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西堡离大甸子有六七里路,没有平坦的道可以走。白行理几个人走了近两个小时,十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到了甸子上。望着甸子上几十垧庄稼披挂着丰厚的果实,就快收获了。田里又伺候得干干净净,他不得不暗叹杨家人是庄稼院里的能手,对管家说:“杨大车这东西是有土就打粮的手,都说这里的地不能耕种,把一大块好地白扔了,让他捡了个便宜。”管家接着说:“毛西堡的周围,哪块地不是老爷的,不能便宜杨大车,让他白种地。”白行理看了管家,又瞧李炮手说:“别总以为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咱们说了就算。这块地咱们没有地契,要想管它麻烦还大着呢。”他口中虽然这样说,心里如果不打这块地的主意,到这里来做什么。白行理看着杨大车新盖起来的小宅院并不感兴趣,对河边挖出的这条长沟和土坝,欣赏不已,终于明白了杨大车为什么敢在这里开荒垦田的原因。于是对管家说:“天底下种地的人,要都有杨大车的谋略,我这个财主就当不成了。你们看这条沟能把地里的水排到河里去,这条小坝又能拦住上涨的河水。人物啊,人物。”几个人一边唠着,一边在河边转悠起来,白行理琢磨着点子,怎样才能把这块开好的良田弄到手,可是对手又偏偏是杨大车,好吃的东西烫嘴呀。
天空突然出现一块黑云,当几个人猜测能否下雨的时候,一声霹雷惊天动地,顷刻间大雨像用桶倒下来一样,淹没了整个大甸子,河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咆哮而下。白行理几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灌得抬不起头来,蹲在土坝上边不敢动弹。雨越下越猛,河水激起的骇浪声,吓得白行理尿了裤子,拼命地往杨大车的屋子里跑去。一阵恶风刮来,大管家被风呛倒,顺着哗哗大水被冲进河里。李二炮手是南方人,水性好,反身去救管家。他不但没救回管家,在他一转身的时候,被水冲倒,喝了一口水,水呛到肺管子里,他挣扎不起来,同管家一起被河水卷向下游。
白行理的呼救声,传到杨大车的耳中。杨大车在河边长大,水性也是十里数一。听见有人在呼救,脱下衣裤,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向呼救的方向奔过去。白行理绝望中几乎倒下去,当杨大车离他几米远的时候,他再也挺不住了,倒在水里,被水冲进河里。杨大车奋力地向白行理流去的方向游去。在游出几十米远的地方,杨大车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出水面。白行理口中吐着水晕过去。杨大车把他提到河沿上,定眼一看是白行理。人既然救了,杨大车一句话也没有。
白行理清醒过来,管家和李炮手都不见了,只见杨大车站在身边,他沮丧着脸,并没有什么感激的话。
雨停了,哗哗的河水向下游流去,田里的水慢慢地撤下去。杨大车把白行理送出大甸子。
这场雨局限性很小,周围几里外连个雨点都没下。外屯的人说,毛西堡的甸子上有两条龙在抽水,被怀孕的女人看见了,龙王大怒把抽上的水全降在甸子上发泄。这个说法一时传开,谁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对天降这场大雨感到神秘。大管家和李炮手在雨中丧生,被河水冲到下游几十里的地方,让打鱼的人发现。白家大院竟然没去给他们收尸。
大雨过后,被水拉倒的庄稼一点点直起身子。一切恢复正常,仍然是一个好年景,杨大车没有一点损失。
杨大车和福娘,在中秋节这天,给杨大楼辛杏、邱飞和李二嫂办理婚事。洞房设在西屋,邱飞年纪大,住南炕,大楼住北炕。
中秋节晚上,月亮皎洁,像银丝一样披在田野上,欢喜的人们围在院子中间的两张方桌前,庆贺两对新人的婚事,祝福他们百年好合。没有唢呐和锣鼓声,也没有贵宾的喧闹声,只有剪纸的窗花,向新人们甜蜜地笑着。桌子上没有十大碟子八大碗的肉菜,清淡可口的粗菜也让人感到情意绵长。两对新人不断给杨大车夫妇敬酒致谢,大家都兴奋不已。夜深了,两对新人进了洞房,一天又静下来。
一场暴雨惊吓得白行理身患重病,每天都处于恐惧之中。闭上眼睛一片惊涛骇浪汹涌的就扑过来,仿佛被卷进漩涡中,惶惶不可终日。家人请来医生给他服了几服压惊的药,仍然不见效果,账房先生成了他贴身的伺候。
