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考试对她真的这么重要么?她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从她懂事开始,就听人说考名牌大学,考北大考清华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从小学开始,她就默认自己是北大的一名学生,毋庸置疑。而她这三年来每天的努力和每次考试过后的计较不都是为了这一刻么。她对此深信不疑。那时候她不相信命运,却想不出可以掌控命运对抗厄运的方法,所以只能在等待中煎熬,暗自揣测自己的未来。
她甚至想象着自己站在那块让她心向往之的匾额前,骄傲地照一张相。而每年高考结束之后,学校都会把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照片挂满学校大厅一侧的墙壁上。她曾经无数次地经过那里,想象着自己的照片就在上面,她急于在那里看见自己。
无数次的夜半惊醒,无数次地纠结彷徨之后,晓竹终于接到了班主任的短信,通知大家去学校领考试答案。天气炎热,骄阳似火,晓竹捧着厚厚的一叠答案一口气跑回家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在炎热中窒息。那一叠答案不知道为何变得沉甸甸。
当晚,宋依发来短信,说不打算报北大了,希望不大。打算去香港读大学。
晓竹为了保险起见,也没打算去北大。她最终选择了一所靠海的南方学校。
假期依旧漫长。晓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需要她做什么准备。她把高中三年的参考书和练习册打成捆,卖给废品站,算是结束了一段“不光彩”的日子。宋依飞香港的前一天,约她出来见面。她战战兢兢地从家里跑出来,一口气跑到那条他们熟悉的街道,远远看着宋依高高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拖得老长。
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曾经几次想要靠在他的肩膀上,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是直到120分钟的电影结束了,她也没敢,怕他躲。从电影院走出来,她一边暗自怨恨自己的懦弱,一边努力回想电影的场景,可是怎么都无法把那些零碎的片段连在一起。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夜色里飘起了小雨,他们没撑伞,走在安静的街上。
走到她家的楼下,她怕爸妈从窗子里看见他们,就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面向他。她预感他一定会对她说什么。她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低头看见他绞在一起的双手。
焦虑地等待。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巧的袋子。回头就走了。晓竹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瘦高的个子,从街角消失不见。她想喊住他,但她知道,没什么好说,明天他就去香港读书了。
她借着昏黄的路灯光和细碎的小雨,在这座她生活了19年如今就要说再见的城市,在那片她再熟悉不过的夜空下,打开了袋子。一个八音盒,透明的玻璃盖,打开来一只芭蕾女孩跳着舞,宁静的街道上响起了她熟悉的歌曲。
她记得歌里唱的是:“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袋子里的一张卡片上是她熟悉的用力的字体:
“晓竹,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吗?因为我知道你就在一旁看着我。我没敢对你说,从我走进我们班的那一刻起,看见你坐在那里,直觉就告诉我,如果这个班里有一个我最爱的姑娘,那么那个人就是你。”
晓竹隔着被泪水灼烧的双眼,想起无数个瞬间。他们甚至都没碰过一次手,没像书里写的那样吻彼此的脸。他们除了那些平淡无奇的短信和那些留在教室里的记忆之外,什么都没有。
大学生活不期而至。她把八音盒摆在大学寝室的桌角。四年的大学时光里,她遇见过不少大声说爱她的男孩,也谈了几次恋爱。他们和其他校园情侣一样,在大学校园里大大方方地牵着手走过,在傍晚的海边衬着天边的夕阳拥吻,彼此说着炽烈的情话,承诺着未来。但是每当晓竹看见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天空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天她和他坐在运动场一侧的台阶上的场景。他们没说那么多话,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也没有许诺过未来,可是他看她的眼睛那么纯净,像一汪海水一样澄澈。
