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来迟的冬天,终究要来,还有几天便是冬至了。
寒冷,是梦境和意识的女伴,是囚徒的塔。
在辛炎的屋里,燃着独特的香料,这种香,前所未有。
夜幕轮转,像磨坊的轮叶。
此时此刻,江湖上,成千上万的人同他一样,他不在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因为江湖本是一个人的江湖,他是谁?不重要,他的故事在花鼓镇之外。人的躯体总是不受控的,这种程度比所能想象的还要深得多,在它的皮表之下,藏匿着一个灵魂,它的存在决定了躯体的快乐,也承担着躯体的痛苦,但它是强大的。
它是梦的掘墓者,是第三双眼睛。
一个人哪怕是在梦境里,也依然遵守着七情六欲的法则,不同的是,梦中人没有束缚,不需要手段,不需要过程,愿做一云雀,便能扶摇,愿做一细柳,便能飘摇,梦中人绝不会知道这是一场梦,它是如此真实,如此畅通无阻,梦中的一切完完全全地掌握在你的手中,这样的梦,一生恐怕也难得几回,也正因如此,它永远只是梦幻泡影的部分,困不住梦中人。
香炉里冒着青烟。
长夜将成为他的另一种命运,另一种生命,无觉的沉睡不再转瞬即逝,在浓雾的消散中浮出水面,重生便是此刻。
柴牧告诉他,此香若毒,瑰丽神奇,终归有尽时。
可对于辛炎,尽头又是什么呢?
此香料不知何时在江湖中风靡,千金难换,它的确有毒,毒性因人而异,也有人因此而死。
辛炎不多求,他只要此一炉。
一道残阳,半江瑟瑟半江红。
入秋,天渐渐冷了起来,她给自己加了一件衣裳,天虽冷,但她喜欢这包裹在温暖中的寒天,扶靠在栏杆上,高楼,放眼望去,小镇净收眼底,一间间瓦舍散落在樱花间,残阳如火,余晖就像一层轻纱盖在她的肩上和细长洁白的腿上,一点点从白嫩的肌肤上滑下。
秋风轻过,霓裳的衣带像柳叶般在空中飞舞,如丝如带。
柔水般轻盈的弯刀握在手中,在夕阳下,就像一条弯曲的金色溪流。
天空的云朵像一幅被拉动的画卷。
她也忘了在这里站了多久,看着小镇上从烟囱里升腾的炊烟,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这种感觉总是可以隔绝时间的侵染。似乎时间无论是长是短,或经历什么,好的坏的,在过去之后都只能如这一升腾的轻烟,不管多么努力地去回忆,它们始终只能在往事中,锁它,或者不锁,都改不了这个事实。
花鼓镇,日落时分,多了一分宁静,秋风轻来。
独立高楼,景色恬静,远方有连绵的山川。
落照瀑下,泉涧花草天涯。
镇上有一个老琴师,他这一生除了琴以外便一无所有了,没有朋友,没有妻儿,没有别的爱好,话也很少,拒绝拜访,路上遇上友好的问候他也视而不见,甚至从未正眼看过他人一眼,他只有琴,只爱琴。
他起琴的时间也从来不固定,有时夜半三更也能听到他的琴音,他不在乎是否打扰到他人抑或他人如何抱怨,他不在乎。
此刻,琴音悠悠,如滴水,忽明忽暗,时强时弱。琴音传得很远,在镇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
他的名字叫宋隐,因为人们只道他姓宋。
登峰造极的琴艺有着诱人的魔力,仿佛是一股独特的力量对抗着花鼓镇的宁静。
她听着这琴音长大,喜欢,着迷,也常去拜访。
清旎是宋隐唯一肯见的人。
在她面前,宋隐的话便从无到有,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琴音似水,润物无声。
镇上的人们一直过着简单悠然的生活,这种惬意的生活几乎使这座小镇与世隔绝。
远方,战火绵绵,千里哀号,而这里,却截然不同。同样的星空,同样的明月下,却生活着不同的人,讲述着不同的故事,隔着一座山,就是两片天,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去向,江湖,便是如此美妙,人也因此渺小。
高楼上清晰可见贯穿小镇的河流,清澈至极,从姑苏等地运来的绫罗绸缎每当日落时分都在此卸货上岸。
人们习惯喊她清旎,或者辛家闺女,但更多的人则尊称她为——帮主。
在小镇南边的湖畔,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老旧的墙,墨色的瓦,院内老树遮蔽着院外小路,林荫醉人,小院似乎很久没有翻新了,但依然蓬勃着一股雅气,一股书香,大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别情小院。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辛家的院子。
