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几天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个外出郊游的最佳时间。然而近几日石头脚不沾地的在齐公馆里从天不亮一直忙到半夜,端茶,倒水,传话,接引宾客,更要在管家的指使下搬运大批新采购的食材酒水,不由得晕头转向,感觉自己快要忙成一条狗。
因为六月八日这天,齐老爷子广发请帖,又要声势浩大地请客了。
此次请客的缘由,乃是为了庆祝齐家的同商银行顺利在上海开出第三家分行,不过那些前来赴宴的达官显贵们,但凡与齐老爷有几分深交,都知晓齐老爷子想要庆祝的还有另一桩事情。
六月三日的傍晚,黄家大爷在外出吃饭的路上,被人打了冷枪。当场就不行了,家仆们急急忙忙地把他送去医院也无济于事,硬撑着熬到半夜,还是一命呜呼地上了西天。
“前阵子黄家跟齐老爷子抢商路,让齐老爷子在烟土方面受了好大的损失,”晚宴当天,来宾们端着酒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开始带着诡秘的笑容,小声讨论起来,“黄家大爷这一死,黄家内部率先乱了套,一个个地斗争起来,都想抢那当家人的位置,这样乱哄哄地内耗下去,自然也就没人有精力去抢齐老爷子的财路了。”
众人都深以为然,过了片刻,又有一位周厅长把声音压得极低,揣测道:“是齐老爷子找了王四吧。”
其他人便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言语之间,竟还带着几分赞美:“除了王四,还有谁能把活干得这么利索?”
“说起来,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有一人的联想能力超出凑堆的旁人,此刻就缓缓饮一口齐家提供的高级美酒,故意吊身边人的胃口,等到一同八卦的老爷们再三催促了,方说相声似的打开话匣子,“诸位细想,去年冬天黄老爷在文昌县街头被一个要饭的捅死了,那要饭的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去捅黄老爷?必定是有人雇凶杀人,”他说到兴头上,不由得微微提高了声调,“诸位再细想,这手法像是谁做的?”
这下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叫出同一个名字:“王四!”
“我记得上回曹大帅也是这么死的,曹大帅从窑子里出来,戒备本是很森严的,偏有一个跪在地上讨饭的老头乍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一下就把曹大帅给打死了!那老头后来被曹大帅的部下凌迟处死,听说刺杀黄老爷的那个乞丐也被黄家家丁逼得跳了河,只是一直没把尸体打捞上来……”
“对对对,王四这人,最喜欢使一些阴险手段……”
那位联想能力高超之人见大家不再关注他,而是不知不觉间把话题扯了开去,就有些挂不住脸,索性一横心,急吼吼地又爆出一件重磅秘闻:“你们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个远房亲戚给黄家做律师,黄老爷死后,黄家大爷就拿出一份遗嘱,说爸爸把全部家产都留给了他,我那亲戚后来跟我说,那遗嘱笔迹虽然与黄老爷的很相似,一时将黄家上下都欺瞒了过去,可他毕竟跟了黄老爷十来年,见过黄老爷签署的文件不计其数,一眼就看出来那遗嘱是别人伪造出来的,绝非黄老爷亲笔。但看出来也没用,看出来他也不敢说,黄家里面数着大爷势力最大,即便没有遗嘱,其他人也是斗不过他的。”
“所以啊,”见其他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那人便得意洋洋地下了结论,“八成是黄大爷,雇王四杀了自家老子。”
“那……”周厅长有些骇然,“王四前几个月刚接了黄大爷的生意,现在就又帮着齐老爷子杀前任雇主?”
众人于是轰然笑了,皆道周厅长不懂行情:“王四又不是黄家家奴,收一笔钱做一单生意,凭什么就不能杀前任雇主了?”
周厅长问完那句话,当即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晓得今天自己是在诸位显贵之间丢面子了,便赶忙转移话题道:“嘿,咱们别老提那个王四了,听着都觉得晦气!最近丽池别墅里新来了一批黄花大姑娘,各位有没有去尝鲜啊?”
“哎呀,最近事情多,我可有日子没去丽池了,周厅长,那批新人如何?”
“黄花大闺女嘛!那滋味自然是……销魂至极了。”
“嗬哟,周厅长艳福不浅,艳福不浅……”
这一边,那帮衣冠楚楚的老东西正在齐家客厅的角落里大谈窑姐,那一边,年轻的齐清梧与年轻的陈小姐也相谈甚欢。
陈小姐便是上回与齐清梧一同领舞的陈局长千金,她既出身官宦之家,容貌也娇丽可爱,又读过几本外国小说,会说几句洋文,满脑子里都是罗曼蒂克的思想,按理说该是非常符合齐清梧的择偶标准了,故而齐清梧也打足了精神,文质彬彬地说着各种俏皮话与她逗趣,虽然目前还没有书中所写的那种“触电般的”奇异感觉,但齐清梧决定暂且抛弃自己的幻想,与那陈小姐做一番深入接触。
可惜正当齐清梧绘声绘色地为陈小姐讲述他旅居意大利威尼斯,白天前去拜访圣马可大教堂,黄昏站在叹息桥上吟诵莎士比亚诗篇之时,一个清凌凌的少女声音,轮回一般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清梧哥哥,清梧哥哥!”
