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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涤生大意失靖港 湘军初战取湘潭

打仗最讲师出有名,自古兴兵大都有起兵檄文,鼓舞士气,动员民众,所以有人说一纸檄文可抵雄兵百万。曾国藩早就名动京师,现在又是统兵大帅,出兵之际,怎能无檄文?他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关在屋内一个多时辰,一口气把檄文写完了——

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刮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唯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致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完成全文,曾国藩诵读一遍,自觉气势非凡,既不深奥难懂,又不太过直白粗俗,真乃雅俗共赏的美文。他立即着人分头抄写,张贴于长沙城内外。

下午左宗棠就读到了曾国藩的《讨粤匪檄》,可只读了一遍,他就看出问题来了,着人给曾国藩传话,让他不要再四处张贴了。曾国藩再读了几遍,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了。他虽然没有左宗棠那样傲气外露,但骨子里也是自视甚高。当年他升内阁学士、吏部侍郎时才三十七岁,整个湖南何曾有第二人!

打发走来人,曾国藩原打算不去理会,但又想到以后湘军用得着左宗棠的地方还很多,这个人是不能得罪的。因此,他决定亲自去巡抚衙门见见左宗棠。

到了巡抚衙门,左宗棠正埋头批阅文稿。他见曾国藩到来,非常热情地站起来道:“涤公,你看抚台把一切都推给我了,就连州县的公禀也要我代为批答,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好打发人去传话,涤公该不会生气吧?”说话时,他直看曾国藩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知道了。

“哪里哪里?我哪能生季公的气,只是我一时还不明白,这篇檄文到底有何不妥之处吗?还请季公指教。”

听曾国藩的意思,看来檄文中的问题他还未发觉。也难怪,自己的文章就像女人生的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左宗棠这样想着,只好直接点明了:“我读了檄文,全文一气呵成,气势不凡。长毛毁孔孟名教,而以耶稣之说来蛊惑人心,实在不智。”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左宗棠一言便点出了檄文的最得意处,曾国藩闻言兴致勃勃道:“对对对!长毛自以为得志,其实是愚蠢得很,将来恐怕就要败在这耶稣邪说上。孔孟名教、伦理道德……”

可没等他继续,左宗棠便打断道:“这一点大家都清楚,长毛在金陵圣殿前杀牛屠狗,以狗血尽淋至圣先师,焚烧《四书》《五经》,天下读书人谁不切齿痛恨?可你是大军统帅,出征剿贼却只为名教而战,而对保大清社稷一句不提,难道不有失一个臣子的本分吗?万一皇上看了你的檄文会怎么想?心里会高兴吗?”

曾国藩被左宗棠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起草檄文,只想抓住长毛最可恨处痛斥,以唤起天下人共鸣,因此在为名教而战上铺陈笔墨,还为此沾沾自喜。虽说保护名教并无不妥,但朝廷难道就没有一点分量?难道作为臣子一点为皇上分忧的意思也没有?这些话闪过心头,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仿佛皇上正在厉言责问。

左宗棠说话从来不顾他人感受,曾国藩像个小学童,被问得无以回答,只得道:“依季公看该如何补救?现在让人揭了如何?”

“揭倒不必了,那样岂不越描越黑?你出征前长沙官绅肯定要送行,那时你再大谈一番为皇上分忧,为大清社稷杀贼的话就是了。”左宗棠摇着头出了个主意。

曾国藩回到住处,仔细思考了出征仪式上的说辞。又招来诸将,仔细研究了出征计划。此次战役,由曾国荃率陆军八千为先锋,诸汝航、杨载福、彭玉霖率水师五营、战船五十艘配合,剩下三千人马由他亲自率领,作为后援预备队。

次日一早,湘军在城南举行出征仪式,长沙官绅前来送行。江面上泊着百余艘战船,每艘战船上都架着从广东买来的洋炮,水手役夫正在忙碌着搬运生活用品及军械,岸上则是列队整齐的陆军。

无论水陆勇丁,都穿着崭新的号衣,个个精神抖擞。岸上开阔处搭起一处一丈多高的阅兵台,数丈高的旗杆上挂一面杏黄大旗,旗上绣一斗大的“曾”字,还有一行小字是“钦命湖南团练大臣”。旗杆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祭品。香炉内三炷大香,飘起袅袅青烟。