清旎想起了在汴京的日子,那几年,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在她的兄长中,辛远一直是她的榜样,她觉得他就像一只信天翁,自由自在,常在云端。
他是在一个雨夜离开的,一蓑一笠,一支火把,一把长笛,他说,清旎,回屋睡吧,我过几日便回来。
辛远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清旎也离开了,她告别了爹娘,在千叮万嘱后,她到了汴京。
这繁华的都城就像一个巨大的酒桶,将无数人的想象力灌注其中而后发酵,创造出甘醇的美酒。
辛家在汴京租有一宅院,作为小院与武林各路交流的枢纽,清旎在此住了一年之久。她的房间在阁楼中,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条巷子,雨夜,行人会在巷子里的屋檐下避雨,交谈,他们的声音传到阁楼里,变成了窃窃私语,他们离开时,脚步声一页页远去,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她常在屋里偷窥着巷子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抬头注意过这双迷人的眼睛。夏季飘雨,冬季飘雪,在清净的夜晚,时而还有刀落的声音。她想,能够在不同的夜幕里生活、安睡,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陌生的面孔、形形色色的目光、迥异的笑容、甜蜜的笑靥都令她开怀。
来到汴京后的不久的某个清晨,窗前,清旎取来笔墨纸砚,伴着窗外阴柔的阳和雪,未待磨块搅匀,便伏案疾书,她书信竹晴,盼望她能来汴京。
巧的是,她的书信还未送出,竹晴就已经出现在她的窗外了。
竹晴是一个孤僻的人,也是一个孤儿,而清旎则是她仅有的玩伴、知己、挚友,甚至是亲人,这于她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在清旎走后的几日里,竹晴便慌了,江湖的故事往往是一别便再无缘相会的,怎能不叫人心慌?竹晴辞别了向她传道授业多年的老武师,向辛老爷讨要了小院在汴京的宅址后,便毅然地离开了。
她的到来为阁楼增添了不少生气,也让清旎在此的一年少了一份孤单。
一年,可以冗长无趣,什么也没有发生,亦可以精彩绝伦,这完全取决于性情。
在阁楼里,竹晴对清旎说过:冬雪固然美,但看多了是要病的。
这话一点也不假。这一年,清旎的病情加剧了许多,有时,她错当自己仍在花鼓镇,收拾行囊远行他方,有时甚至忘了面前的竹晴是谁。病有时也是美的,她虽不知她的兄长辛远是否在这座城中,但这一年里,她时常梦见他,在梦中,辛远养了一只怪异的飞禽,外形凶猛却温顺可人,抚摸它,它会乖巧地将脑袋蹭过来,欲求不满。
有时,竹晴会亲自下厨,备菜阁楼间,清旎总会在桌上摆上三双筷子,多出的这双筷子是为辛远准备,她分不清这一切是虚是实,对她而言虚实也没有意义。
自从辛远离家后,辛老爷就不停差人打探他的消息,也有不少与小院结仇的人四处打探辛远的下落,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然而辛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辛老爷也请过契丹人萧睿来查寻辛远的下落,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辛老爷明白,如果连萧睿都无能为力,就不必再费苦心了。
辛老爷也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一个执念罢了。
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人很多,大大小小的帮主自然也不少,他们的敌人、仇人要比普通人多得多,但辛老爷不同。在他的童年中,最大的敌人只有他自己,年轻时,敌人仍是,而当他老了以后,宿敌已成知己,新的敌人便是病痛了,在每一天怡然自得的生活中,他都必须忍受着余毒的折磨,当年一支毒镖未能要取他的性命,但那毒镖之毒也非凡物,余毒已成顽疾,无药可治,这份无边无休的痛楚足以击垮不可一世的巨人,然而却从未战胜过他。当他不动声色地与人在谈笑风生中落子对弈之时,没有人能想到他正忍受的疼痛无异于锥心和刺骨。十多年的调息最终未能阻止剧毒侵入内脏,辛老爷自知时日无多时,他是希望能和辛远说上几句话的,没有消息,或许也是最好的消息。
