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晨,敌攻占营田下之古山,我某师官兵一排,因四面环水,粮尽援断,仍与敌苦战……该排排长黄楼生,最后于二十一日化装船夫,于营田严家山附近,诱敌兵至船上,驶至中流,黄排长将舟倾覆,同归于尽……”
三十年十月十七日昆明版《中央日报》之《第二次湘北会战中之壮烈战绩》
芦林潭畔,望得见近处的一点青山,
那汨罗水,静止了似的停在营田。
好象一个人心中悲痛,木在那里不动。
你们的魂魄归去吧,记得有人在天涯,
小楼明月下,凄切切的弹着琵琶。
也有人在三味线上,诉说出她的哀伤。
让湖水冲去身上的血,心头的恨,
因为你们都已经得到了壮烈的死。
抒情的诗歌在多难的时代,传递出丰富而沉重的信息,那一份丰富为我们展现了不可回溯的历史画面,那一份沉重透露出抗战时期许多人的命运。
《公无渡河》原本是一首汉乐府诗名。其诗云:“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说的是:汉朝乐浪郡朝鲜县津卒霍里子高,在摆渡时,亲眼看到一妇人为疯癫丈夫淹死而赴死的故事。后人又作《箜篌引》,传唱这份至死不渝的爱情。
用此典故,不仅说明了作者学养丰厚,而且非常贴题。诗中注解告诉我们:作者读报有感,为营田古山战役中牺牲的抗战将士所作,为诱敌入舟、与敌同归于尽的黄楼生排长所作。据考证,1939年9月22日,营田之战,“战事之烈,为鲁南会战以来所仅见”。最前沿阵地的国民党守军第37军95师569团,几乎全军覆没。诗人以诗记史,一声“公无渡河”的叹息,借古代凄怆的爱情故事比喻现代为国捐躯的壮举,其间的悲凉、悲叹、悲壮,都透射出作者对死难烈士的深切怀念。
诗的第一段,芦林潭畔,营田;汨罗水,一点青山。古雅的文字点染出宋词的意韵,交代了诗歌中的地点、环境。汨罗水,“静止了似的”,渲染了江河呜咽的情境。
诗的第二段,承接了诗人的悲伤。在诗人眼里,汨罗水“木在那里不动”。其实是诗人“木”在那里,他在汨罗江畔呼号:魂兮归来。
马君玠长期埋首书山典籍。1906年12月生于湖北省武昌,1926年毕业于北平财政商业专门学校,1932年起先后在清华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的图书馆工作。1946年随清华到北平,仍一直在图书馆工作。1997年4月20日病逝。
早在上世纪20年代末,诗人就在《宇宙风》、《新诗》、《诗座》、《文艺复兴》、《文学杂志》等刊物上发表新诗。1943年8月,叶圣陶为他结集,并取“北望中原”之意题写书名《北望集》。朱自清在《序》中说:“从前也读过马先生一些诗。他能够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层层的光影。头发一般细的心思和暗泉一般涩的节奏带着人穿透事物的外层到深处去;那儿所见所闻都是新鲜而不平常的。他有兴趣向平常的事物里发见那不平常的。”“马先生写着沦陷后的北平;出现在他诗里的有游击队,敌兵,苦难的民众,醉生梦死的汉奸。他写着我们的大后方;出现在他诗里的有英勇的战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众。而沦陷后的北平是他亲见亲闻的,他更给我们许多生动的细节;‘走’那篇长诗里安排的这种细节最多。他这样想网罗全中国和全中国的人到他的诗里去。但他不是个大声疾呼的人,他只能平淡的写出他所见所闻所想的。平淡里有着我们所共有而分担着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语言却不至于将我们压住,让我们有机会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钉在一点一线一面上。”
所以,当我们读到“人在天涯”弹琵琶等诗句时,就理解了作者战时的“苦闷”,就知道了诗人为什么在这儿陡然一转的缘由。长歌当哭之后,诗人的灵魂无处安放。
诗中突兀的一笔:“也有人在三味线上,诉说出她的哀伤”,别有深意。三味线,是日本传统弹拨乐器,在这里,代表了侵略者家人的悲哀,透露出淡淡的反战情绪。诗人最后说到:“让湖水冲去身上的血,心头的恨,因为你们都已经得到了壮烈的死。”以英雄的壮烈与日寇的悲哀相对比,颂扬了战争中的正义之师。
据研究者刘福春介绍,1987年前后,身患重症的马君玠,写信描述当时的心境:“当我知道《北望集》被您从远方的泥土中捡起来而加以编目的时候,我开始有了爱惜自己的意思。所以我坚持做完三个疗程,并且订阅了一份《文学评论》。从中,我得到启发与教益。”
结合朱自清序言所说的情况,我们知道,抗战期间的马君玠是寂寞的,好在有这些充满深情的诗作相陪伴。他如柔弱而坚韧的青藤,顽强地生长着,而不管任何炮火。这是抗战诗歌中的极为普通人生,渺小而绵长,一如诗人在组诗《北平秋兴》中说的那样:“立在风露中听南京的广播来自隔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