曾国藩向大家拱手致意,然后登上高台发表慷慨激昂的出师演说。然后大家在骆秉章的带领下祝大军旗开得胜。几声炮响后,大军便开拔了。

曾国藩虽然坐镇长沙,但一刻也不得安宁。探哨每隔半个时辰就来报告一次大军的情况,一切都算顺利,令他更宽心的是北面的太平军似乎还没有增援湘潭的意思。

午后,曾国藩在长沙认识的一个米商报告了一个消息:靖港只有几百名太平军防守。此地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在长沙西北六十里处,沩水穿镇而过汇入湘江,早在唐朝时就是湘江上有名的港口。它原来叫作沩港,因为唐朝大将李靖曾在此驻兵,秋毫无犯,百姓念他的好,就改叫靖港了。

靖港不是很大,但位置却很重要,是益阳、宁乡、湘阴等地农产品的集散地,因此不少商人在此开店设行。这位米商在长沙经营一家米行,在靖港也设有分店。曾国藩帮办团练后,经常托他购米,所以就十分熟悉了。他的儿子在靖港主持分店,消息就是他带来的。

“靖港是商贸重镇,长毛不会不知道它的重要性,那里原来有驻军几千,怎会只有几百人?你儿子该不会弄错吧?”曾国藩有些怀疑。

米商信誓旦旦道:“原来是驻了几千长毛,可湖北方面好像派出一支人马向洞庭湖这边来了,所以靖港长毛就被抽调去助守岳州。这话是我儿子从长毛嘴里听来的,他本来被长毛关了起来,听放哨的两个小长毛说的,后来他趁机逃走,而且还亲眼看到靖港人很少,所以连夜跑来报信。”

曾国藩不再怀疑,决定亲领水陆预备队进剿靖港。理由明摆着,他最初的计划就是兵分两路,主力进攻湘潭,另一支人马进攻靖港,牵制北路长毛,使其不得分兵增援湘潭。后来因左宗棠反对,他才勉强同意集中兵力。如今天赐良机,正好趁机全歼靖港长毛,一则解大军后顾之忧,二则趁机占据这个战略要地。

幕宾李元度劝他还是不要改变计划,精兵强将都去了湘潭,所余兵马是预备之师,最好不要贸然出击。但曾国藩的幼弟曾国葆却认为靖港只有几百长毛,而预备队有三千多人,以众击寡,胜券在握。李元度仍然不放心,问道:“此事要不要与左先生商量一下?”

曾国藩摇头道:“不必商量,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原来就不赞同兵分两路,此时商量也无用。”

湘军四更造饭,之后水陆并进,直赴靖港。因为是顺流而下,而且又刮起了西南风,水师行进速度很快,太阳离山头还有一竿子高时,就到了白沙洲。步卒行军慢,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水陆才会合。按照曾国藩的部署,水师直接向靖港进攻,步卒则通过浮桥杀入镇内。

水师在前,曾国藩座船随后,沿北岸而行。离靖港虽只有一里多了,但对面依然静悄悄的。曾国藩一声令下,水师冲向南岸。就在战船靠近之时,突然喊声四起,靖港内人声鼎沸,岸边、房顶突然冒出数不清的太平军,看样子有好几千人!

这些太平军的枪炮非常厉害,又居高临下,湘军战船和浮桥上的步卒都成了活靶子。曾国藩知道中了埋伏,但要想退回去却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决定水陆并进,拼死一搏。他严令步卒跑步行军,抢占靖港码头。可步卒前锋快上岸时,突然万箭齐发,太平军又是伏兵四起。

湘军未经战阵,一看长毛势大,早就失去了斗志,惊慌失措,转身开始逃跑。浮桥是由小船上铺了木板做成,高低不平,风大浪急,许多人被挤进水中。突然又有百余艘小船从靖港内窜出,前面燃着熊熊大火,直向湘军水师撞来。湘军阵前的战船被烧着后,水勇纷纷跳水,任战船随水漂流。

曾国藩仗剑督阵,在岸边立起大旗,厉声喝道:“有谁敢过此旗者,斩!”虽然他连斩数人,但溃勇已经无法收拢,大家都绕过大旗继续逃命。眼看太平军就要杀过来了,李元度令亲兵架起曾国藩就跑,一口气就跑了六七里,发现没有追兵了这才停下来。

曾国藩脸色铁青,两眼迷惘。他弃舟登岸,对李元度等人道:“你们不要跟着我,我想静一静。”

“涤公,这里离长毛太近,还是先回长沙再说吧!”李元度劝道。

“长毛就那么可怕吗?你们不要跟着我!”后面这句话他是恶狠狠说出来的,还用力地甩了甩手。

李元度不敢再跟,只得和曾国葆商量。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曾国葆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盯着远处的曾国藩看了一会儿道:“我大哥脸色不对,必须有人跟着。”说罢,便打发两个亲兵跟了上去。他们还未赶过去,曾国藩便突然一头扎进了水里。

“涤公不会水!”李元度惊呼道。

两名亲兵立即跳进水中,把曾国藩拖上岸来。他一身泥水,脸色苍白,仰着头像是在问天,又像是在自问:“没想到我的湘勇竟如此不堪,我还在长沙官绅面前称什么劲旅?我亲自督师竟一败涂地,还有何面目见人?兵勇不听号令,有禁不止,军纪何在?你们又何必救我?”