她又想起了自己读到过的昆德拉的那句话,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她用七年,等待,只为了,同他告别。
星星与吉他曲——关于大学的诗
他如同在水下向天空仰望,碧波万顷的记忆盈满了他的大学生活。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给他四年的时间让他肆无忌惮地活着,尽管当时的束缚那么多,可终究是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咒骂可以彷徨的黄金年代。他无法想象那之后的生活,容不下天真和幻想、奔波在钞票和家庭之间的没有喘息的生活。
吴一洋拖着重重的行李,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晚霞如血,铺满大半边天空,在这座南方城市阴霾的雾气里格外耀眼。
六月,烈日灼人,稍一走动就汗流浃背。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回头望望那片绿草,如茵。每到天气晴好,他和他的好哥们儿就在绿草地上踢足球,他们买来几大瓶矿泉水放在草地边上,玩得起劲就往头顶浇一浇。斜阳渐逝之处是陪伴他四年的图书馆大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依旧,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曾经和一个兄弟在那儿的竹椅上佯装读书,其实在偷偷窥视地面上映照出的姑娘。他笑了。
太美的记忆果然只适合用来回望。每当他下定决心从这里离开,都觉得不忍,似乎一步跨出,那些记忆就全部散落在他今后的际遇中难以找寻,甚至残忍到让他不好捡拾,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毕业了。
昨天晚上他抱着啤酒瓶和最好的几个哥们儿在后街的烧烤摊子旁痛饮。这些哥们儿有的在期末考试期间帮他在图书馆占过位子,有的在上课点名的时候帮着喊了声到,有的为了占篮筐帮他吵过嘴打过架,有的知道他追过的姑娘。
吴一洋在他们中间酒量最好,力气最大,被叫做吴哥。
那天的夜晚闷热依旧,一丝风都不透,坐在蒸笼一样的街头,吃着洒了辣椒粉的烧烤,聊着聊着眼睛就辣辣的。那天他们喝了一箱酒,天南地北地聊。大龙,他的室友把他的那些糗事都抖搂出来,惹得大家和他一轮接着一轮地拼酒。他曾经因为大龙打游戏的时候不关声音和他吵过,可是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自己,他突然觉得那是同他最亲近的人,在他身边默默关注着他,而他却从未在意。
通常晚上12点一过,学校周围就安静下来了。他还记得月色映衬下的校园显得孤寂和冷清,像他正直年少却无人陪伴的生活。学校为了节约用电,调暗了校园里所有的路灯。原来橙黄色的灯光一下子变得惨白,走在路灯的时候会有些想家。
大学就是大学,给你四年的时间让你抛却任性和矫情,在这排排的路灯下反思自己的生命。时而怨恨年华易逝,时而恐惧防不胜防的慵懒,时而惦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吴一洋想起来自己就是在这路灯下完成了平生最伟大的事业,弥足珍贵的清静的月夜与独酌的心思,更难觅的是那种无拘无束之后敞开胸怀的战战兢兢。
宁静被打破。回过神,那个烧烤摊子周围依旧人声鼎沸。他们周围都是喝酒吃肉情绪万分激动的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觉得亲切。几瓶啤酒下肚,胃里开始灼烧,脸也变红了。不知怎么,男生们突然站起来朝着大龙走过去,把他硬生生抬了起来,满空地荡。同桌的两个女生,也是他们系仅剩的两个女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男生们酒劲上头,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后街烧烤店的老板急忙跑过来说,楼上居民区,小伙子你们悠着点儿。
他们似乎谁都没有听见,纷纷把上衣脱掉,露出赤条条的肩膀和肚子,在夏夜闷热的空气里,不管不顾,绕着后街死命奔跑。他们手里甩着自己的上衣,一边呼喊着同学的名字。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一边笑他们的疯狂,一边肢解着自己的忧伤。他们在街角停下来,不再讲黄段子,也不再挖苦谁谁谁睡觉打呼噜,谁谁谁有脚臭,谁谁谁太娘娘腔。
他们把肩膀搭在一起,趁着那夜不圆的月,和惨淡的月光,流着汗,过完属于他们的大学校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样的夜晚如此独特,以至于吴一洋都有些措手不及。他完全想象不到这一天的到来是如此的迅速。当他几乎是流着泪把兄弟们送回寝室,自己回到睡了四年的床铺旁趁着酒劲儿收拾行李的时候,才觉得恍惚和错乱。苦涩和无奈掺杂着搅乱神经,连寝室的灯光也变得和往常不那么一样,暗淡伤感了许多。
