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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辞亮基意回柳庄 佐秉章再入湘幕

太平军攻下武昌,湖北藩库、武昌府库、粮道及盐道衙门,凡官存银钱、公仓存米全被太平军缴获,其中仅官库存银就有近百万两,其他军器、火药、珍宝更是难以计数。太平军又设进贡所,劝百姓进贡,上至金银、珍宝,下及粮谷、鸡鸭、茶叶等物,皆可充作供品,且凡进贡者都可各回本业。所有进贡者都发给凭据,凡进贡金银者,皆以东王杨秀清的名义发给凭据。

太平军的生活条件在武昌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大概就从这时开始,上层领袖开始追求物质享受。入城当天,巡抚衙门就被改为天王府,而藩台衙门、臬台衙门、学政衙门则被改为东王府、北王府和翼王府。墙壁都以黄纸裱糊,大门、廊柱都用红漆重新刷过。

洪秀全坐的是六十四人抬的大轿,就是一般的头领,也是舟车轿马,无所不具。士兵虽说舟车谈不上,但也用朱漆将刀矛之柄染过,以求华美。更有一件事十分荒唐,杨秀清安排城中女子到阅兵场上听太平军讲道,他亲自到人群中挑选出十余岁的秀美女孩一百余人,送入天王府作为贺礼,而洪秀全也欣然笑纳。此前,他已有三十多个王妃了。

武昌号称九省通衢,是水陆交通的要道,既可北上幽燕,又可西入陕川,更可东下江南,亦可回师两粤。不过太平军并未在此久留,他们不久便倾巢而出,水陆并进,直赴金陵。金陵乃六朝古都,水网纵横,江南之物都可方便运抵。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两个月后便攻克了金陵城。洪秀全从水西门入城,万人恭迎,护从极盛,绵延数里,此仪式就用了整整一个上午。从此,两江总督衙门改为天王府,洪秀全宣布太平天国定都金陵,称天京。

太平军占领金陵后,清军大队人马随后便跟到,湖北、湖南十分空虚。而湖广总督徐广缙已被革职,必须任命新总督镇守湘楚。张亮基镇守长沙两个多月,十万大军都未能攻破,在朝廷眼里也算是个能打仗的干员。所以清廷下旨,让他署理湖广总督,立即赴武昌就职。

临危受命,张亮基有些不情愿,因为太平军随时都可能杀个回马枪,那时候武昌恐怕连长沙都不如。长沙还有曾国藩的团练可以协助守城,而武昌刚遭洗劫,百姓十之八九都已经从贼,募勇也难。但皇命难违,他只有硬着头皮赴任。能守住长沙,左宗棠功不可没,所以张亮基恳请他随去。左宗棠本打算回柳庄去,但因盛情难却,只好随他到了武昌。

武昌城先是被太平军洗劫,后又遭乱民骚扰,最后又遭清军打劫,几经蹂躏之后城厢已是残破不堪,百姓一夕三惊。总督衙门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张亮基、左宗棠踏着瓦砾边走边说话。

张亮基一脸惆怅地叹道:“真是没想到,长毛竟发展得这么快,在湖南的时候不过十万余人,现在竟然有了几十万。金陵城高壕深,有重兵防守,竟然也被他们攻陷了。”

“长毛发展如此迅速,足见民心所向。他们打劫富户官绅,对百姓却扶贫济寒。而官军则趁火打劫,无论贫富,一概洗掠,也就难怪一败涂地了。”左宗棠应道。

“官军必须与长毛争民心,这比战场上争胜更重要。今后兵事全由先生打理,修城郭、筹兵饷、通商贾、恤难民、整吏治、除积弊以及各州县公事禀启、批答、咨奏也由先生筹划,我这个总督,宁愿伴食。”张亮基又道。

有了这番推心置腹的交代,左宗棠更是不遗余力,比在长沙的时候更忙了。每天左宗棠向张亮基报告当天的事情,然后商讨明天做什么。张亮基总是说这么办很好,几乎从不驳回,尤其是军事更是放手相托:“军情瞬息万变,容不得往返商讨,关键时候先生可先拿主意,办完了之后再告诉我也无妨。”因此,湖北的局面很快就有了起色。