李元度、曾国葆一边苦口婆心相劝,一边向亲兵使眼色,硬是把曾国藩拉回座船,向长沙驶去。

傍晚的时候,靖港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到长沙。长沙城里人心惶惶,不少大户收拾细软准备下乡避难。左宗棠听到消息后,就到签押房去找骆秉章商量。他反背着双手在屋内踱步,对骆秉章道:“曾涤生虽然面上谦和,但心底却自以为是。论打仗,他读过几本兵书?他不听我的话,不败才怪!”

两人正在感慨,徐有任和鲍起豹却吵嚷着过来了。两人一进门就道:“骆抚台,曾国藩打败仗了,您应该上折子参他。”

左宗棠闻言便问道:“两位大人,谁说曾涤生打败仗了?”

徐有任道:“刚听说的,步卒已回到长沙了,水师行船要慢一些,估计曾国藩还在路上。但他打了大败仗是确定无疑的!”

“听说战船几乎全被长毛烧了,两千多人死伤一千五六。长沙城人心惶惶,这还不都是曾国藩造成的?他练勇一年,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参他一本,愧对湖南父老。折子我们都写好了,也请大人署个名。”鲍起豹也道。

左宗棠接过折子,翻了翻便扔到桌子上道:“这个折子还不短呢!”

“只有三千余字,但仍觉不能尽意。”徐有任道。

“可是两位大人的消息准不准呀,我和骆抚台怎么就没听到任何消息呢?”

鲍起豹道:“这是末将的哨探刚刚传回的消息,千真万确。”

左宗棠勃然变色,拍案大声怒斥道:“你们两个刚听说了消息,竟就写好了三千字的参折,可见你们早就写好了,分明是盼着湘军败给长毛!你们饱食朝廷俸禄,却一心盼着长毛获胜,你们是何居心?该参的究竟是曾涤生还是你们?”

两人顿时语塞。

左宗棠寸步不让道:“抚台大人,湘军主动出击长毛,而鲍起豹、徐有任非但不为出征之师分忧,反而听到长毛获胜后竟欣喜若狂,大人若不参此两人,如何对得起浴血奋战的湘军,又如何能够激励士气,固我军心!”

“湘军是败了,败了就该参。”鲍起豹声音嗡嗡道。

左宗棠转回身盯着鲍起豹,直呼其名道:“鲍起豹,谁说湘军败了?攻打湘潭的湘军正与长毛激战,胜负未分,何来战败?曾涤生率军奇袭靖港,即便果真失利,那也牵制了长毛,解决了湘军的后顾之忧。现在说胜败,为时尚早吧?”

骆秉章这时也帮腔道:“你们也太过分了,就算曾涤生战败,那也要等见了面了解实情后再说吧?”

两人收起折子,灰溜溜走了。左宗棠向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道:“小人,真是一帮小人!尤其是这个姓鲍的,身为提督不肯出战,做缩头乌龟,还有脸参别人!”

骆秉章叹息道:“所以成事难啊!你该知道我这巡抚的难处了吧?”

次日一早,左宗棠听说曾国藩已回到长沙,便匆匆洗漱完毕,到码头上去看望。曾国藩的座船就在码头,船上曾字大旗半落在旗杆上,亲兵护卫们也号衣不整。他呆坐在船舱里,满身泥水,衣服竟也没换。

李元度拉着左宗棠的衣袖,小声央求道:“季公,劝劝涤公吧,您的话他还是听的。”

左宗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到桌上有一份草稿,便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份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折,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他把遗折扔到桌子上,大声道:“我左宗棠瞎了眼,错看了你曾涤生,还把你当个顶天立地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没想到原来你心胸如此狭窄!目光如此短浅!”

李元度、曾国葆见左宗棠没有一句劝慰,却劈头痛斥,都说道:“季公,涤公心里已经够难过了,你又何必如此?”

