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车骑着马,向西一直走大路,大白天西河套很少有胡子出动,路上的麻烦也就没有了。他的马走累了,停下来,杨大车从马背上下来,找块平坦的地方要吸口烟。这时前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音。声音越来越清楚,一粗嗓音的人骂着:“他娘的快迈几步,把你们送进大牢,我好回去交差,老子再也不和你们这种王八蛋挨累。”声音越来越近,杨大车急忙把马拉到林子里,窥视着走过来的人。只见两个警察端着枪,押着十几个被绳子绑着的男人,这十几个人被一条粗粗的绳子串在一起,其中一个个儿不高的年轻人对警察人:“官人,放了我们俩吧,我们不是胡子,是东家冤枉我们,你要放了我们,这辈子作牛作马也要报答你。”警察听了小个子的话,很不耐烦地说:“一路上净听你瞎嚷嚷,你说你不是胡子,谁信?马红眼说你们半夜出去砸门抢钱,还有假?”警察斥责小个儿男人。小个儿男人回答说:“官家,马红眼给我们捏造的,我们祖宗三代都是清白的。”小个子男人的话刚说完,人群中一个瘦瘦的男人说;“东家马红眼不得好死,他霸占我嫂子,又把我们当胡子抓起来,官家你放了我们吧。”这个警察倒觉得二人无罪,说的有理,动了恻隐之心,可是摸摸衣袋里马红眼送给的银元,立刻板起面孔高声说:“哪个庙都有屈死鬼,就认倒霉吧。再过几十年又都是个大老爷们。”警察的话说得很轻松,他哪里知道这种向人要命行径,给无辜的百姓带了多深的罪孽。杨大车看此情景,长叹一声,世道如此不公,有多人被陷害,以胡子的罪名死于非命。可怜眼前这些人又被送上断头台。
天渐渐地黑下来,杨大车坐在柳林里吃着福娘给他带上的干粮,心里琢磨着,天黑的时候一定有胡子出来,说不定会有二福的人,因为他听别人说胡子大多都在夜间行动。
杨大车吃完干粮,又趴在小沟里喝了些河水,坐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梦见了很多记不清的事情,忽然脑袋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他从梦中被惊醒过来。一个声音冲着他说:“不许动,喊,我就砍你的头。”杨大车并没害怕,合计着这回可找到胡子了。于是他低声问这个人说:“你们是那个绺子的?认识战江龙吗?”这个人并没在听他的话,恶狠狠地说:“别瞎叫咳,什么战江龙倒江龙的,老子是黑风。”杨大车听明白了,此人叫黑风,他双手拱起说:“黑风老爷,我找战江龙,他是我朋友,请你指路。”黑龙仰天大笑说:“绿林汉子各吃各的饭,你找他和我不相干系。”说着上前把杨大车身子搜个遍。然后把他双手绑起来,拴在柳树上,牵着杨大车的马,向西面方向钻进密林里。
杨大车不敢叫喊,他断定此人不是二福一伙的,只好挺在树下挨蚊子叮。
他盼着盼着,东方发白了,远处传来脚步声。杨大车怕来人不能发现自己,于是发开嗓门大叫着:“来人啊,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刚落,凶猛猛地蹿出五个人,扑向他。为首一个厉声问:“你是谁,怎么被捆在这里?”杨大车毫不思索地回话:“我是被黑风绑在这里,他牵走我的马,抢了我的钱财。”“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来找战江龙。”“战江龙也是你叫的!”为首人的听了杨大车的话很不满意,上前仔细看看他。对身后边的人说:“给他松绑。”后边一个长胡子的人用刀割断捆在杨大车身上的绳子,板着脸问:“你找我们大当家的,有什么事,说吧。”杨大车听了此人的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不拐弯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是杨二福的爹,来找儿子。战江龙是我的朋友。”此人听了杨大车的话,态度立刻缓和了,对他说:“你认识大当家的,又是杨二福的爹?”杨大车回话说:“你把我带进去见他们,不就全明白了。”为首的人认为他的话有理,说:“把你带回去可以,但是要委屈你一下,咱们照规矩办事。”说着上来一个大高个子,用一块青布把杨大车的双眼蒙住。杨大车想要问些什么,为首的人不许他讲话。这伙人带着杨大车在林子里不知转了多久。
天色大亮了,杨大车和这伙人的裤子全被露水浸得湿乎乎的,几乎用水洗了一样,他被带进战江龙的住处。