九少爷病情越来越加重,下人又把巫婆找到家中。巫婆有几分妖艳的姿色,倒也适合白行理兽性。只要是心烦意乱了精神颠倒的时候,巫婆便烧香请神,给他解救灾难。对巫婆悦耳的曲调和清亮的声音,白行理也有些陶醉。巫婆只要一天不唱,心里就痒痒的,很不舒服。白家大院成了“神场”,每天都要传出神婆和她的搭档二神的唱声。对神婆白行理起了邪心,留神婆住在自己炕上结伴过夜。三十岁刚过的神婆对男女风情之事别有一番功夫,白行理的恐惧症没能治好,他的性欲倒是勃动频频。整日整夜和神婆厮混在一起,觉得很有滋味。神婆的搭档二神,本来就是她的戏耍的对象,在白行理面前吃了醋,便扔下神婆另寻伙伴去了。二神走了,神婆一人留在白行理的身边,慢慢地成了他没有名分的老婆。白行理只要惶恐之时,必须抱住神婆的腰。神婆倒也舒服。白行理没有能力去过问外面的事情。关于杨大车开荒种田的一事,就更不敢想。一要想起来就立刻觉得大水白浪滔天,向自己滚滚吞来,吓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开始割地了,杨大车一家人的心情无比喜悦,这是他有祖宗以来,第一次收割属于自己的庄稼。他心花开放,每天口里哼着小曲,忘掉了苦和累。收割的顺序还是照例,先割谷子,再放倒高粱,最后割放大豆。五谷杂粮,籽粒饱满,样样丰收。
杨大车是个有头脑心计十足的庄稼人,有超前的意识,凡事想得多,总要走在别人的前边。他唱唱咧咧地领着一家人忙着,脑子里在不断地提醒自己,收来的粮食该怎样储藏,不能落到别人手里,更要提防东洋人。
割完了庄稼,杨大车平了一块场院,地方很窄,自己觉得差不多了。福娘看着这块巴掌大的场院,很生气地问他说:“这块地方没有屁股大,能堆放庄稼,打场吗?”大车风趣地对福娘说:“碾子不比草帽子大多少,能磨出百担米来,场院不论大小,打下粮食是真格的。”他的话很幽默,福娘明白了,大车是要边拉边打,边藏粮食。不把秆棵堆放起来,也就不显眼了。谁也不知道这块地到底产多少斤粮食。于是福娘用手指着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看上去挺憨厚,鬼心眼子也太多了。”大车知道女人猜透了自己的心思,对福娘说:“这年月脑袋总是一根筋,会把人饿死的。”他按照自己的精心安排,把大豆从地里拉回来两车,在小场院里铺开,然后套上滚子碾压。他上午拉地,下午打场,鸡叫起来扬场,天亮的时候把扬干净的大豆装进麻袋里,偷偷地放进柳林中储藏起来。等冬闲的时候再一点一点地卖掉,换钱过日子。玉米棒子从田里运到柳林边,杨大车带着一家人把它一筐一筐地搬运到林子里,在林子的空荡地方一条一条地垛起来,等到冬天夜长,用手搓。那时候一家人一边搓着玉米棒子,一边唠着故事,蛮有意思。
打谷子了,四匹马套上两副石磙子,大车、邱飞和大楼,把整捆的谷子打开,在场院里铺上圈圈,谷子的穗对着穗,杆子朝外边。二个石磙子在谷穗上压起来。碾压数圈后谷粒从穗子上落在地上,再把谷秆捆起来,留着喂马。谷粒在地上厚厚地堆积着,傍晚把它弄起来堆在一起,借着风扬除杂物,最后把干净的谷子装进袋子,整个收获的工作就这样进行。打谷子是个零散活,福娘做饭看大鲲大鹏,其他人都要在场里忙活。
老福手中拿着个短鞭子,跟在石磙后边跑着,不时把鞭子向马的屁股上抽去。当他又一次举起鞭子抽马的时候,鞭子一下子挂在石磙的木柜上。老福用力使劲地往手里拽鞭子,一个跟头栽倒在石磙子上,随着石磙的转动,他的头和身子被滚子压住。这一惊险的场面,在场的人都清楚地看见,惊呆了。当人们醒悟的时候去叫马停住,石磙子已经从老福的头上身子上压过去。大家惊慌地向老福扑过去。兰子从谷草里把老福抱在怀中,大家看着老福口中都说,完了,完了。说也奇怪,老福的口里没有出血,头顶、脸上、身上连皮儿都没破。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大家笑,人们的心落地了。杨大车把老福从兰子的怀里拉出来,让他在地上转着走几步,老福不瘸不拐,步迈得很方正。兰子把他的胳膊举过头顶,让他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舞几下,老福便把双手在头上划着圈。邱飞对大家说,看老福的样子是筋骨没有受损。大车问老福前胸和后背痛不,老福告诉大家,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疼。翠花眼睛管用,她瞧见老福的鼻子尖向下弯,鼻梁子有点弓起来,大声说:“老福的鼻子被压弯了。”兰子一眼也瞧见了,忙问老福疼不疼,老福高声说,一点都不疼。大家望着老福弯沟的鼻子,都开心地笑了。
