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小鹰死水无澜的生活突然冒起了两个泡泡。他为此激动而又有些无名的伤感。第一个泡泡是他买了私家车。11月1日，他家拥有了大众速腾。他还没有学车，车主兼司机是妻子常莉莉。新车挂牌之后，全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昂昂然倾巢出动，一家三口加上岳父岳母，绕北溟市政府前的文化广场兜了整整三圈，然后，直奔北溟市最大的家乐佳超市购物。妻子一气买了两桶浓香花生油、两袋五常大米、两袋雪花面粉、两箱特价鸡蛋，外加两包洗涤用品、两盒儿子爱吃的海苔、两瓶口香糖和一包纸巾。一下子买这么多生活必需品，目的只有一个，就为了让后备箱充实起来，充实得一无空隙。儿子早已手舞足蹈，两包海苔在手，便忍不住打开一包吃了起来。妻子将纸巾撕开一道小口，小心地放在风挡玻璃之后。随即打开一瓶口香糖，拈出五粒，一人一粒。于是人人开始咀嚼，顿时新车里充满薄荷的清香。妻子把口香糖瓶盖封严，再仔细地置于置物桶内。晚饭索性也不回家吃了，去饭馆撮了一顿。
另一个泡泡是个华丽的泡泡，华丽得甚至有些荒诞。庞小鹰，一个小小的兽医，入围全球火星计划十名候选人之列，并成为唯一的华人入选者。他从网上公示的消息中得知后，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告诉妻子常莉莉。但妻子反应颇为冷淡，只是神情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他以为妻子不信，打开电脑找出那则短短不足五百字的消息让她看，看完，也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神情异样地看了他一眼。
吃晚饭的时候，他把这事若无其事、语气十分平淡地跟岳母和岳父讲了，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一般。他还稍稍做了两句解释：只是报报名试试，也没想到能够入围。再说到了最后，说不定十名候选人只要一位还是两位，所以还是没影子的事儿呢。只有五岁的儿子听了煞是兴奋，当场就说，哇，爸爸好厉害，我也要和爸爸一起去火星！
妻子仍然置若罔闻，只是又异样地偷偷瞄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岳母和岳父也只是略表惊讶，并没有说什么。晚饭后，岳母、岳父和妻子背着他到儿子的房间，一起嘀咕了很长时间，可究竟嘀咕了些什么，他也不想问，更不想知道。他似乎听到岳父说了句“吃饱了撑的”，但没听太清，也很可能是自己的疑心。
然而不管怎么说，自从自己偷偷地申报了火星计划并成功入围，妻子、岳母、岳父的态度便悄然有些转变，岳母、岳父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强势，妻子也开始通情达理，变得有些温顺和迁就了。
就是这样，买上私家车，他激动，全家人都激动；入选火星计划候选人，他一人激动，儿子略表激动，全家大人都不激动。这就把庞小鹰那颗激动的心冷却下来了。他不禁自己也深表怀疑，上火星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自己躺在家里中了假新闻的枪？
腊月二十六，他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途。庞小鹰忽然觉得，买车对他来说有着某种人生里程碑式的意味。离开山沟里的庞家庄，一头扎进北溟市，已经15年了。虽然自己不过是市畜牧局动物疾病防控中心的一名兽医，老婆也只是一名小学体育教师，但毕竟靠自己的打拼，他在城里已是有房有车。如今“挈妇将雏回家去”，他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衣锦还乡的小感觉。
没老婆的时候，庞小鹰一到过年像过关，心里一百个不想回家，回家也要挨到年根子底下，挤在长途车上百无聊赖，正月初六返城的时候，同样也是挤在长途车上百无聊赖。他是31岁那年结的婚。在北溟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地级市，在这样的年龄结婚，已经像大田里长出的反季节作物一样稀奇。妻子比他小三岁，身高1米70，人高马大，自己1米67的个头，虽然精壮结实，先已矮了半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妻子，约会了几面，也没什么感觉，可妻子却不知看中了他哪一点好，见面两次之后，就表现出鲜明的热情。岳母和岳父对庞小鹰，拿出军统特务那套专业办法，进行外围调查，结果令人大为担忧：庞小鹰年龄这么大还没结婚，是不是身体有毛病，做不了男人应做之事？常莉莉打包票说，庞小鹰身体绝对没有问题，因为那时二人已经进入半上床阶段，接吻拥抱，身体的基本反应彼此十分了然。二是担忧他生不出孩子。常莉莉这就不明白了，身体没毛病咋能生不出孩子？岳母和岳父说，你年轻，不懂也不能怪你。他是兽医不是？北溟人管兽医叫劁猪的，专门干给牲畜绝育的勾当，当地人普遍认为干这行的一般都有报应，大多数会断子绝孙。常莉莉笑着说，你们这是老迷信，我不信这一套，我就是非庞小鹰不嫁，有本事你们给我找个比庞小鹰更好的。