张亮基报请朝廷褒奖左宗棠,朝廷随即下旨赐左宗棠同知衔,遇有实缺即可出任知县。左宗棠见了谕旨后笑道:“张抚台荐的这个知县在下倒是愿做。在下做官,要么做州县,要么做总督。”

张亮基以为左宗棠嫌职位太小,便劝道:“先生之才做总督绰绰有余,只是这官只能一步步保起。”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道:“抚台错会在下之意了,在下并非嫌州县小。做州县官,可以为民办些实事;做督抚呢,可在一两省内说一不二,施展抱负。在下最不能做的就是知府道员这类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夹在人家的胳肢窝下活受罪。”

张亮基闻言也哈哈大笑,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论官呢!

不过,张亮基在湖北并没有待多久,朝廷就调他任山东巡抚。表面上是因为善于守城,所以让他去守济南府,而实际上是他得罪了僧格林沁的亲信大将胜保,而被调离了前线。

太平军占领南京后就出师北伐,京城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危难之际,咸丰任命六弟恭亲王出任军机大臣,负责京师防务。恭亲王与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私交很深,再加蒙古骑兵向称精锐,恭亲王便授权僧格林沁节制直隶、山东、河南、安徽等地所有绿营、八旗及练勇。僧格林沁坐镇保定,派出心腹爱将胜保驻防安徽。胜保仗着僧王的宠信,骄横跋扈,所过之处地方大员无不尽心巴结。

他得意忘形之际,竟让亲信到湖北去派饷银。湖北既不是胜保的防区,更无为他提供协饷的义务,且湖北百废待兴,哪有银子给他?所以左宗棠坚持一两银子也不给,为人谦和的张亮基这回也特别强硬,连两位讨饷的差官也不见。胜保大怒,便告到僧格林沁那里,于是僧格林沁具折参劾张亮基。恭亲王不明就里,但因张亮基固守长沙、武昌有功,所以就没有处分,而是把他调到了山东。

张亮基希望左宗棠再跟他去山东,便诚恳地相邀道:“我入两湖以来,军政要务全恃先生。先生真乃天下奇才,横览七十二州无人可比,办土匪、歼粤寇,战则克,守则固,两湖屡经匪患而渐有生气,全赖先生之力。这次去山东,我人地两生,要想有番作为,非有先生相佐不可。”

但左宗棠没答应张亮基的邀请,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当初入长沙,是为了保卫桑梓,到湖北来则是因大人盛情难却,也是为两湖乡亲。至于山东,在下也是人地两生,八竿子打不着,就不陪大人去了。”

张亮基见此便转圜道:“先生看这样行不行——你去帮我几个月,等山东那边安顿好了,我立即让你回家如何?”

左宗棠拱了拱手道:“大人还是放过在下吧!在下原本只打算做个湘上农人,终老一生。有时深夜无眠,常常想起柳庄茶园。自从应大人之邀到长沙算起,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真不容易啊,大人请看,在下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呢!”

见左宗棠辞意坚定,张亮基怅然若失道:“先生尽心辅佐,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我也不忍再劳烦你了,若是有缘,日后定然会相见。”

左宗棠见张亮基松口,如蒙大赦道:“大人说得对,有缘日后自会相见,到时候在下到大人府上去,那时大人可不要拒在下于门外呢!”

……

辞别张亮基,左宗棠乘船溯江而上,十几天后就进入了洞庭湖。在湖上泛舟两天后,他弃舟登岸,雇了两头骡子就赶往白水洞家中。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久违的茅房。长子孝威正在大门外玩耍,见有陌生人来,便好奇地瞪大眼睛问道:“你找谁呀?”

“小子,快去告诉你娘,就说长毛来了。”左宗棠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道。

孝威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娘!长毛来了!长毛来了!”

周夫人闻言跑了出来,看到已走进院子的左宗棠,便把缩在身后的孝威拉出来道:“这哪是长毛啊,这是你阿爹啊!”

“就是他告诉我说长毛来了的。”孝威指着左宗棠道。

左宗棠摸着孝威的小脑袋道:“你这小子,连老子也不认得了。”

周夫人慨然道:“你照镜子看看,这一年多老了多少。”

“跟张抚台这一年多,真是操碎了心,不老才怪呢!”