辛老爷也是个开明的人,有着坚毅的信念,他不固执,永远热情地接纳他人的观点,对于既定的目标,他有着超常的耐心,但得不到的,他不会强求,不择手段能得到的,他宁可放弃。他习惯了简单与平和,也习惯了隐瞒,哪些事需要被遗忘、哪些需要存留,都需要选择,能够理解辛老爷的人不多,而知晓他名字的人就几乎没有了,包括他的子女,他早已将自己的名字从生活中抹去。他的大半生的时间都用在了小院的经营上,小院的兴衰则直接体现于花鼓镇的方方面面。镇上,钱庄、米铺、药房、马驿、肉铺、缎庄等一应俱全,没有赋税,也无宵禁,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黎明还是三更,都有灯火通明的地方,总有人喜欢隐匿在黑夜之中,他们可以通宵达旦地欢天酒地,没有人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小镇也总是不乏新鲜的元素和生气,而它的淳朴始终伴随着一丝诗意而绵延,这种恬淡的味道对于小镇来说至关重要。
小院在汴京的宅院被武林各路称之为笠菀,戒备森严,高手林立,官府亦让之三分,但不同于花鼓镇,汴京是江湖恩怨是非的汇聚地,数年间,笠菀也曾多次被江湖中人袭击过,清旎并未察觉到自己曾多次与危难擦肩而过。
辛老爷顾忌她的安危,希望她能回到花鼓镇来,不过,他没有劝,也没有强求,因为他和清旎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相信置身于险地,快乐会更多一些。
山涧静如空谷,冷如银铃,昨日的马迹依稀可见,过客的酒香和若兰清气犹存。
来路千万,归途无二。
清泉流淌,山涧的绿荫之下,有一酒摊。
天微亮,冷清无客,小贩却已开始忙碌,温茶煮粥,等着第一批客人。
马车从远处缓缓而来,蹄声叮咚悦耳,渐行渐浓。
车上有三人,郁,唐引,车夫。
唐引跃下马车,对着坐在车内的郁说道:“远道而来,先吃点东西。”
江南,即便是在野岭,也不愁找不到荒郊酒家。
两人找了个桌子坐下,要了几道清爽的小菜,清粥,彼此无言。
方才,唐引几近完美的一刀仍回荡在郁的脑海中。
唐引的这一刀是足够快的,力道和角度细腻得无可挑剔,然而这一刀仍是迟疑的。
这柄刀若是在寻常刀客手中,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出鞘,便再无悬崖勒马的可能,但唐引的刀却不然,当刀芒划开闻人明月脖颈之肤时,唐引止住了手中的刀,郁目睹了这细微的停留,这一顿仿佛是无声的告别。
本已经快得无形的一刀中多了止于无形的一停,这对于郁而言无异于一场盛宴,愉悦和欣慰,愉悦如生平初见无际之大海的惊喜,欣慰的则是即便有一天死于这柄刀下,也不算遗憾。
酒摊。
方桌,郁和唐引相对而坐,伴着清粥吃着小菜。
郁开口了,缓缓道:“这次来,见见故人,顺道见见这花鼓镇。”
“每天,途径这山涧到小院的人不少,人虽多,但无外乎两种——为名而来的以及为利而来的。”
“名,是你们宋人的名,利,是你们宋人的利,我在这里不过是浮萍漂浮,我什么也不图,我也不是一个念旧的人,见故人只因有人相邀。”
唐引冷冷一笑,沉默。
郁又道:“此行都是些往事旧事,不值一提。此外,我听说小院的帮主是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的美人,希望有幸能一见。”
关于这个神秘的帮主,他已经了解了许多,这是他应该做的,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
唐引缓缓道:“你要做的事情看来不少。”
郁冷冷地呵了口气。
对于要杀之人,他已有了充分的把握,虽然他知道在别情小院之中还有武功远在他之上的可怕的对手,但他有把握,只要给他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短暂的停歇中,两人相互沉默着,酒摊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末了,唐引掏出一块花生般大小的碎银结账。
小贩却挥手笑说:“多了,多了。”
“多了,你却不要?”
“我从来只拿该拿的。”小贩拒绝,微笑着表达自己的谢意。
唐引也笑了。
“为何?”
“我不要,只因多了这笔钱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运。”
“你相信运气?”
“运气和我,我更信前者。”
“所以这笔钱你还是非要不可。”唐引将碎银丢进塞进他的怀里。
唐引说完便回到桌旁,松松筋骨,悠然道:
“这早点可好?”
“好。”郁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喝完,又道:“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拒绝。”
“为何?”