那年国庆节庞小鹰结婚，岳母和岳父便开始犹犹疑疑地盯着女儿的肚子。可事后证明，常莉莉分秒不耽搁就怀上了，细算起来，很可能就是结婚当晚播种成功。春节前后常莉莉害喜那个厉害，一会儿拈酸，一会儿要辣，指东指西，摆弄得庞小鹰晕头转向。儿子一生下来，岳母和岳父大包大揽全盘接管，好像一对宦官拥立了一个新皇上一样得意，让他靠边伺候，就差没有让儿子改姓。岳母说起话来比慈禧太后还霸道，说外孙身子娇弱，6岁之前绝对不能回农村，你们那山沟沟里冬天没个暖气，齁冷齁冷的，活受罪是小，冻坏了可不是儿戏！
衣锦还乡或许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但庞小鹰的心情从未有过的畅快倒是确实的。这次举家回乡，老婆表现得那么通情达理，心甘情愿，一脸的高兴；岳母和岳父也是，没有二话，提前三天就给外孙和自己父母置办用品和礼品。他到局里找郑局长请假，因为提前三天，原以为郑局长怎么也要难为一下，结果局长大笔一挥签字同意，还微笑着问起自己父母的年龄并且代他问好，也让他备感温暖。
腊月二十六的高速公路上车还不是很多，妻子开得飞快，达到了120迈。他一再提醒妻子慢点再慢点，因为车是新车，妻子是新手，拿到驾照还不满仨月。可妻子只稍稍慢了一会儿，立马又加大了油门。妻子说，我就是受不了后边的车一辆辆唰唰地超过，那声音听着心慌。他也没办法，谁让自己还没学车，于是只好在副驾驶上正襟危坐地着急，比妻子看上去还紧张十分。儿子庞然在后座上玩游戏，听到爸爸和妈妈说话，插言道：“爸爸，我们班里的李小唐吹牛，说他爸爸开船去大西洋捕金枪鱼，我就说我爸爸会开宇宙飞船，直接开到火星去。”庞小鹰回头朝儿子赞许地一笑，并竖了竖大拇指，儿子又低下头玩游戏了。
庞小鹰目视前方，只见烟树寒村，淡远的山峦峰岭，飞速掠向身后。他思绪飞扬起来，仿佛已经置身于橘红色的火星。他漫步在奥林帕斯山和水手号峡谷，身旁是肤色各异的同伴，有美国的、法国的、俄罗斯的，还有印度的、巴西的、比利时的，有美女，也有帅哥，都是三十岁以下年纪，独他年龄最大。峡谷中远远地出现无数草莓一样的颗粒物，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小的陨石残余。还有反射着光线的银亮的一片，是永不融化的干冰……
二
庞小鹰的手机被打爆，是从回老家的第二天开始的。
当时他带着妻儿去看妹妹庞小燕。妹妹才25岁，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小的是儿子，刚满8个月。他刚刚抱起来，手机突然响了。小外甥胖得瓷实，他抱的姿势又很不专业，两只手根本不敷所用。手机一股劲地叫个不停，彩铃是气壮山河的韩红的《天路》，妻子就替他从裤兜里掏出，接了，递到他耳边。是一个网站要采访他，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一再问道：喂，是庞小鹰先生吗？刚听了一句，小外甥就给他一个热情的见面礼，把一泡热尿撒到他的腰带以上。他啊呀一声大叫，网站记者忙问是不是现场发生了突发性事件？他一再解释不是不是。妹妹的婆婆在旁说，你看你看，外甥就是望着舅舅亲！又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这是童子尿，一点也不脏！妹妹赶紧把孩子接过去，他才手持手机接听，一边还忍受着肚脐眼周围的冰凉。
腊月二十七，有八九家门户网站接连电话采访，有的要求连线他的父母、他的妻子，有的非要视频对话。下午，不仅是网站，平面媒体、电视台的记者也纷纷赶来现场采访。问得最集中的是，他一个兽医，无任何物理、航天专业背景，为什么会参加火星计划；为什么能在二十多万名全球申请者中选中，成为十名候选人之中唯一的一位华人；父母、岳父母、妻子、儿子是否支持自己；担不担心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家庭未来有何安排等等。
媒体无孔不入、挖地三尺的敬业精神，大大出乎庞小鹰意料。北京、上海、广州的记者甚至国外通讯社的记者，都是连夜赶来。北溟县没有机场，不通火车。北溟市有个小机场，一周只有一次过路的航班。而从北溟市到北溟县城有两百公里的车程，从县城到庞小鹰的家一百多公里，全是山间公路。记者们一大早就堵在了他的家门口，最早的记者凌晨三点多钟就到了，他们听着山村一遍遍高亢的鸡鸣，在簌簌寒风中等了三个多小时。有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北京女记者，就着能辣掉舌头的九九鸭脖，陆陆续续喝干了三瓶红星“小二”（二两一瓶的北京二锅头），以抵御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冷。
