“这个,孙老师,能不能再增加两个人?宝翡其实一进来马上就出去的,她要去读初中了呀;也就多招宝翠一个人。麻烦你帮帮我们吧!”
“宝翠爸爸,其实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帮,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样,你还是先到其它学校看看吧!”
“我们对口的学校就是你们学校,我们还能找到哪里啊?”
“这个,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说完这些,孙老师吐了一口气,然后一股歉疚浮到脸上。
想到之后三个人颓丧着从小学里出来的场景,金土心里又滴了两滴血。
孙老师告诉她,离小学统一报名结束只有最后一星期了,如果过了这个时间没报名,之后即使补报成功,也可能影响孩子正常上学。
想到这句话,金土心里又紧了紧。
他把宝根拉开,将宝翡和宝翠喊了过来,告诉他们自己下午要去找新学校的计划,让他们安心在家里。
“宝翡、宝翠啊,奶奶和爸爸这么远把你们带来,就是要让你们能够在大城市里上学,以后好进大学。既然我们已经从老家出来了,就一定让你们进上海的学校。”两人都点点头,默然地去搀扶满脸眼泪鼻涕亮晶晶地弟弟了。
金土急吼吼地问了很多人,四周边15分钟路程之内,的确还有两所学校。一所不招收他所在小区的孩子,另一所学校倒是说可以招的,但是人家说一个学期要5000块钱,而且即使宝翡以前都不在这里读的,但是如果要报名,也要把一到四年级的学费补上才能报名。
金土的眼睛都要发红了,他恨不得把那老师抓起来,狠狠地问他:你是不是要抢钱啊?等金土蒙掉似的要走的时候,那名负责招生的老师提醒他,最晚可以到下周最后一天的报名时间过来报名,如果过了那天没来,他也没办法了。
傍晚昏暗的天空下,一阵阵浑浊的气流沿着马路一路流淌。金土感觉自己被携裹在了尘土里,不能呼吸,不能自由行走,真像被绑架了一样;马路两旁的高楼像个个怪物,俯视着他,笑话着他,他甚至要真真实实地听到那些尖锐的怪笑了。他抬起头看那些房子,怪笑的感觉却又没了。
“唉,本来还想留点钱生活用的,一共还剩下7万块,这样子很快就要没了!”他不觉露出了沮丧的表情。初来乍到的金土,要是知道在他旁边一间带卫生间的二十平米的一室户房价只要十万块,他可能就更要沮丧了。
金土暂时还没有想到借钱。房子整个是小舅买的,他已经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不能再跟他借小孩读书的钱了,即使他愿意也不能这样;其他亲戚,暂时也不想去借钱,毕竟,生活是自己的,得自己想办法努力过顺自己的生活,不能事事全部都靠着别人。再说,现在工作还一点着落也没有,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还得上,什么时候能还得上,所以还是决定先不借钱,除非……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
那一夜,一家人的心都是揪着的,甚至连老牛似乎都感受到了家里气氛的不对,那天晚上躺下之后,它就没怎么去吃稻草。
4、那所小学2
第二天一清早,金土父女三人就候在了小学门口。
学生刚开始稀稀拉拉的在家长带领下来到学校,然后逐渐增多,眼看着他们是一大群地朝校门口挤过来时,人群中金土瞄见了孙老师推着一辆助动车艰难过来。
“孙老师!孙老师你好!”
孙老师一愣,认出了来者是谁。
“哦,宝翠爸爸,你有事吗?”孙老师看了一眼门房间的电子表,朝金土问到。
“这个,那些学校要么不收我们的孩子,要么太贵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收下我们的孩子!”金土盯着孙老师。
“这个,照理说,你都能在这里买房子的,那所学校对你来讲应该算不上特别贵吧?”孙老师疑惑地看了金土一下,“再说,我们学校实在是人已经满了名额了,你看我昨天也已经努力了。我很喜欢你们……”算老师愣了下,“两个孩子,这两孩子看着不错,但是我也无能为力呀!”