“累。”
唐引露出了笑容,拍了拍郁的肩膀。
“走吧。”
郁点点头,拂袖准备动身。
但他却站不起来。
唐引的手像一块巨石,压住了他的肩膀。
在唐引手中的不是他鞘中的长刀,而是一支精巧夺目的玉笔。
它不是用来下笔的。
笔尖像划破天际的流星坠落在原野上,落在了郁的胸膛。
一击,拔出,再刺,一气呵成。
当郁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玉笔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腔,白衣煞红。
唐引步子一挪,用健硕的手臂钳住郁的脖颈。
郁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的短刀始终没有出鞘。
一共三刺。每一击都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准,招招毙命。
玉笔如镰,咽喉如草,一滑而过,皮肉涨破,白肉翻红,血溅如雾。
郁的身体渐渐酥软,瞳孔放大,意识还清醒,只是没有力气去改变这一切,连求生的念头也渐弱。
鲜血已漫进他的眼里。
鲜血暖如温酒、暖如姜汤,红得迷人。
唐引冷冷地看着这张已经松弛的面庞,扶着他的背,他的胸腔一点点瘪了下去,吐出最后一口气。
唐引一点点将他放平在地,温柔地就像对待一个悄然入睡的少女,随后转过身对小贩道:
“有劳了,把他埋了吧。”
小贩目睹这一切,竟然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已习以为常,苦笑道:
“你相信运气?”
“问他,还是问我?”唐引将手上的鲜血抹在那具尸体上冷冷说道。
“你,我只是觉得你其实很可怜。”
唐引冷冷一笑。
“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只是觉得你很像我。”
唐引将玉笔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手腕一动,玉笔便在清脆啸声中向数十米开外的梨树飞去。
一树梨花飘落。
唐引又道:“我生平最恨自认为像我的人。”
小贩苦笑道:“你会不会输?”
“我不是一个赌徒。”
“可你一直在赌,乐此不疲。”
“有何不好?”唐引问道。
“有一天你会输。”
“我等得就是这一天,也许就是现在。如果你是我的敌人,可怜的便是你了。”
“可惜我不是。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你杀不了他,我就得收两具尸了。”
“幸好你不是。”唐引道,他坐上马车,将双肘搭在腿上,对着车外小贩说道:“如果我们都杀不了他呢?”
“柴牧不是个好赌的人。”小贩道。
小贩又看了一眼车夫,道:“好久不见。”
车夫却未搭理他,挥鞭纵马而去。
花鼓镇中央的百年紫藤将它的绚烂延伸开来,荫庇万物的紫令人心醉,繁盛而不失细腻,
一眼便足以令人不可自拔地深陷这极美的魔力漩涡中。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小院的少女们正在院墙四周布置着灯笼还有烛台,秋风将带来数里外花谷里的馨香,清凉干爽的黄昏使步履变得轻快和惬意。
赵伯的死短暂地让小院忙碌和紧张起来,很快便又烟消云散。清旎穿过庭院,她微微抬起头,日落的余晖洒在阁楼的窗上,她听见柴牧在身后细语着,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想回头,可是却动弹不得,前方的正厅内,竹晴换上了新衫裙,端着一盘水果,楚楚动人,她闻声回头望着清旎。
清旎微微一笑后,她的视野随即朦胧起来,莫名的乏力为她的白昼画上句号,倒在了庭院中央。
高耸入云的峰巅是离明月最近的地方。
明月当空,繁星散落成江河。
在浩瀚的星河下,云雾被月光照得通透澄明。
轻轻地踏在砂石之上,宁静的夜,沙沙作响。
静到无暇,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影子,月光,繁星,轻风,云雾。
这是他们所能寻找到的最高的山崖,西出雁门千万里,或许这就是天涯了。
不管是谁,此刻,都会激动万分,都会黯哑。
她常常想起,梦见。
在这儿留下的时光或许不过几日,但回味于此或许是一生的事。
轻呵一口气,随着云海退去。
骆驼站在崖边,将一脚砂石踢了出去。
她望着明月。
这是大雨淋不到的地方。
无声无息的流星,璀璨无比的划痕,仿如夜空泛起的涟漪。