一开始，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对准自己，他内心里十分恐慌，有些语无伦次。但在镜头前超过五分钟之后，他就非常自如了。特别是儿子的表现给了他巨大的勇气。小家伙面对镜头，旁若无人，气度非凡，语出惊人，简直就是个天才。记者问儿子：你知道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吗？他说：是动物世界的领袖。你知道爸爸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骑着黑山羊，披着阿拉伯飞毯，当个外星人。你爸爸到了火星之后，不要你了怎么办？儿子眨巴眨巴眼，道：不可能，他是火星国王，我就是火星王子。
但其他家人的表现，就非常糟糕。妻子只接受了一家网站的采访，回答是：“对这事我不大明白，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不支持。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呗！”“那就是说，庞小鹰在生活中一向是特立独行？”“也没看出来。”当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把话筒交到妻子手里的时候，她一时不好拒绝，就转手塞到了婆婆手里。母亲从没见过这阵势，嗫嚅道：我儿子到底干了啥事，你们这么不依不饶地问他，还揪着他的老婆孩子不放？电视台主持人说，大娘，您误会了，您儿子要上火星了，您感觉怎么样？高兴不高兴？母亲咕哝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小三（庞小鹰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没告诉过我。儿子大了不由娘，他想上哪就上哪呗！
老父亲抽着旱烟锅，面对镜头和话筒，一副待搭不理的模样。他气呼呼地说，俺就是个庄稼人，只知道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儿子有多大本事俺知道，用不着你们这些记者瞎起哄。女主持人转身欲采访村里的人，老爷子把她叫住道：这个闺女，俺认得你！你是省台那个砸金蛋栏目的，怪不得这么眼熟！
每家电视台和网站视频采访的时候，记者都要以庞小鹰老家的院落为背景，重复一句同样的话：观众朋友们，我们在北溟市北溟县报福岭乡庞家庄村为您做现场报道……媒体采访了庞小鹰的邻居、小学老师、村干部，拍了庞小鹰家的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两棵石榴树和一张小石桌，家门口新崭崭的春联，村庄的全景，村前那条弯弯曲曲冰封的小河。由村支书韩老大好说歹说，庞小鹰三代同堂十三口人才极不情愿地坐成三排，让记者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除夕晚上7点，老父亲勒令庞小鹰关掉手机。说你这是瞎闹，连个安稳年也不让过。庞小鹰答应着，做出关机状，实际上调到了静音，但电话确实一个也不接了。当他回想这一天的时候，懵懵懂懂，依然还有恍若梦里的感觉。
三
庞小鹰真切感受到网络和媒体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这么快这么突然地成为名人，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各色媒体轮番轰炸般的采访与传播，让他兴奋，激动，但一时也有找不到北的感觉。他有时在问：我庞小鹰到底是谁？我真的有一天要到火星？我真的报过名并做了许多努力？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庞小鹰整个春节探亲生活和固有的角色定位，被颠覆性地打乱了。
吃年夜饭的时候，70岁的老父亲自顾自地喝闷酒，不说一句话。乖巧的儿子在妻子示意下向爷爷敬酒，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这是妻子私下预先教过的，父亲听了展颜一笑，夸奖道：真是好孩子，懂事！继而话锋一转，谁也不看，仿佛是对着一桌子菜说道：做人还是要安守本分，农民就是要侍弄好庄稼，当兽医就是要给牲畜治好病，别搞那些歪的邪的，花里胡哨的，没有用。火星？还天王星呢！这么大个地球还盛不下你？
庞家虽是世代农民，但家规极严，长辈说话，小辈是不能反驳或解释的，庞小鹰只有默默听着，心里纵有一万个不以为然，也只好自我开解：但愿火星计划早日成功，我能如愿以偿！
妻子对自己也是待搭不理的，只是百般殷勤地给婆婆、公公夹菜，母亲也特别热情地回夹，劝媳妇多吃一点儿，乡下不比城里，没啥好菜，好处是自己地里种的，吃着放心。二人的筷子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像是早就串通好了演一出婆媳情深的话剧。只有儿子天真无邪，对爸爸更加崇拜，晚上在床上缠着爸爸讲火星的知识，认为爸爸是最低调的名人，是最牛的英雄，了不起！妻子厉声喝止儿子，接着拉灯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