他走到阳台上,看着对面女生宿舍的灯一盏盏地暗下去,整个学校从狂躁不安再次陷入到黑夜的寂静中,他突然好想喊她的名字。他虽然喜欢调皮和充满欢笑的日子,但却一直缺少实践疯狂的勇气。他曾经羡慕那些能大庭广众之下在地上摆满了蜡烛,手里捧着玫瑰,等待自己心爱的姑娘从楼上下来接受自己的那些男生的勇气。他觉得这些人虽然行事鲁莽,甚至顾不上女生的感受,但至少他们懂得如何用浪漫感染别人,知道怎么让自己问心无愧。
吴一洋喜欢的人此刻在或者不在那里,这都无关紧要。因为他深知,即便是给他一千零一次机会,他也会踟蹰不前,这是他改不掉的毛病。尽管无数次地想象自己站在她寝室门前手拿玫瑰的样子,可他还是常常觉得自己无非是在异想天开,他选择驯服于自己的保守和稳妥,放弃冒险和高姿态。虽然他还在为之后悔不已。
四年前的八月,依旧炎热的天气,夏季的余温蒸腾着这座校园。
吴一洋走在大学军训的队伍里。当时的他瘦瘦高高,站在队伍的开头,穿着劣质而廉价的军训服装,脑子空空,整个人在不透气的长袖军服里面闷得呆滞。就在这时,迎面走过来另一个连的队伍。他斜着眼睛打量那些和他一样的新兵蛋子,觉得好笑。
就在队伍转弯的时候,他发现一张白皙的面孔,背后梳着长长的发辫,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她修长的身体在那套劣质的军服里依旧动人。她走在队伍的最边上,离连长最近,所以步伐格外卖力和认真。喊口号的时候,他分不清哪个嗓音是她,却认定那个佯装坚强却略显柔弱的高音一定是她。
当晚,部队在寝室楼下例行列队听候连部领导指示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姑娘此刻就站在他的左前方不远处。当时已经是半夜11点,连队刚刚结束在学校另一侧草坪上的拉练。
天公不作美,已经临近九月,铺天盖地而来的热气依旧没有丝毫退让和削减,让这座校园始终蒸腾着难忍的闷热和躁动。刚刚第五天,就有很多学生发烧中暑,拉练的时候直接倒在地上。余下的大多都已经体力不支,凭着毅力煎熬。
其实吴一洋虽然毅力尚可,可是仍对这种折磨颇有微词。他原本设想的大学自由平等,到处鸟语花香,似乎是人间天堂。可是初入大学,除了第一天广场上播放的校歌撩动了他的心弦,让他开始对大学生活充满向往之外,之后的似乎永无止境的近乎苛刻的军训让他备受煎熬。
作为北方来的汉子,吴一洋最受不了的还属南方硬邦邦的床板。他的室友铺着一张草席就能安然入睡,而他非要折腾大半个晚上才渐渐被那张床坚硬的草席驯服,每到翻身还是龇牙咧嘴地惊醒。他趁着朦胧的睡意和室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开始想念家里软绵绵的大床。后来,他找来了一床被子,足足有三层,虽然夏天是热了些,但总比忍受硬板床要好很多。第三天的时候,新问题接踵而至。军训的要求是,每天抽查寝室,床上不能有被褥,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桌子上不能有书本……他们通过规定消除了一切物品原本存在的意义。
可是要吴一洋每天晚上在熄灯铃响起之前铺好床铺,再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半的起床铃之后马上收拾好三层被子确实是件麻烦事。坚持了一天就干脆把被子都放在床上,叠整齐。结果当晚,大一新生的一日一次的总结大会上,连长当着全体大一学生的面,厉声问:你们中谁堆了三层被子在床上,指导员检查的时候还说自己是北方人?!吴一洋一听,想起来有一次指导员来检查寝室,他恰巧在场。指导员问你怎么盖这么多被子,他就把自己的情况如实说了,说我是北方人,睡不惯硬板床。没想到连长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犹豫了片刻,在那个容纳两千多人的大礼堂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他觉得羞愧难当,虽然睡软被子并不是什么让人惭愧的事情。可是因为害怕硬床睡三层被子在他那群南方同学眼里就是不可理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在未来的四年中,他被无数次地问起家里是不是睡火炕、冬天是不是生炉子、洗澡为什么要用搓澡巾一样。这些问题他无论如何解释也无法获得认同和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有再多的朋友,走过再多的地方,还是觉得孤身一人、寂寞不已。
他生活在一片容许他走进却永远无法理解他的土地上,他起初担心自己被排斥和嘲笑,后来却证明这样的排斥和嘲笑在这座还算友好的学校里并不存在,让他无可奈何的是他预想之外的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