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离自己有多远,却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和心跳。
繁星在心跳声中破碎,云雾在颤动,微弱地变化。
修长白皙的双腿披着月色浸没在淡淡的云烟中,她伸出手抚摸冰凉的地。
不经意间,在砂石中雀跃的指尖触摸到了一块温润光滑的东西,她捡了起来。
一块鹅卵石般的月白色的玉石,玉面上有一条裂缝,不知是谁在此落下这玉坠,不知这玉坠背后又发生了怎样一段故事,是开始还是结局,是相逢还是告别。
不知昏睡了多久,清旎睁开眼,夜色已黑,月光洒在覆盖在胸前的锦缎上。屋外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风声。她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点灯,桌上摆着一盘樱糖果还有一壶茶,茶已凉。想起小时候和竹晴一起学做樱糖果的日子,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是笑逐颜开的,竹晴住在小院对门的人家里,屋主槿夫人既是竹晴的师傅也是她的养母,她是一个孤僻的人,从不允许其他人家的孩子来屋里找竹晴,清旎却是例外。她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院南面不远处的湖畔,那有一条废弃的木船,有许多悄悄话和秘密都在这木船里被遗忘了,成了真正的秘密。
槿夫人做的樱糖果在小镇上算得上小有名气,花鼓镇有许多代代相传的特色美食和美酒,这些东西绝不是观摩几眼就能学会的,从选材到手艺,从时间的把握到气候温度的掌控都有很多的讲究,比如樱糖果,初看,不过是种特色的蜜饯,但是这种特质的果儿的做法与蜜饯完全不同,不说尝,光是闻一下就能芬芳,樱本无香,然而樱糖果的香气却令人如坠樱林,再尝入口即化,就像含着一口雪花,甘甜冰润。制作这种樱糖果并不容易,从筹备到最后完成,需要整个秋天。
那间窗外总是挂着一串辣椒的屋子里永远只住着槿夫人和竹晴两人,去年槿夫人去世后,这间屋子便空置着了,这间空置着的屋子似乎时刻提醒着清旎,身边的人渐渐走了,有些人的离去是突然的,而有些,则是等待着这既定的某一天,尽管万般不情愿,却只能默默接受。在很多人眼中,清旎属于小院,属于花鼓镇,可事实上不然,她的心始终在遥远的流冰湖畔。
窗外,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路过辛炎的屋子,侧耳听那沉闷的呼吸声。
秋末,明月,别情小院。
书房里有悠灯一盏,案台上有清茶一壶。
柳青书坐在屋子里的一角,借着微弱的灯火翻着书卷。他手边的茶桌上,摆着一柄檀香扇,扇如刀。清旎则坐在案台旁,夜已深。
她目光凝重地握着笔,润泽的双唇泛着烛光。
小镇已入睡,只剩这间书房未眠。
她每天都要写许多信件,也会收到许多信函。柳青书在一旁负责她的安全。
长夜漫漫,倦意蔓延。
在柳青书印象中,他从未听她喊过累,再苦,再累,她也不会抱怨,自然,他也没有见过她哭,在他的臆想里,她是一个坚强的人,有苦也不言,他见过她的愁容,这种愁容像是孩提时代的嬉戏,随来随去。
人们常因各种原因止步,她不会,如果此刻她想去哪,想见某个人,那么无论风有多急,雨有多大,都阻挡不了她,风可以吹乱她的头发,却吹不弯她嘴角的笑容,雨可以让她睁不开眼,却无法影响她的心绪。她更像一个梦中人。小院,几乎每一件事都关联着小镇的利益和江湖的情仇,可在她的笔下,这些纷纷扰扰遁形无踪,这些事,从未走入她心里,收信人看不懂她的来意,摸不清她的思绪,这一封封轻薄的信函带着一种奇妙的温暖飞向四海。无论听者何人,她总有许多话可写。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尤雁山庄外。
她来了,要在此等人,无人认得她,无论众人问她什么,她都不答,她自顾自地张望着,听不进旁人的话,她也不进庄里,只是并着脚尖站在山庄门外等候着,她在等谁?无人知晓。
倘若相约某地,不见不散,她便一定会等着,直到相约之人到场为止,否则即便饿死她也不会离开,哪怕这个人无关紧要。天下之人都争着当聪明人,她却似乎相反。
想到这里,柳青书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是一个好胜的人,一生从未将任何人的成就放在眼里,但他羡慕清旎,在她身上,根本没有属于颠簸心绪的土壤,纤尘不染的哭泣,也不沾一滴烦恼。而他则是一个烦恼多如绵绵细雨的人,优雅从容的举止将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遗世而独立,隐藏着他浓稠的苦思。他从不与人述说,也不知如何诉说,这已经成了一种常态,根深蒂固,连挣脱的念头都冻得瑟缩。