曾国藩低着头终于嘟囔了一句:“我兵败如此,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左宗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谢天下吗?皇上钦封你为团练大臣,原本指望你练出一支劲旅,你遇小挫就一死了之,如何对得起皇上的天恩?湖南子弟随你从军,人人都怀富贵发达的梦想,原本指望跟着你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如今一遇小挫你就一死了之,让他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多少人希望因此破灭,你能死得心安理得?靖港死难的湘军子弟,岂不碧血白流,死不瞑目?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你是个书生,难道你把自己当成百战百胜的兵圣?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遇到这么一点挫折就寻死觅活,你真连村野愚妇也不如!”

曾国藩受了左宗棠这顿痛斥,人反倒有点精神了,道:“我首战失利,有何面目见湘乡父老?长沙官绅不知有多少人在讥笑我呢!我宁愿一死也不在他们面前丢面子。”

左宗棠略弯一下腰,盯着曾国藩躲闪的眼神道:“曾涤生,你告诉我面子多少钱一斤?你的面子就那么值钱?现在是有不少人在笑你,还有人已写好了折子要参你。越是这种时候,大丈夫就越不低头!要是换了我,不但不怕他们笑话,还要当面质问他们,困守城池,畏敌如虎,有何资格嘲笑上阵杀敌之人?败了,至少说明与敌接仗了,难道不比他们做缩头乌龟强之百倍?你现在死了,只能证明你统军无方,结果就是把你封进五尺棺内,就此盖棺定论。湘潭大捷也与你无关,将来建不世功勋、封侯拜相也都与你无缘。”

曾国藩闻言霍地站起来问道:“你说湘潭大捷了?你听谁说的?我怎么没接到战报?”

左宗棠摇摇头道:“我没听谁说,也没接到战报。”

刚刚活过来的曾国藩,一下子又垂头丧气地跌坐到椅子上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涤公,你这聪明人怎么脑子一下转不过来了?没接到捷报,可也没接到败报啊!如果湘潭败了,水师战船不早就顺流溃退下来了吗?”

曾国藩一拍额头道:“季公说得对,季公说得对啊!我糊涂了。”

左宗棠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正在这时,探哨来报,说湘潭大捷了,长毛被歼万余人,敌船被焚毁五百余艘,林绍璋部全军被歼,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曾国藩激动地站起来,握住左宗棠的手道:“季公,湘潭大捷了!大捷了!”然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草稿,撕个粉碎。

骆秉章、鲍起豹、曾国藩三人联衔上了一道奏折,报告湘潭大捷和靖港战败的经过。曾国藩自己又上了一个请罪折,提督鲍起豹也上了一个折子,密参曾国藩,派专差送往京城,比三人联名的折子早到京半天。

咸丰看了鲍起豹的折子后勃然大怒。他在折子里密参曾国藩三条,一是独断专行,擅杀人命,以致长沙人称其为“曾剃头”;二是讨粤匪檄只字不提保大清社稷、为皇上分忧,其心叵测;三是轻敌浪战,致有靖港之败。

咸丰最愤怒的是第二条,一千余字的出兵檄文竟不说一句保大清的话,曾国藩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是不是大清之臣?盛怒之下,他要军机处下旨捉曾国藩进京议罪。众军机心里都觉不妥,但皇上在盛怒之下,没人敢说话。

见军机们不吭声,咸丰厉声问道:“怎么,你们要抗旨吗?”

此时,已在军机上行走的刑部侍郎肃顺出班奏道:“臣以为现在治曾国藩之罪为时尚早。鲍起豹只是一面之词,靖港大败,骆秉章、曾国藩肯定要有奏折,等他们的折子到了再议不迟。曾国藩果真有罪,早晚逃不过惩罚。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臣估计今明两天湖南必有奏折。”

“朕气的不是靖港之败,而是曾国藩的用心!他深受先皇器重,几年就擢为二品大员,却丝毫没有报效大清之意,你说其心是不是可诛?”

肃顺是咸丰近来特别宠信的大臣。肃顺不拘小节,颇有胆略,不同于唯唯诺诺的众臣,很快得到他的宠信。别人不敢说的话,只有肃顺敢说。他从容答道:“臣以为其心不必诛。”

咸丰反问道:“那照你看来,是不是曾国藩造反了其心才可诛?”

肃顺仍一脸镇定道:“曾国藩是大儒,不会反。臣以为曾国藩在檄文中说要保孔孟之教,其实已把保大清的意思说进去了。孔孟讲的就是君君臣臣,讲的就是忠孝仁义,他保孔孟不就是要保皇上保大清吗?”