这时孩子们都出来了,两个女儿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见过父亲后就去帮忙取行李,小一点的孩子们则乱翻一气,找好吃好玩的东西。

脚夫卸完东西后便来告辞:“左先生,行李一样不少都给您放好了。”

周夫人见此则热情地邀请道:“这位大哥辛苦了,快到屋里喝茶。”

脚夫连忙推辞道:“庄稼人没那么多讲究,路上就泉边喝一口就好。天不早了,我要趁早往回赶。”

左宗棠让夫人付银子,比讲好的多出一半。脚夫是个老实人,把多出的银子退出来道:“左先生,您给多了。”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老哥你也不容易,多的就算我给你的孩子买点吃食。”

向来都是少给,这样主动多给还是头一遭。脚夫千恩万谢之后便离去了,左宗棠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

听说左宗棠回来了,周夫人妹妹一家、郭嵩焘一家都过来了。孩子们都有点小礼物,个个兴高采烈。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孩子们都让左宗棠讲故事,他便把自己如何运筹帷幄的事夸张地讲了出来,仿佛市井茶馆里在说评书。

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一片乳白。

湖南巡抚衙门签押房,骆秉章正在看文报,一个巡捕在门外大声禀报道:“大人,左先生已回湘阴老家了!”

骆秉章惊喜地抬起头问道:“是吗?你进来回话。”

巡捕“喳”了一声便进了签押房。

“他是几时回湖南的?消息是否可靠?”骆秉章有些着急地询问道。

“回来已有些日子了。今天属下到码头打探,一位赶骡子的脚夫说,就是他送左先生回家的。”巡捕应道。

“好好好!我这里有一封信和一包银子,你立即快马去请左先生!”骆秉章高兴地点着头道。

骆秉章是广东花县人,时年已经六十岁,已是第二次署理湖南巡抚了。他的仕途不是太顺,二十六岁中举人,三十七岁才中进士,在翰林院、国史馆、詹事府任了十六七年的闲职。不过他是太子的师傅,深得咸丰的敬重。五十四岁时,他被外放到湖北任按察使,后又升任贵州布政使、云南布政使。

咸丰登基后,立即提拔他署理湖南巡抚。只是他没赶上好时机,署理巡抚才半年多,太平军就出广西入湖南,攻州夺县,他因此被革职。张亮基调任湖广总督后,他再次署理湖南巡抚,他见过左宗棠的才能,深感自己为人文弱,想成大事,非有左宗棠这样的人相助不可。所以在打听到他回来之后,就立即派人去请。

隔天傍晚,巡捕拿着那包银子来到抚衙后院,向骆秉章复命道:“大人,左先生不肯出山,银子也没有收。”

骆秉章有些失望,又问巡捕道:“左先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自己才疏学浅,要大人另请高明。”

“他这是推辞,你没好好说?”

“属下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总是那句话。”

“好了,你辛苦了。去把师爷请过来吧!”骆秉章见此,只好这样吩咐道。

一会儿后师爷便过来了,这位师爷是他从湖北按察使任上就带在身边的,是浙江绍兴人,刑名钱谷都没得说,但是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好在这人也有自知之明,他也主张请左宗棠前来。

“子厚,左先生已回到湘阴,我也派人去请了,可是他不肯出山,你说该怎么办?”骆秉章问道。

师爷笑了笑道:“左先生自比诸葛,当然要东翁三顾茅庐,一请不来全在意料之中。”

“依你的意思,应该让谁去请呢?我倒是想亲自去请,可这把年纪实在是……”骆秉章又请教道。

“东翁当然不必亲自前去,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正在办团练的曾侍郎。当初曾侍郎出山,就是左先生的意见。”

听到这个名字,骆秉章有些为难道:“只怕曾侍郎不肯帮忙,当初事情闹得……”

这事要从曾国藩出任团练大臣说起。曾国藩到长沙出任团练大臣后,一方面勤于练勇,一方面严惩土匪,严刑峻法,得了个“曾剃头”的外号。他把生杀大权全抓到手中,把湖南官场上至巡抚、臬台、学政,下至道府、州县都给得罪了。