“孙老师,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也是没办法才求你的!”金土脸急的快红了。
孙老师盯着他看了一下。校门口的小孩子越来越少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朝着教学楼紧赶慢赶。又瞅了一眼电子钟,八点差一分。
“这样吧,你直接去找我们领导吧!他姓林,你就说找招生的林主任就行了。别说是我说的。”孙老师匆匆走了。
因为孙老师叮嘱过“别说是我说的”,怕马上找林主任被门房师傅发现信息来源,就等到上午9点半才再次到门房间。
林主任外出开会了。三人一直等着,11点看到一辆车开进来,不久门房师傅打了电话,他被允许进去。
就是昨天孙老师无功而返出来的那扇门。
进去之后,先是被一阵强光照射。朝南的窗口窗帘全部拉开,一窗子的阳光喷涌进来,金土只大概看到房间里有柜子,还有靠窗朝向自己的一张办公桌后的一个大黑影。
好半天他才看清那张微微发着亮光的脸,皮肤润泽,衣服考究。
递过资料,林主任看到蓝印户口,翻看了一下,又把其它资料前后翻找了一番,好像确认了一件什么事情,然后就抬头看向金土,还有一左一右紧张盯着他看的宝翡宝翠。
“这位家长,一年级的学生,你即使早点来我们也不一定能收,她的户口在浦东,不对口我们学校,我们无能为力。至于五年级的这名学生,你们以前一直在哪里,哦,衢州读的,没有在我们这里学习过,我们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是怎么样的,不能随便就把她的学籍放进来。区里对学籍问题有严格规定的。”
说完一只修长的手捏着那叠资料递给金土。金土后退了一下,好像不想去接的样子。宝翡和宝翠一起抬头看了下他。
“林主任,麻烦你帮帮忙,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如果两个孩子都不能上学,那不是都废了么?”金土突然哑着嗓子急吼出来。
“这个,我们也没办法呀!”
“林主任,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也是前两天刚把家从衢州搬到上海的。我们刚来这里,什么也没做,就先来报名了,没想到还是有点晚了歪。我们家也没有多少钱,旁边那所学校可以让我们进,但是价钱很高,我们钱也不够呀。”
“这位家长,我不是跟你在谈钱的事。每个地方都有特殊的规定。我们也是没办法。你即使去找我们校长也是这么办的!”林主任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金土不想走,又没有继续赖着的理由。
“爸爸!”宝翠拉了一下金土,悄悄在他耳朵边嘀咕了下。
金土犹豫了一下,问到“我去找一下你们校长。他是在哪里的?行不行我都去试一下。”
如果不注意,就不能注意到林主任听到这句话后鼻子抽了一下。
父女三人直接到了校长室门口。
这是在林主任再上去一层的地方,三楼。
金土走向那间门口挂着“校长室”牌子的门时,走得很慢,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到了门口,宝翡和宝翠跟着金土停了下来。
“唉!”似乎先传出了叹息的声音,然后看到金土举起右手,敲了敲门。
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那些字笔画看着很复杂,金土一会辨认不出。所有的家具都是深褐色,和外面校园一样,这里也摆着绿色的植物。窗户外面,刚好是几棵树,绿荫掩映下,整个房间都被映出了淡淡的绿色,看着非常典雅、清爽。
校长的办公桌也是靠窗。面前一台电脑,左边一个文件夹,而靠右边,则是整齐地一次摆着两排文件,所有文件除了最靠近校长本人的最上面那份,都只有标题露在外面,要找文件一瞄眼就能立即找到。
校长姓文,看上去清瘦温和,戴着一副眼镜,眼镜闪着亮光。
校长静静听明金土磕磕巴巴叙述的缘由。
“这位家长,根据我的了解,我们一年级小朋友的确已经招满了,何况你是外区孩子,现在再插进来有难度。至于五年级的,我可以和你之前找的林主任说说,也许可以想想办法。”
金土惊喜和失望的表情同时出现在脸上,看上去有点扭曲。
“老师,我喜欢这个学校,我要在这里读书,我不要走!”是宝翠脆生生又坚定的声音。
校长的眼光变得很柔和。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他把脸凑近宝翠。
“我叫祝宝翠!我奶奶说我以后要考个好大学,我喜欢画画!我要考个画画的大学!”
文校长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很多笑容。
“你为什么要画画呢?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画画的哦!”
“我就是喜欢画画,妈妈说我们有大脑可以记忆,美丽的事物可以用纸帮它记忆,画画就是记住美丽的东西!”
宝翠很认真地对文校长说,看他温和地看着自己,好像蛮喜欢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吗?我去年养了一个好朋友,妈妈说那叫小蝌蚪,后来小蝌蚪丢了,我就用纸把它记住了。我现在还能用纸把它记住!”