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道:“夜里不必辛苦陪我,回去吧。”
柳青书把书一搁,扭扭脖子,点了点头。
“快回去吧。”
屋内,就剩下她一个人。
夜色总能混淆时间,又加重了她的病。这病,从小便缠绕着她,她所看见的世界,因而添了一抹蓝得诡异的色彩。她突然想到了唐引,有许多天未见到他了,唐引常问她,是否想离开小院,离开花鼓镇,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此刻,在看不见的这片世界里,这些人们又在做些什么呢?在时间的长线中,总该留下点标记,在过去的,或在未来的,这些标记的意义在于让生命更加真实。
门外似乎有人敲门。
清旎打开门,只有寂静的夜,并无人影,她走到院门,问守夜的刀客是否见到了什么人。
刀客摇头,顺便向清旎禀告了赵伯之事,昨日赵伯遇刺后,院中的高手随即快马加鞭,追上了马车,不多言也不多问,将车上几人诛杀干净,这是小院的习惯,从不多问。
清旎并不知赵伯是何许人也,她对刀客说道:“这个老人可有什么未了之事?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就尽力为之吧。”
刀客道:“花应查过了,无名无姓,只是一个孤寡老人罢了。”
木门轻开,吱吱作响。
柳青书从小院回来的途中还买了点糕点,他点起灯,只见在被窝里的少女已是面色苍白,冷汗洗面。
“小柔,不要怕。”柳青书抱住少女,安抚她。
她渐渐松开紧握着被子的手,悄然睡去。
再过一会,她便会醒来,噩梦过去,恐惧不见。
他放下心来,厨房,剑鱼煲汤,他最拿手的菜,他做了千千万万次,这种药性独特的鱼,能延长她清醒的时间。
冰凉的夜,温暖的火,滚烫的汤。
温热的米酒。叶嵩走进酒馆,熟悉的人是唐引,与之对饮的人是石青枫。
“酒,茶?”叶嵩朝唐引,在方桌的空椅坐下。
“这里没有茶。”唐引道。
“那这里有没有敌人?”
“没有。”
“没有?”叶嵩看了一眼石青枫道。
“他是我的朋友。”
几个时辰之前,花鼓镇的夜晚。
唐引下了马车,与车夫告辞。
院中的护卫见是唐引并未多言,唐引朝他们走来,他无意进门,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院门便离开了。
冬至之日,他便会离开花鼓镇,这是他的告别。
他本想见清旎一面,可惜无话可说。
在离开前,他决定做几件事,杀几个人——可能对清旎构成威胁的人。
于是,他遇见了石青枫。
在夜下无人的街口。
石青枫说他在等人,等的人是小院的帮主。
“她不会来。”
“我知道,所以我在等。”
石青枫来花鼓镇是为了逃命的,要杀他的人大有来头,他无意反抗,也似乎未有担心。
他决定,来见上传闻中的美人一面。
逃亡,他有的是耐心,等人,他也耐得住寒夜。
他藏身于花鼓镇已有两天。
世上值得期待的事本不多,能令人惊喜的更少,要打动他并不容易,然而在花鼓镇,他得到的惊喜很多,有趣的两天中,他巧妙地杀了一名武艺远在他之上的高手,还在微微酒意中与一神秘貌美女子缠绵了两夜,坚挺高耸的胸膛和温热的长腿向他输送的欢愉维持着他血液的涌动。良月当空,在朱唇皓齿的侵袭下,他做好了交出性命的准备,他深知面前带着轻灵之气的女子是深不可测的,她手心总是攥着一柄柳叶大小的银刀,当石青枫无意间触碰到它的时候,它便消失了。
他抚摸那只细嫩灵巧的玉手,找不到那柄小刀的踪迹。
它从未离开过她的手,只因她太快。
两夜的迷与醉,她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双目中的一泓清水,灵灵闪闪地传递着一切。
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
他用深沉和陶醉的眼神赞美她的美貌,而她只是摇摇头,向石青枫指引了一个方向——别情小院。
他总是期待惊喜,也乐于找寻答案。
在唐引看来,面前的人并非敌人。
四下无人,他想喝酒,也需要一个人陪他喝酒,恰好石青枫也需要这么一个同伴。
于是,他们找了一间不打烊的酒楼。他们对饮一夜,却彼此无言。
“他是你的朋友?”叶嵩问石青枫道。
“不是。”
“你不杀我,他也会杀我。”石青枫淡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