曾国藩与湖南提督鲍起豹也闹得很厉害。原来他到长沙后,请绿营与团勇一起操练,而且初一、十五他要亲自阅操。鲍起豹乐得有人代劳,一开始也非常赞同,但绿营兵松懈成习,天天出操就厌烦了,又看不起土里土气的团勇,于是双方矛盾越来越多。

后来曾国藩杖责绿营中的几个无赖兵痞,绿营兵借此闹事,发泄不满,数百人包围了曾国藩的住处。鲍起豹托病不出要看热闹,骆秉章虽与曾国藩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他也故作不知,直到曾国藩的卫兵前来报告,他才赶去处置,而且一到现场就向绿营兵道歉,并当场放掉了他们,长沙文武官员也大都站在绿营兵一边。曾国藩又羞又气,就以清剿衡州会匪为名,带着他的团练去了衡州。

曾国藩受此屈辱,决心练出一支能打善战的湘军来。他拼命扩充团练,结果不到半年就发展到一万七千多人,其中水师七千多人。一个月前传闻长毛要进攻长沙,骆秉章写了一封亲笔信请曾国藩回长沙协防。事涉长沙安危,曾国藩不能推托,便带着他的湘军回到长沙,但说什么也不肯进城,为的就是避开鲍起豹,对骆秉章也是敬而远之。如今骆秉章要用到曾国藩了,才后悔当初事情闹得太过了,担心他不肯帮忙。

不过师爷却另有见解:“桥归桥,路归路,曾侍郎现在对大人冷淡,也是硬撑着面子,也许他心里巴不得与东翁和好。如今东翁请他帮忙,他也好借坡下驴。以属下看,他也许比东翁更盼左先生出山。”

“何以见得?”

“东翁请想,左先生若入了幕,曾侍郎不是多了个声息相通之人吗?”

骆秉章连连点头,又写一封亲笔信,让人出城去请曾国藩。

晚饭后曾国藩便来到巡抚衙门,骆秉章十分客气地把他迎进了西花厅,连连吩咐下人看座泡茶。他给曾国藩打了一拱道:“涤公,如今长毛放出狠话,一定要攻下长沙,报萧朝贵之仇,形势万分紧迫……”

“大人过虑了,小小长毛,何足惧哉?湖南有能征善战的鲍提督,率领着虎狼之师,不怕长毛来,就怕他不来。”曾国藩打断他的话道。

骆秉章连连摆手道:“绿营的本事,涤公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绿营真像涤公所说是虎狼之师,我又何必劳动涤公大驾呢?我知道涤公还在生骆某的气,今年春天的事我后来弄清楚了,当时涤公是受了委屈的。只是大敌当前,还望涤公大仁大量,抛弃前嫌,合力守城。”

话说到这份儿上,曾国藩见好就收:“那是当然,我辈深受皇恩,当然要为朝廷分忧,个人恩怨再大,也是私事,不可与国事相提并论,不知抚台此时召我来有何见教?”

骆秉章见曾国藩面色平和下来,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道:“涤公客气了,哪敢见教,只是有件事非请涤公不可。”

骆秉章把请左宗棠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曾国藩心中暗喜。正如师爷所言,他的确十分希望左宗棠能够入幕,那样他在湖南官场就不会如此孤立。不过,左宗棠的为人他也是知道的,自己未必能请得动他。他沉吟片刻,对骆秉章道:“骆大人抬举我了,大人诚心相邀他都不肯出山,我再去请想必也是多此一举。”

“不然,不然,”骆秉章连连摇头道,“涤公出面怎能是多此一举?涤公和我不一样,你们都是湖南人,而我只能算个过客,情分自然没法比。你俩才能卓异,惺惺相惜,当初左先生请涤公办团练,如今涤公请左先生入幕府也顺理成章,将来两位功成名就,也是一番美谈。”

曾国藩捻着胡须道:“季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可称楚才第一,不过脾气也大,大人怕是受不了他。”

“有才能的人自然脾气大。我用他的才,自然受得了他的脾气。当初张抚台对他无不言听计从,我也效法张抚台,当个甩手掌柜。”骆秉章也想得开。

“有大人这句话,我就写封信试试。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大人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那就一切仰仗涤公了。”骆秉章拱手道。