“真的呀,那你要不要试试看?”
宝翠愉快地接过校长递过来的白纸,又恰好看到桌上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就拿过来画了起来。
寥寥数笔,一丛水草,几只游荡或叮咬着水草的小蝌蚪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其中有两只小蝌蚪尾巴边上居然还伸出了小腿。
“这个也是妈妈教你的吗?”
“不是的,是妈妈帮我把小蝌蚪养在脸盆里,它们就是这样的,我就照着它们的样子画出来的。是我把它们在我脑子里的样子画出来的,它们丢了……”
校长看着宝翠呆了两秒钟,回过神来看向金土。
“要是你们早点来就好了!现在是很难了!”
“校长……”金土欲言又止。
“你们去想想其它办法吧!”
校长让他们再去找林主任,说自己马上就和他联系。
金土到林主任办公室门口时,听到里面微微传出悦耳温顺的说话声。等敲门进去时,发现里面只有林主任一个人。
“额,你们来了!”林主任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你们的事呢文校长刚才给我打过电话了,五年级的事我尽量帮你想办法,能不能成功还不清楚。至于一年级的,我们校长也说了,很难,我们真没有办法!”
宝翡的事林主任让金土等消息。金土家里没有装联系电话,就只能自己打电话过来了。好在满马路都是公用电话,只要几毛钱就可以了。
走出校门,金土稍微松了一口气,想着实在没办法,就让宝翠去那所私立学校。
“爸爸,我要到这所学校,我不要去那里!”回去的路上,宝翠和金土说了好几次。
“你真的喜欢画画?”
“我喜欢画蝌蚪!”
“其它的呢?”
“我不喜欢!”宝翠的声音变轻了,同时微微低下了头。
“那你怎么会说自己爱画画?”
“他们学校有很多画,校长的墙上也有画,他们肯定喜欢爱画画的孩子!”
……
“那你为什么喜欢这所学校?”
“这里交钱少。奶奶说我们家现在钱少,不能大手大脚的歪!”
金土眼睛一红。
“没关系的,只要你表现好,我砸锅卖铁也上你上学的!宝翠不要担心。只要姐姐的事情定下来了,你的事情就好办了!”
“切!”身旁好像传来了宝翡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不屑的表情,然后装作没事一样的继续往前走。
“不要,我就是要到这所学校!”
“可是人家校长都说了,这事很难的歪!没办法了!我们只希望他们把姐姐的事情给办好。”
“爸爸,妈妈说做事情不能怕难,只要是想做的,再苦也要去做,不能偷懒,否则就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要到这所学校!”
两只眼睛黑溜溜的,清澈见底,这让金土想起了她妈妈。
“好,反正也这样了,我们再去求求校长!”
接下来的两天,电话打过去,林主任都说“这个事情比较难办,还没有定下”;而文校长那里,金土只成功地找了他一次,被送出来后,就没有机会再进去找他了。
金土觉得心里一直咚咚直响,呆在家里实在是不安心,其它事情也不想做,只能天天守在学校门口;而宝翡和宝翠也一直带在身边。就这样又过了一天。
5、结灯花了
离初中报名结束只剩下最后三天了,离小学报名结束也只有两天。如果宝翡不能报上名,如果宝翠也不能报上名,那……金土不敢去想。他现在能做的,除了守在门口外,还千方百计要进校园见到文校长和林主任。
文校长是一次也没有让他见到。林主任倒是放他进去两次,只是见到之后,也只是强调这个事情很难办。
每当学校放学后,金土三人还要在校门口再等一会。等最后所有走路的、推自行车、助动车的以及开车的老师们都走光了,校门口也重新关上了,这里又恢复到正常的安静冷清时,金土才会离开。
最近宝翡虽然也出来候在学校门口,但是她更多的时间都是在专心听着音乐。小舅——她的舅公,送给她一个放音乐的小盒子,接上耳机,里面就有很多现成的音乐,翻来覆去,她听得不亦乐乎。如果金土知道那个小盒子会给宝翡带来那么大的麻烦,他肯定不会让她一直这么听的,可是谁有这个预料能力呢?尤其在接触一个新事物的时候。
金土带着两孩子去了菜场,买了一包干紫菜,两斤鸡蛋,一把青菜,还有半斤猪肉,一根苦瓜,还把菜贩子处理掉的一大把莴苣叶子用塑料绳子捆了起来,准备带回家给老牛吃。全家搬到上海算起来已经七天了,老牛不能总不吃绿色的。
宝翡和宝翠拿了菜,金土随手一提,把一大捆蔬菜绿的发暗的蔬菜叶子夹到了咯吱窝下,正准备往前走,突然停了下来,叶子也“噗”掉到了地上。不去管那叶子,金土猛地朝自己咯吱窝下的衣服望去,藏青色的西装上有一点点的绿迹,又看到胸前也有。他连忙用手拍拍,那点点的绿迹变淡了,也变得更大了。他摇摇头把它们拎着离裤腿远远的往前走,不让它们弄脏裤子。
这习惯啊,既然养成了就一时很难改变。在乡下,别说一捆蔬菜,什么东西拿起来都可以往咯吱窝下夹,这样子拿起来方便,稍微讲究点的最多事情完成后拍两下衣服,不拍也没有人说,不就是劳动么,有啥脏好怕的?就像一只猫在钻洞之前,老考虑着用什么姿势钻洞样子才好看,恐怕它是很难成功抓住老鼠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虽然自己的房子的的确确就在这个小区,可要是金土穿的随意破旧,他想进自己家都要被再三盘问。谁能相信那个高档漂亮的小区里的某套房子里,会有一个穿着破旧的主人呢?