咸丰的气小了些,道:“朕不是听不进逆耳忠言,好,朕就等他的折子。”

……

长沙的官绅都盼着曾国藩倒霉,曾国藩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处在这个尴尬时期,没多少人会来看他,他也懒得见人,更不愿理事,索性搬进城外妙高峰的寺中居住,天天与老和尚对弈。

这天下午,两人又在对弈,老和尚思索着轻放下一粒黑子,曾国藩看了看苦笑道:“又输了,晚辈甘拜下风。”

老和尚合掌道:“不是施主棋艺不如老衲,实因施主心中有事。”

曾国藩心中当然有事。他知道鲍起豹等人都盼着他倒霉,说不定已上了密折参他,朝廷会不会体谅他的艰难,更是不得而知。反正这几年,因为败绩而杀大员已是屡见不鲜,朝廷未必格外爱惜他这颗脑袋。

听到门外小和尚的声音,曾国藩知道左宗棠来看他了,就对老和尚道:“季高到了,您猜他开口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老和尚心领神会道:“这位左施主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心里有,嘴上说,从来不会背后算计人。”

这时左宗棠已经进来了,抬头便道:“涤公,这几天我仔细分析,这次靖港失利,原因有四……”

曾国藩与老和尚见此会心一笑。

左宗棠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并无出丑,便问道:“你们笑什么?”

“我正和老师傅猜你进门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左宗棠有些不高兴了:“哦,你是嫌我说多了。好,从今天起,我不再说靖港之事。”

曾国藩连忙摇手道:“不是嫌你说多了,而是朝廷给我什么处分还不知道,将来带不带兵更难说,你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朝廷再怎么处分你,也不会不让你带兵。”

曾国藩最担心的是朝廷剥夺他的带兵之权,听左宗棠说得这么肯定,有些惊喜地反问道:“季公何以见得?”

“自从长毛起事以来,官军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像湘潭这样的大捷何曾有过?好不容易有一支劲旅可以依靠,朝廷当然不会自断臂膀。”

曾国藩还是有些忧心忡忡:“我算什么臂膀?何况还有些人怕我不死呢!”

“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小了!是杀是剐,全在朝廷一句话,你担心也没用,不如不用去管。老师傅,我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今天晚饭就不回去吃了,在您这里讨口斋饭,图个清静。”

“左施主肯赏脸,老衲求之不得。”

太阳一落山,天转眼就黑了。小和尚摆上斋饭,大家刚要动筷子,只听脚步声乱响,两位巡抚衙门的差役就进来了。

“左先生,上谕到了,抚台大人命属下送来了。”

曾国藩提心吊胆地望着左宗棠,只见他展开上谕,一边看一边皱起眉头,看罢便叹息道:“没想到朝廷会如此绝情。”

曾国藩闻言,惊骇得连声音都变了:“季公,可是关于我的处分?”

左宗棠点了点头:“没想到朝廷会如此绝情,竟要押赴刑部治罪!”

曾国藩跌坐到石凳上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左宗棠看曾国藩惊成那样,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涤公,我吓你呢!”接着,他便一本正经地念起来——

军机处奉上谕:湘军初战失利,损失惨重,本应将曾国藩交部议罪,然湘潭大捷实洪逆作乱以来所少有,朝廷爱惜人才,从轻处罚。曾国藩着降二级,戴罪立功,湖南提镇以下武官可依军情相机调遣。提督鲍起豹株守城池,不能主动出击,实属昏庸,若再无作为,定夺职还乡。

曾国藩听完欣喜地站起来,拿过上谕连看了几遍。显然朝廷非但没责罚他,反而更加倚重了,连绿营都可相机调遣!他对左宗棠更加佩服,拱手一礼道:“季公真是神机妙算,果然不出你所料。”

“这下你放心了吧?降二级处分算不上什么,一个胜仗下来就会撤销,提镇以下武官归你调遣,这是多大的恩宠?朝廷是在重用你呢,你放开胆子干就是了。”接着,左宗棠话题一转道,“不怕你烦,话我还是要说,兵不在多而贵精,靖港之败主要是兵勇良莠不齐,怯懦油滑者太多,你应趁此机会严加裁汰。”

人逢喜事精神爽,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建议一概听从:“季公的主意再对不过,我决定将靖港之战中溃散的勇营一概裁撤,其他各营也严加筛选。只是裁军要花一笔遣散费,银子是个大问题。湘军自组建以来,粮饷全靠劝捐,有钱大户几乎已经派遍,劝捐一途越来越难。湘勇一人月饷五两,现在已欠饷两月,一万五千人就需要十五万两。尤其是裁撤的弁勇,裁撤之日就必须把饷银发齐,如果裁撤三千人,就需要三万余两。这次大战,水师战船损毁五十余艘,军械火药也要补充。”

“我会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先从藩库挪借十万两。”左宗棠道。

曾国藩连连打拱:“季公对湘军提携之恩,我没齿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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