第二天晚上,曾国藩亲自到巡抚衙门来相告,左宗棠依然不肯出山。骆秉章着急地拍着大腿道:“这可如何是好!涤公听说了吗?长毛又攻占了武昌,湖广总督吴大人兵败自杀了。”

“什么?吴制台殉国了?”曾国藩惊讶道,“骆大人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昨天我还接到制台的亲笔信。”

“是武昌过来的人带的消息,千真万确。”骆秉章道。

短命的湖广总督吴文容是曾国藩中进士时的阅卷恩师,他对曾国藩的文章青眼有加,列为本房第一。两人不仅有师生名分,更有师生情谊。吴文容出任湖广总督后,还写信给曾国藩,鼓励他好好练勇,将来立下不世功勋,没想到转眼间他已殉国。

“涤公啊,生在这乱世,外放这封疆大吏,便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了朝廷,说没就没了。现在的情形,要么被长毛杀死,要么被朝廷革职拿问。弃城而走,非我辈行止,所以唯有千方百计守住城池。”骆秉章心忧如焚,“如今长毛占领武昌,湘楚长毛互通声息,长沙更加危如累卵。季高却不答应出山助我,如之奈何啊?”

“抚台的意思我明白。我有一计,可保季高来见,只是阴损了点,不是读书人所为。”曾国藩又道。

骆秉章闻言两眼放光,急问道:“成大事不拘小节,如果是为大公大利,就无所谓可为不可为了,涤公不妨说来听听。”

……

白水洞左宗棠家中,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画地图。原来的分省地图他已画了十之六七,后来入张亮基幕府就放下了。如今在家闲来无事,他又铺开了摊子。他正在埋头画图,听得外面有些吵嚷,便抬起了头。周夫人进门道:“陶府有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左宗棠迎了出去,原来是陶府管家,他心急火燎地说道:“左老爷,您快救救我家少爷。”陶家只有一子,那就是左宗棠的女婿陶桄。

“桄儿怎么了?”

“少爷被巡抚衙门抓去了!他们说长毛将犯湖南,要陶府出银十万两助饷,不交银子就不放人。但陶老爷为官清廉,哪有那么多钱?”管家跑得满头大汗,粗着脖子道,“今晨少爷就被抓去了,少奶奶急得哭晕了好几次。”

左宗棠一听就勃然大怒,粗着嗓门喊道:“陶公一世清廉,哪来十万两银子?骆秉章说抓人就抓人,真不是东西!你先回去,我这就去巡抚衙门问问骆秉章,他凭什么张口就要十万两?”

周夫人也十分着急,但还是过来劝左宗棠道:“你去了要好好和骆大人说话,不要像在家里似的大吼大叫。桄儿现在被人家攥在手里,闹僵了,吃亏的是他。”

“我左宗棠也不是吃闷亏的人,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跟他没完!”左宗棠像发了疯似的,逮谁咬谁,“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给我备马!”

他快马加鞭,太阳偏西时就到了长沙。巡抚衙门的护军都认得他,立即前去通报。左宗棠甩着袖子道:“不用你们通报,路我熟得很!”

他向巡抚签押房里闯,骆秉章得报立即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先生气咻咻到衙门所为何事?这是谁惹您生气了?”

左宗棠瞪着眼睛道:“你抓了我女婿,反倒像没事人似的?”

骆秉章一脸无辜询问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抓陶文毅公的公子?你们谁抓了?”

大家闻言都摇了摇头。

骆秉章笑眯眯道:“先生的爱婿是在我府上,但可不是抓来的,不信您去后院瞧瞧。”

来到后院,左宗棠见陶桄正在书房读书,茶水点心样样俱全,俨然贵宾,便问道:“桄儿你没事吧?”

“小婿被抚台大人请进府里,说他这里有许多书,可以随便看,但就是不能带出门去,小婿于是就在大人的书房里看了一天书。”陶桄应道。

左宗棠闻言恍然大悟道:“骆抚台,你这是算计我呢!”

骆秉章拱手道:“先生,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然您怎肯出山啊?非常时期请您体谅,成全骆某一片诚心。”

左宗棠的气消了,但嘴上却仍然道:“这不成,骆大人这是强人所难。左某做事向来讲你情我愿,最不愿被人所逼。”

骆秉章赔着笑脸道:“骆某知道,骆某哪敢逼先生啊,我这是诚心相请呢!”