西河套柳林洼地的尽头,是丘陵起伏的一片天然的林子,茂密的白杨树、白桦树、黑桦树,还有许多种杂软硬树都生长此地。上苍在这里植下了不比青山稀薄的绿色植被,截止到这个岁月,很少有人来采伐。战江龙的窝棚就搭在林子中间,简易的木屋几乎和大青山伐木工住一套房子相似,都是用圆木垛成的人字形的马架子房,房顶上苫着草,多大的雨也淋不透,屋内是用土坯搭成的炕,这样的土炕夏凉冬热,睡起来很舒服,给这群靠打着吃骂着穿的人一个避风港。在火炕的对面地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桌子,这是大家吃饭和打牌的地方,战江龙和绺子们的数百名弟兄们都住在这同样的木屋马架房里边。
杨大车被蒙住双眼,带进木屋,为首的人向战江龙叩头叫着:“大哥,我们回来了,从林子边带来此人,他说是大哥的朋友,杨二哥的爹。”战江龙听此人的话,急忙从炕上跳下来,走近杨大车,打开他脸上蒙着的青布,果然是杨大车,战江龙高兴地把他推到木板椅子上坐定。
杨大车眼睛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战江龙笑着向杨大车道歉说:“苦了叔叔,苦了叔叔,蒙你的双眼这是规矩,只是手下的兄弟不认识你。请多多海涵。”杨大车并不介意这些,他开口就问战江龙说:“二福去哪了?”战江龙看他见儿子心切,马上对手下的人说:“快去把老三当家的请来,就说他爹来了。”手下的人赶紧去叫二福。
时间不大,二福从外边跑进屋中,看见脸若冰霜的父亲,口中叫着:“爹,您怎么找到这里来?”杨大车看着儿子一身霸气的样子,心中十分难过。自己的本本分分的农家孩子,竟成了胡子窝里的三当家。他感到这是对祖宗的耻辱。他恨白天轩,恨这个世道。
杨大车回二福的话说:“行你到这里来,我就不可以走一遭,看看你们?”二福从父亲的神态上感觉出老人不愉快的心态,只是微笑着和他说话。
战江龙吩咐手下做些上等酒菜,盛情招待杨大车。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唠着,杨大车对战江龙说:“感谢二位当家的,帮助我家报仇雪恨,杀了恶霸白天轩。”
三江说:“以后谁胆敢欺负你老人家,只要捎个信来,我们就杀他个鸡犬不留。”
战江龙看看杨大车,又看看二福说:“听二福讲,大叔能扛两条二百斤重的粮袋子,围屯子走一圈,真是力大无穷,了不起呀。”杨大车听了他的话,笑着说:“这都是吃饱饭撑的,没什么,没什么。”于是大家笑起来。
三江告诉杨大车说:“大叔,你家真是将门出虎子啊,二福这小子枪法神着哩,他能百步之外击中羊眼,吃过饭让你儿子给你露一手,也让您高兴高兴,领教一下您儿子的本领。”
大家喝着酒,战江龙又把二福打死母狼的经过讲给杨大车,杨大车听了他们的话,更为儿子担忧。心想,有这样好的功夫和本领,待在这胡子窝里,只能是作更大的恶。一定把二福带走,去大青山打鬼子。
由于刚刚见到二福,杨大车不能在桌上吐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他要慢慢地开导二福及战江龙和三江,让他们改邪归正,弃暗投明。
警察局和各井子的警察所,加紧清屯活动。他们把一些讨荒来的外地人,当胡子抓起来,然后关进大牢;更有甚者是一些乡绅把仇人弄来当胡子关进大牢。城里也很残酷,宪兵队凡是发现所谓形迹可疑的人,也要抓起来盘查,弄不好安个罪名塞进大牢当成胡子被砍头。城里乡下,人们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在城南门外住着一户人家,男人叫章见,女儿叫小嵬子,老婆肥肥胖胖,三口人靠卖切糕为生。母女俩在家磨米作面,蒸作切糕。章见推着小车在街口叫卖。章见天生心眼小,爱贪占小便宜,吃黑心食,作生意好从中取巧。他在称盘底下贴了一块一两多重的切糕,这样缺斤少两的瞒过了许多人。时间长了他的诡秘被心眼多的人发现,这件事在南门路口传开了。章见对熟人不作手脚了,凡是陌生人来买切糕他都要耍诡计,称一斤少一两,称二斤少三两。
这天早晨,施县长散步来到南门里十字路口,远远听见一男一女对话,男人指着章见说:“这个买切糕的拿八两顶一斤,黑了良心。”女人说:“这年头人的良心都长在肘巴下边,歪着哩,要遭报应的,作孽吧。”施县长听了两个人的话,走到卖切糕的章见面前,客客气气地称了二斤切糕,然后用手颠了颠,不动声色地走开。回到家里,家人把切糕用称一量,是一斤六两。
也就是截止在这一天,大牢里关了九十九个“胡子”,准备凑上一人够百人,然后出大刑。施县长来到县堂,大笔一挥,令么三抓来卖切糕的章见。