更别说要给宝翡和宝翠报名了,人家老师能相信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父亲,可以教出有素养爱学习的好孩子么?如果不能,他们能轻易让一个不好的孩子进他们学校么?即便里面老师允许了,可首先他们连门房间这道关都过不了呀!
所以,就在习惯和生活的较量下,生活赢了,金土很自觉地努力去改变自己保持了几十年的习惯。那个拿东西时往咯吱窝下一塞的惬意动作,也许,以后还有其它的动作——各种习惯,都要逐渐离自己而去了。
一阵“砰砰”、“唰唰”声之后,五人聚到餐桌吃饭。老太太只吃中午剩下的稠粥,就着烧得蔫软的青菜;金土拔下一团紫菜,就着一锅水,里面还放了两个鸡蛋,这是他的主菜,至于猪肉,主要是三个孩子抢着吃。
很快,碗盘收拾干净,到了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只等着洗洗睡了。
“金土!我们来之前隔壁的小上海说,上海呀什么东西都很贵的歪,我想了下,以后大宝小宝没做作业的话,我们电灯就不要开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小上海是衢州一个老光棍邻居,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一趟上海,以后就经常上海长、上海短的说了几十年;他有一只皮包,就是当时乡下时髦人常用的男式黑皮包,有两个圆弧形的拎手,上面用大大的白色字写着“上海”两个字,当时他可的确羡煞一批人。
“娘啊,这也不差那点钱吧。一家人全黑着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这个你放心!”
老太太站起来,朝着一个老家里搬过来的旧的灰红色五斗柜走去,拉开最下面那个门,抖抖索索地朝里面摸去。一个灰黄色的塑料袋被摸了出来,打开一层又一层,先拿出一个长圆形的玻璃罩子,然后是一个金属底座。原来是油灯!
对于这个油灯,宝翡和宝翠都很熟悉。离开家之前衢州乡下隔几天会断电一次,家里都是用蜡烛和油灯来代替电灯的。老太太估计也是想着带来预备着新家断电的时候用。没想到都已经一个星期了,这里一次电也没有断过。想到当时跟随着货车搬过来的一大塑料桶油摆在那里放着没有用,老太太就有点心急。既然衢州能用油灯,这里怎么就不能用呢!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油灯拿了出来。让金土加了点油,“嗤”,一股香香的火柴味飘过,油灯稳稳地亮了起来,盖上灯罩,光线就更足了;宝翡用手转动了下金属身子上的一个小突起,灯火也显得更大了些,一股淡淡的烟从玻璃罩上直直升起来。
客厅里灯关上了,老牛躺着,本来它就不需要灯,五个身子不自觉地聚到了橘黄色的油灯下。
老家里搬过来的那个红色挂钟“当当”敲了9下,原本已经到了洗洗睡的时候。这是在衢州养成的习惯。在那里,大人们晚上没有特别的事情做,到了晚上外面全黑着,尤其停电点油灯的时候,就早早地上床了。
到了上海,不说外面到处有路灯,就说那老天也和衢州的很不一样:衢州晚上的天空黑着哩,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即使一颗最小的星星也能看到,宝翠就是这么认识挑着担的牛郎和织女星的;上海晚上的天空亮着哩,亮的即使没有路灯也能看得清路,天上只有那最最明亮的几颗星星才偶尔在那里露露脸。
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为了省电,一般到了9点多钟,老太太就催促几个孩子上床睡觉了,尽管那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总让几个孩子要睁着眼睛好一会。
今天晚上,在宝翡还存留三天的报名时间,而宝翠只有两天报名时间的这个晚上,他们第一次点亮了油灯。那灯亮的刺眼,却让人觉得很温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灯照出熟悉的光芒,连老太太都似乎忘了急着催孩子们去睡觉。
“啪——”一个爆裂声,玻璃罩里电光火石闪了一下。五双眼睛转了过去。
“啪——”没多久,又一个爆裂声。
“结灯花了!”