“这事我得回去和夫人商量才能定。”

“那当然,谁不知道先生惧内?”

左宗棠笑道:“你别激我,就算激我也不上你的当,我的确得和夫人商量才能定。但有一条,你得先把小婿放了。”

“我本来就没抓啊!走不走那得看陶公子的意思了。”骆秉章道。

“岳父大人,抚台这有许多好书,又不肯借,我只好在这里读几天呢!”陶桄又说道。

洞庭湖边,十几艘战船停在岸边,太平军士兵源源不断地往岸上走。码头上原有一哨绿营,一见太平军战船早就四散奔逃了。附近的脚夫、骡马全被征用,帮太平军运输粮草、辎重。

在一个堆满粮草的大院子里,一个太平军头目正在交代任务:“你们立即骑马去趟白水洞,务必找到左宗棠。去年就是他帮清妖出主意,让我们围困长沙两个多月硬是没打下来。北王有令,找到此人立即送到天京,如果他不肯去,就地斩杀!”

一个正在卸粮的脚夫正巧听到了这番话,他牵着骡子悄悄出了门,趁人不注意便立即拐进了胡同,骑上骡子,拼命地直奔山里去了。

这位脚夫就是前些日子送过左宗棠的人,当时他得了左宗棠几钱赏银,恩惠都铭记在心里。如今太平军要捉左宗棠,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去报信。太平军骑兵速度快,但他们路不熟,要不断停下来打听。脚夫骑骡速度慢,但他路熟,双方你追我赶,速度几乎差不多。快到白水洞的时候,脚夫的骡子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活活累死了。脚夫撇下骡子,拼命向白水洞跑去。

白水洞左宗棠家门外,孝威正在玩耍,脚夫突然倒在地上,把他吓了一跳。他跑回家中大喊道:“娘!娘!有人死了。”

左宗棠与周夫人跑到门外,见是有人晕倒了,便拿来水给脚夫灌上一口。见脚夫醒了过来,左宗棠问道:“老哥,你这是怎么了?”

脚夫喘着粗气道:“左先生您忘了,前些日子就是我送您回的家,您多给了我好些银子。您快走,长毛要来捉你,他们就快到了。”

左宗棠大为惊讶道:“长毛单单找我干什么?”

“去年您帮官军守城,他们是来找您算账的。”

“我本没打算与他们为难,如今他们倒来抓我了。”左宗棠一听这话十分生气,回头便对夫人道,“现在不用盘算了,你们快去湘潭避一避,我立即就去长沙帮骆大人。”

周夫人连忙进去收拾,脚夫又着急道:“左先生,您快些走,长毛马队很快就会到。”

左宗棠拿出五两银子塞给脚夫:“老哥,你拼命来报信,我本当厚报,无奈手头紧,只有这五两银子,请你一定收下。”

脚夫还要推辞,左宗棠道:“老哥不要争了,我马上从后山走。”

事情紧急,一家人没怎么收拾就抄小路上了山,周夫人妹妹一家、郭嵩焘一家也都躲进了山里。左宗棠一家刚翻到山顶,太平军的骑兵就赶到了。他们找不到左宗棠,就放火把他的房子烧了。几家人的房子挨得近,又是茅草房,所以全都化为灰烬。

左宗棠雇了两辆骡车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就赶到了湘潭县城,他本来决定在县城暂住一宿,但听说太平军正向湘潭赶来,又连夜起程去了辰山周夫人娘家。刚到家就听说县城被占领了,周夫人非常担心,劝道:“长毛行军怎么这么快呀,怕是省城也危急了,你暂时就不要去了吧?”

“那怎么行?我已经答应骆抚台了,无论如何得去长沙。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林公的嘱咐我不敢忘。”左宗棠不以为然道。

左宗棠在岳丈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起程赶往长沙,因为怕路上遇到太平军,没敢走大路,赶到长沙时已是晚上。城门早已关闭,守城的兵丁正要严加盘问,一听说下面之人是左宗棠,就客气了许多,忙去禀告。

过了一刻,左宗棠等得正不耐烦,忽听炮声直响,大门随即大开,火把通明。骆秉章率布政使、按察使、长沙知府、善化知县亲自出来相迎:“季高,总算把你盼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肯向骆某施以援手呢!”