时值午时,连同卖切糕的章见整整一百名“胡子”,在宪兵队和警察们的看押下赶进刑场。一声炮响之后,十几名刀斧手举起鬼头大刀,像削萝卜一样上百颗人头伴着四溅的血光滚滚落地,倾刻间尸首分离。城西深深的大沟内,变成了无头冤魂的葬身之地。
后来听人们传说,每每深夜这里都能听到嚎啕的哭叫喊冤声。
施县长出大刑,杀了卖切糕的章见,实属滥杀无辜,令人发指,一下子惊呆了百姓,谁家孩子不听话,哄不好,大人吓唬孩子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施县长来了。”孩子竟然再也不敢哭叫一声。
杨大车到二福这里三天了。他刚才和战江龙三江等人吃过饭,把二福叫到林子里,父子两人单独唠一唠。
桦树林深处格外清静,空气分外新鲜。杨大车和二福父子并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二福说:“爹来几天了?”“三天了,这三天你娘和兰子说不定怎样惦记呢。”二福点点头,想起了娘。杨大车看出二福想娘的神态,接着对他说:“二福,爹来了不是串门子,爹要劝你离开这儿。”二福明白爹的意思说:“爹,我离开这儿,上哪去?”杨大车说:“你打伤了白家九少爷,逃出来落到这个胡子窝里,爹不怪你,都怪爹没有看护好你,爹心里难过。可是你总不能在这里混一辈子啊。”话说到此,父子俩谁都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杨大车向四周看一下,对二福说:“眼下,你大福哥在东山里走路正。苏山带领你哥打鬼子。二福你想想,现在警察和官家都帮日本人,北大营养兵不打日本人,这算什么事。你爹没读过书,可懂得一个理,小鬼子不在本国待着,跑到这里干什么?还不是抢咱们中国人的财产,毁咱中国吗?”
杨大车停了一下,接着说:“眼下变成了满洲国,只有东山里的苏山他们敢打鬼子。国家的盼头就在那里。大福走的是正道。可是你蹲在这片林子里藏猫猫,没吃的去夺,没钱花去抢。咱们祖宗几代从黄河南沿迁到关东,从没有人干过这等下作的事。你干的事对不起祖宗。
听了杨大车的话,二福说:“爹,我这是被逼的,再说我就是回家,也得去当劳工。这个年月,做人都难。爹,我离开这里,去哪里,你说。”杨大车看着二福,微笑着说:“去大青山,找你大哥,和苏山他们打鬼去。”“好,我一定听爹的。”
听了二福的话,杨大车满意地笑了,他望着二福说:“好儿子,咱们什么时候走最好?”二福思索一下说:“爹,我肯定走。但是要和战江龙三江说通了。”“怎么,不干还不行!”二福解释说:“爹,这里是有规矩的,不能轻易下山,要走出山门得大当家的同意才是。再说战江龙和三江两位大哥对我付出了很大代价。我的枪法,我的武功都是大哥找能人专门指教的。”二福看着爹,接着说:“战江龙大哥的命运和我一样,为和财主争一垄地,他打死了财主少爷,跑到林子里当胡子。”杨大车插话说:“听他说话文绉绉,好像是个读书人。”“他读过私塾,又在城里读过国文。”二福回爹的话。杨大车听了二福的话说:“凡是读书人大多通情达理。”二福点点头赞同爹的看法。
杨大车对二福说:“你要走的事,我已经和战江龙说了,他没有说什么,看来今天我得和他把话摊开了,也得叫叫板。”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战江龙的声音:“大叔,不用叫板,我战江龙来了,什么时间让二福走,我放人。”听了战江龙的话,杨大车伸起大姆指,对他说:“不愧是读书人,明理,明理。”“别夸了,别夸了”战江龙走到杨大车跟前接着说:“大叔,干胡子这等差事,实在是无路可走啊!整天的把脑袋挂在腰沿上,吃黑食。外边人骂我们是吃猪肉拉黑屎的人。唉,没办法,没办法。”他说着指着二福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干这行当,我也替他难受,什么时候才是头呢?可是退一步说,就算是回家了,不也得去作劳工,给日本人当驴作马,弄不好连命都搭上?大叔,你要是能豁出你的儿子,我放人,脸都不红。”杨大车听了他的话很感激。
杨大车对着战江龙沉思片刻,说:“大侄子,实不相瞒,当真人不说假话,我把二福带走不是让他回家种地,我就是让他去东山里打鬼子去,和苏山他们在一起,干些国家事。”战江龙听了他的话说:“苏山,了不起,我们合作过呀,他们打鬼子是正道,比我们强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