陈小姐听到这个称呼时已觉得不好,一转头,发现向他们跑过来的果然还是上回那个毛丫头,一下子就气得柳眉倒竖,心想你这是跟我较上劲了?怎么我一跟齐公子说两句话你就跳出来搅局?!
维持着最后一分大家闺秀的矜持,她面无表情地发问道:“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小姐呀?”
冯芷瑶天真无邪地望着陈小姐:“噢,我叫冯芷瑶,我哥哥是国民军司令冯德祁。”
陈小姐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随即她冲齐清梧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清梧,你们先聊,我走了。”也不等齐清梧的回应,就踩着细高跟鞋子一阵风似的走掉了,一边走一边难过得想哭,不怪齐清梧对冯芷瑶更加热情,冯德祁多么大的名头,人家二十八岁已然比她那四十八岁的老爹有权有势多了!
她决定终生再也不来参加齐家的宴会,再也不要见到齐清梧了。
而齐清梧并未意识到自己刚刚失去了一位交往对象,见陈小姐走远了,就把注意力放回冯芷瑶身上:“芷瑶,怎么了?”
冯芷瑶露出委屈的表情:“清梧哥哥,你带我去外面吃饭吧!”
齐清梧蹙眉:“怎么突然要出去吃?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不,不是饭菜。”冯芷瑶揪着自己裙子上的流苏,目光扫了一圈不远处的中年贵妇们,“是那些阿姨,我一个都不认识,她们却都抢着与我说话。先是问我哥哥怎么没来,我说哥哥出城打仗去了,又问我哥哥去哪儿打仗了,我说我记不住那个县城的名字。接着她们就把话题一转,问我为什么哥哥到现在还不娶正室妻子,想什么时候娶,想要什么样的,我哪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娶,想要什么样的?好不容易敷衍过去了,她们却又一个个地非说自己家的女儿最适合我哥哥,让我有空把她们的女儿引见给哥哥……简直要把我给烦死了!”
齐清梧不禁失笑,心想冯芷瑶给瑞德找了无数麻烦,现在也终于轮到她为瑞德的事情烦恼了。笑完以后,还是少不得要安抚冯芷瑶:“乖,别烦了,我带你下馆子去,你想吃什么?”
冯芷瑶仰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清梧哥哥,我要吃法式大餐。”
“没问题,我知道一家很正宗的法国馆子……”
“清梧哥哥,咱们带着石头一块去吧。”
齐清梧定定地看着冯芷瑶,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带……石头?”他犹犹豫豫地重复道,见冯芷瑶点头,就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带石头去?”
冯芷瑶的神情清醒,不像是在说梦话,“清梧哥哥,你没发现石头跟一般的听差……不太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了,长得特别黑?”
这回轮到冯芷瑶笑得前仰后合了,“不是这个!哎呀,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人家说女人的感觉最准了!清梧哥哥要是不信的话,就听我的,把这当成一个试验如何?”
齐清梧认真回想一下,确实没觉出来石头有哪里与众不同,不仅如此,齐清梧还认为石头长相土气,没有贴身伺候自己的那几个下人干净体面,所以让他到门房当值,只给他安排一些粗活。
不过……齐清梧当然不缺石头那一份饭钱,既然冯芷瑶提出来了,自己不妨也就顺水推舟,把这当成一个新奇的乐子。他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去吃那最复杂无比的法式菜肴,会是个什么场面?思索到这里,他不由得怀疑起冯芷瑶是跟自己抱了一样的心思。
“芷瑶,你跟我说老实话,”齐清梧盯着冯芷瑶那笑靥如花的小脸蛋,“你是真想跟我证明石头有特别之处,还是想看他当众出丑?”
冯芷瑶的小粉拳轻飘飘地打在齐清梧身上:“当然是前者!清梧哥哥想到哪里去了,清梧哥哥,你快找人叫石头出来啊,再晚人家饭馆该关门了。”
齐清梧便也不再多言,随便抓过一个听差,吩咐道:“你去找五少爷要一套正式礼服,要新的,再把衣服送给石头,让他穿戴整齐后过来见我。”
然后他对冯芷瑶交代道:“芷瑶,分头行动,你去让老刘开辆汽车出来,我上楼拿钱夹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