“结灯花,喜事到!”“结灯花,喜事到!”宝根在嚷嚷。
“幼稚!”宝翡白他一眼,耳朵里塞着耳机不屑地走了。
“宝翡,快去洗脚睡觉。脚不洗不能上床的啊!”金土嚷了一句。
“知道了,烦死了!”
“宝翠你也去吧!”金土看向宝翠。
宝翠过去了。在漆黑的卫生间,姐妹两四只脚伸进了一个大脸盆泡着。
“泡脚好,泡脚对身体有好处!”这是老太太在老家经常嘀咕的话,家人都有泡脚的习惯,到了宝翡宝翠这里,“洗脚”的意思就是“泡脚”。
“姐姐,你说今天灯花结了两次,我们家会有什么喜事么?”黑暗中,宝翠脸朝着宝翡望去。
“结了两次,是不是就是会有两件喜事啊?”见姐姐没有回答,她又加了一句。
黑暗中,只从宝翡那里隐隐传来了音乐和唱歌的声音。那节奏听起来很劲爆,很劲爆。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金土突然冒出了小时候他妈和他的过去的那些事。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更谈不上有电灯了。
每天晚上,还很年轻的他妈就点起了那盏油灯。油灯是她的陪嫁。
农村里,姑娘出阁是一件大事,而娘家总要准备些陪嫁物,一来姑娘嫁出去了,表示娘家对她的肯定,二来多多少少,姑娘的陪嫁物数量和质量也显示了娘家的力量,和姑娘嫁过来后的生活地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除了一些马桶、洗脚桶等陪嫁外,有钱人家还总要弄一些看着体积大、光鲜又很实用的陪嫁,比如家具、套上被套的棉被等,一担又一担的从马路上往新房里赶,看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
金土他妈也是这样,虽然娘家也不是很有钱,但是一个红漆五斗柜、紅漆碗橱等东西就这么陪嫁过来了。娘家置办嫁妆时并非完全为了“面子”考虑,居然这个一个随便往哪里一塞就看不见的油灯也给准备好了!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这个油灯还很结实耐用,而且还千里迢迢跑到了上海照耀着他们的子孙们。
还是在很多年以前,就在金土妈第一次外出讨饭回来的那个晚上,年少的金土从外面玩好回家,看到油灯晃悠悠灯光下的他妈,怯怯地不敢走过去。风尘仆仆的他妈拉了他一把,准备把藏在布袋的的油饼拿出来给他吃,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吓了一跳,手一挥,把桌上的油灯打翻了,滚到了地上。
只听到钝钝的的东西掉到泥地上的声音,金土他妈连忙去找。灯灭了,拿起来一摸,居然玻璃没有碎。再点亮,那油灯也是完整地在他们面前放着光芒。
他妈小心翼翼地把油灯在桌子上放平了。金土正想去拿油饼呢,没想到他妈伸过一只手,“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
“你以后小心点,不要再随便碰倒油灯!”
那是他第一次挨他妈的揍。也是最后一次。
金土一直弄不明白,一直把他当宝贝的妈,怎么会因为一个油灯,在远离家几个月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打了他一个巴掌呢?
今天晚上,油灯接连结了两次灯花,当年的小媳妇,如今的老太太紧紧盯着最亮的点,两眼都亮的,灯花啪啪地响着,难道还真会有什么喜事?
“无论如何,明天都只能把钱准备好了!”睡意朦胧间,金土提醒自己。
金土从不相信“喜事”之说。“世上哪有不劳而获,什么事情都是靠自己的双手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