老福大难不死,又一点也没伤着,一家人谢天谢地。福娘又是磕头,又是焚香,说这是神灵保佑的结果。杨大车不这样认为,他说是谷草被拖成垛,把滚子垫起来,才救了老福。不论怎么说,这都是逢凶化吉,是件功德事。关场门那天,杨大车杀了一口猪,有双层意思,一个是庆贺大家辛勤干了一年,得来了丰收果实;二是庆贺老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就在杨大车一家人杀猪贺喜的当天深夜,六叔轻轻地敲开了大车的大门。杨大车从睡梦中醒来,福娘点上煤油灯,六叔走进屋来。他把脸趴在四哥的耳边,轻声地告诉他三江从山里带来两个伤员,放在他家里。三江托付大车保护好伤员,并把伤员的病治好,然后匆匆离开了。大车听了老六的话,对福娘低语几句。马上到院中套车去老六家接伤员。福娘把自己和老福搬到兰子和翠花的炕上去挤。让兰子取出新被给伤员盖。对翠花说,伤员身子重,和你爹三人睡在一起宽着点,舒服舒服。
鸡叫头遍的时候,杨大车把二个伤员拉回家。两个伤员到了杨家,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在劫鬼子粮车的时候受的伤,住在苏老爷子家中养伤。由于坏人告密,鬼子来抓伤员。苏老爷子在掩护他们转移的时候,中弹牺牲了。三江冒着生命危险,把伤员护送到毛西堡,托付给杨大车把他们掩护起来。伤员告诉杨大车,山里战事很紧,三江嘱咐,没有上边的通知,不许离开杨家,否则失去联系,无法归队。
大车和福娘一家人亲切地看护伤员,兰子和翠花给伤员做好饭,端到伤员跟前。两个伤员都知道这是首长大福的家,吃着自家人的饭,心里踏实,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高个的伤员告诉大车,自己是吉林人,家住在农村,是个烧酒的酒匠,叫周波。那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自己是本省人,叫冯发,是扛大活的出身。几天时间,周波、冯发和家里人熟了,东西两屋的人把三间房吵得很热闹。杨大车几次进城给伤员弄药,周波和冯发的伤逐渐好起来。冬日里夜长,大家坐在一起搓玉米棒子,周波讲一口好评书,一部《岳飞传》说了许多夜晚,让一家人入了迷。白天大车和邱飞去给伤员打鱼,刨开几尺深的冰,用搅罗子能捞到几斤重的大鱼,补充了伤员的营养。一家人也沾光。邱飞一有工夫就把老福和兰子、翠花聚在一起,在小场院里,习练武功,三个人学得很用劲,进展很快。
周波和冯发每个人都有一支手枪,被老福发现,非要学着打枪射击。周波和冯发推托不了,教老福射击。兰子和翠花哪肯放过这个机会,都成了周波和冯发的弟子,学起打枪射击。一个多月过去了,三人的枪法学得不错。周波他们带来的子弹打光了。杨大车有办法,去尚景财那里弄了些子弹,三个人是越打越准。在这柳林甸子上,三间茅草屋把一家人和两个伤员带过半个寒冬,日子过得很顺心。
刚过腊月,山里又送来三个伤员,这三位同志伤势很重,伤口冻得化了脓,红肿起来。大车不断往返在家和药铺之间,伤员的病问题不大了,可是外边的形势恶化了。警察和宪兵队不时地骚扰屯庄抓人,他们一旦闯进来,一切都要糟糕,后果是很严重的。大车和福娘商量,决定在柳林里边挖一个地窨子,搭上火炕,弄的像热窝一样,让伤员住在里面,又不冷,更安全。大车、邱飞、楼爷、兰子和翠花一家人上阵,足足干了三天,地窨子挖出来,上边盖得严严实实,里边搭上炕,几天以后炕烧干了,屋里暖烘烘的,伤员住进来,老福不离伤员左右,也挤在里边。为了预防意外,地窨子黑白天基本上不烧火。但是炕却热热的。大车和兰子、翠花几个人轮着给伤员送水送饭。大家都十分警惕地过日子。
周波的伤好了,他每天都抢着帮大车去清泉边担水。数九寒天,清澈的泉水还汩汩地向外流淌,二道河子装不下了,泉水淌在河床外边,形成一块大冰场,像镜子一样明亮,又很光滑。周波看着这满满的泉水和宽敞的冰场,不由想起了家乡,这里的水和林子几乎和家乡的一模一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能砍出孪生姐妹,让周波赞叹不已。父亲用清泉的水制酒开烧锅,可惜杨大车都把这天赐的清泉白白浪费了。于是周波产生了一个念头,要让杨大车把甜美的水资源利用上,帮他在这里建一个烧酒的作坊。晚饭后,周波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杨大车。杨大车接受新鲜事物的本能超过常人,何况又是周波的主意,他认准了这件事,要周波帮助自己开个烧酒作坊。周波告诉他,咱们先实验实验,果真行了,再合计怎样开作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