左宗棠也还礼道:“实不相瞒,原来在下也没打定主意,可长毛竟派兵进山取我性命,要报去年助守长沙之仇,一怒之下在下就投奔大人来了。”

骆秉章笑道:“看来我应该感谢长毛,他们不去搜寻先生,我如何能得此良才?”

曾国藩正在长沙城北练勇,听说左宗棠来了,急急赶来看望。新朋旧友挤满客厅,左宗棠忙于应酬,两人根本无法深谈,因此约好晚上再秉烛夜谈。

左宗棠向来不喜欢虚礼,因此接见早早就结束了。两人来到住处促膝相谈,谈得最多的当然是军情。据曾国藩哨探得来的消息,此次进攻湖南的长毛统兵大将是春官右丞相林绍璋。此人在长毛中不算强悍,也不太知名,但自从率军进攻湖南以来,一路上夺岳州、占湘阴、据宁乡,名声大振。如今又分兵占据湘潭,显然是想南北夹击,以图省城。

左宗棠挥舞着大巴掌道:“长毛的意图,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不过他们有些贪多嚼不烂,如今又北伐,又西征,而西征军最初不过二三万人,如今占据了安徽、江西、湖北三省的通都大邑,现在又分兵来攻湖南,想来人马不会太多,形势与前年十万长毛汇集长沙大不相同。”

“的确如此!林绍璋所率长毛大约两万余人,不过形势仍不容乐观,湖南绿营兵大部分随向荣出省作战了,全省只剩三千人,分别驻守永州、镇簟、长沙等地。而长沙城内的绿营只有一千余人,且战斗力实不敢恭维。湘军如今有一万七千余人,其中水师战船二百余艘,勇丁五千余人。经过半年多的训练,士气正旺,个个摩拳擦掌,盼望建功立业。”

从曾国藩的话语中,左宗棠听出他大概有些轻敌的意思,所以劝道:“从人数上看,敌我不相上下,且我军以逸待劳,有坚城可守。但万万不能因此轻敌,长毛从金陵西征,一路过关斩将,久经战阵,而湘勇虽训练半年有余,却从未经历实战,战斗力到底如何还有待观察。”

湘军一直为长沙文武所轻,他们不相信握锄头的乡间泥腿子能打仗。曾国藩心里也不服气,他的湘军虽然不敢说能征善战,但比之绿营却毫不逊色,所以他本能地为湘军辩护:“季公说得不错,现在湘勇尚未经战阵,但统兵的将领、营官都是出色的。湘军自组建以来一直没有与长毛接仗,长沙文武官员及百姓也都不相信湘勇能打仗,如今长毛逼到了门前,无论如何必须打一仗让人看看,壮壮湘军的声威。”

太平军一入湖南,他就提出趁长毛立足未稳,北进迎敌,但湖南提督鲍起豹不同意,骆秉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这事就拖延下来。左宗棠听得出曾国藩憋着一口气,就劝导道:“打仗不可意气用事,但趁敌立足未稳予以痛剿则是对的。”

“季公说得对,只是骆抚台一直下不了决心,他听鲍提督的意见,主张死守长沙。现在季公来了,又深得骆抚台的依重,还请你向骆抚台进言,尽快向长毛进军。如果能够旗开得胜,或许长毛会知难而退,湖南便会转危为安。”曾国藩建议道。

左宗棠答应了。

次日,骆秉章召集众人商议军事。参加会议的除了曾国藩、左宗棠,自然还有提督鲍起豹,藩台、臬台也参加,还有长沙守备、长沙知府等人。曾国藩旧话重提,建议趁长毛立足未稳,出兵痛剿。鲍提督果然反对,他打个呵欠道:“放着好好的城池不守,却要去自投罗网,责任谁负?本提督的职责是固守省垣,你们要打就自己去打好了。”

其他人也都附和鲍起豹,曾国藩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出兵之事又要不了了之,他直向左宗棠使眼色。

“鲍军门的话不对,你是湖南提督,一省军务都与你有关,你的职责也不仅仅是固守省垣,湖南境内凡有丢城失地者,朝廷问责,你都脱不了干系。”左宗棠侧身道。

鲍起豹今天烟瘾没有过足,兴头有些不高道:“主动进剿长毛就能获胜吗?兵法上也说可以以逸待劳。”

“主动进剿长毛谁也不敢说必胜,可如果眼巴巴看着长毛重兵云集长沙,万一长沙不保,在座的诸位要么被长毛斩首,要么横刀自裁,否则没法向朝廷交代。去年岳州弃守,朝廷砍下了三颗人头,现在恐怕那血还没凉呢!”左宗棠的话说得直白,有人情不自禁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所以,现在不是讨论出不出兵,而是讨论如何出兵。”左宗棠接着道。

鲍起豹对左宗棠去年在大庭广众之下讥讽向荣之事记忆犹新,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高兴,也没立即反驳,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闭着嘴,瞪着眼,什么也没说。

骆秉章趁机打圆场道:“防守有防守的道理,进攻有进攻的说法。依现在的情形看,主动进攻似乎更合情理。曾大人和左先生都主张出兵,不知你们有何妙策,不妨说来大家听听。”

左宗棠走到地图前指点着道:“现在长毛占据岳州、靖港和湘潭,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北面之敌不下一万,湘潭之敌也有万余,而官军大部已经东去,能调之军连提标营、抚标营在内不过两万余人,且大部分是去年新募的团勇,虽经涤公严格训练,但未经实战,不可期望太高。因此,我军不可分兵,只能集中全力。分析南北形势,南路之敌孤军深入,得援不易,且人数较少,我意先集中官军主力,聚歼湘潭之敌。”

“为什么不集中兵力进攻北线之敌,却非要去南边?”鲍起豹提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这个很简单,北面是下游,湘潭在上游,如果我们进攻下游的长毛,上游湘潭的长毛顺流而下,很容易救援。”

曾国藩有些按捺不住,激动地站起来道:“我同意季公之见,或可再补充一点,可分出少许兵力牵制北路之敌,以解主力进攻湘潭后顾之忧。”

左宗棠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就打断道:“本来我们人马就少,绝对不可再分,只有破釜沉舟,尽快拿下湘潭,待北路之敌增援湘潭时,正好歼敌于湘潭城下。”

鲍起豹依然不同意进攻湘潭,说道:“你们要去尽管去好了,但绿营兵你们一个也不能动,我要留下来固守长沙!”

是固守还是进攻,是集中兵力还是兵分两路,一时争论激烈。最后左宗棠愤而离席,直奔住处要收拾东西走人。骆秉章听说后直追到仪门,扯住他的衣袖不让走。

“这样议事空耗时间,议而不决,待长毛营垒建好,人马也得以休整,那时候还怎么打?”左宗棠去意已决。

“先生不要生气,就依你的计谋,我这就回去立即定议!”骆秉章劝道。

话说到这份上,他再走就过分了,堂堂一省巡抚,谁还会对一个师爷如此低声下气?左宗棠半推半就,又随骆秉章回了住处。

又过了半个时辰,开了整整一中午的会议总算结束了。骆秉章亲自到左宗棠的住处告诉他作战方案已定,采纳他的建议主动出击,由曾国藩统帅湘军全力进攻湘潭,鲍起豹率绿营守长沙。左宗棠闻听后惊呼道:“曾涤生的人马太单薄了!湘军没经过实战,应当留部分守长沙,鲍提督应与湘军合力进攻湘潭,他的绿营兵毕竟是朝廷经制之师,有实战经验。”

“鲍提督死活都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强求。涤公好像有必胜的把握,似乎并不太在意。”骆秉章叹气道。

“曾涤生是立功心切,他当了近一年的团练大臣,急于向湖南父老展现他的才能。大人要提醒他,要有败敌的士气,但不能有轻敌的骄气。”

骆秉章点了点头。

左宗棠说得不错,曾国藩的确是立功心切。如今距他出任团练大臣已经快一年了,这一仗无论如何要打好,打出湘军的威风,也打出他曾国藩的威风来,于是他亲自捉笔起草了《讨粤匪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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