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哭对吧,”曹天军声音哑哑的,看着低着头的宋晓然,“你总是不会哭,别人惹了你了你就挽起袖子讨回去,天天除了咄咄逼人炫耀你的挖苦功夫就不知道干别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哭一哭,有什么事情受了委屈告诉我,别老像个男人似的。你觉得很酷么,我一点都没觉得!”
可笑,谁会因为这种原因分手啊。
“我们分开吧,真的,反正上了大学我们也会分开的。”
宋晓然从来没听过曹天军那么冷静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曹天军了,变成了一个男人曹天军,声音也变了,脑子里想的也奇怪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以她问了。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类型。”
那你为什么答应我。
宋晓然被什么卡住嗓子了,她看着曹天军穿着她熟悉的球鞋,破了洞的牛仔裤,黄色的大嘴猴T恤,可是曹天军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曹天军了。
直到曹天军转头走掉,宋晓然都还没抬起头。
不过宋晓然那天没迟到,没掉眼泪,去办公室和物理老师讨教了她一直不会的一道大题,复述了一篇高考作文,放学后收拾了书包昂着头走了,留给曹天军一个看似潇洒的背影。
她没看见曹天军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息。
06
人总是随着洪流向前,看似浩浩荡荡方向一致,却越走越寥落。你变得不是你,我变得不是我,我们只是已经长大。
青春只是人生大戏的序幕,戏子都还稚嫩,唱不出百转千回的曲调。
分手吧,分手是壮大的成人礼。
花又散落
初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正是梅花开放的季节。
村子里是没有早梅的,要到村子后面的山上看。站在山脚下向上望,纵然是稀稀拉拉的梅树,也开了满山的白色花朵,覆盖住裸露的土地,像是有谁给这座小小的山丘扯了块碎花的缎子,做了个御寒的白色夹袄。
莲生是这个村子里长得最俊俏的男孩子。家家户户都说,要不是小时候犯了傻,现在呆呆愣愣的,莲生绝对能寻个漂亮媳妇。
来到镇上的第三天我才去看了莲生,二姐让我给他带来的高档羽绒服我嫌麻烦放在了旅馆里,只是用塑料袋兜了些零食,摇摇晃晃地提着。走在冬季的田垄上玩性大发地走着,看着冬季的麦苗结了霜,白白一片,只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空气里尽是潮湿寒冷的清爽气息。
上一次见莲生时他还只有三岁,还是只会趴在怀里喊小姨的可爱年纪,可是已经能看出漂亮脸蛋儿的模子,睫毛长得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的,藏住眼睛里露出的亮光。
那时候我也还小,抱着莲生手里还直打颤,也只是知道在这个漂亮娃娃冲我笑的时候咧着嘴笑回去,赞叹这孩子长得真俊,像个小丫头。
回忆结束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大路,四周开始有来来往往的汽车,村民给我的地址是沃田路#号,我往四周看了看,就只望见一个三层的西式小洋楼立在那里,和四周的平房格格不入。
村民们管这叫“关疯子的地方”,二姐夫当时买下这块地建这栋房子的时候给它起的名字是“避世轩”,说到底有些讽刺,“避世”是真的避世了,远远看过去那里的窗户都用栏杆围得严密,阳光射过去反射回来的凛冽寒光也真真的显示出不入世俗的气魄。
现在它的名字叫“田家村精神病院”,莲生就住在这里。
没人给我讲过莲生的故事,这在家里算是禁忌,当着二姐的面自然更不能说,我能写出的版本也是从二姐有时候自言自语的倾诉和从爸妈那里旁敲侧击的丝丝缕缕的线索综合而来。谁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故事的原貌。
二姐一家是在十年前搬到田家村的,姐夫看中了田家村后山遍布的桃树,诗情画意的潜在内心被挑拨了出来,和二姐商量了一下就在村子的一头买了块地,打算建了房子等到夏天的时候来这里避暑。
莲生那时候是六年级,随着父母一起来田家村。城里孩子对于乡村的爆发式的好奇在莲生心里炸开了,他成天成夜地在村子里晃来晃去,走家串巷。村民们倒也还朴实,有漂亮的小娃娃敲了门,倒也不在意开了门就请进来喝点水,吃些糖果。莲生也不拘束,笑嘻嘻地接过老乡给的糖块水果揣进兜里,再摇摇晃晃地敲另一家的门。
到了村子的另一头,莲生敲开了这个村子里的最后一扇门。
没人知道莲生在那扇门里看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人,村子里家家户户倒是各有各的说法,可是大都也不可信。关于那最后一道门,那只是一户普通人家,二姐找到那家人的时候,家里淳朴的大婶摇摇头说那天根本就没有一个俊俏的男娃娃去过他们家。
回家后,莲生说,我想养荷花。
姐夫在别墅的后花园建了一个小池塘,平时养些观赏性的小鱼,闲暇时看看喂喂,也算是一乐趣。莲生说了想养荷花,二姐和姐夫没理由说不,也算勉勉强强答应了,心里盘算着小孩子也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莲生第二天就热热闹闹地忙活了起来,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莲子,也没人知道他都在池塘里干了些什么,只是暑假过去,白净净的莲生已经晒得黑了一层,笑容里也少了些光亮,像是被什么吸走了灵魂,干干瘦瘦的整天无精打采。
二姐夫关照了村民帮忙打理池塘,莲生临走的时候抓着池塘旁的一棵小树哭着喊着不想走,可最后还是被一步三回头地拉走了,池塘里只剩了一摊又一摊淤泥,看不出什么荷花的痕迹。
第二年夏天姐夫公司事情多,就只有二姐带了莲生回了田家村。小别墅里的莲花长势出奇的好,荷叶大片大片地摊在水面上,有大朵小朵的花苞从荷叶的间隙里钻出来,粉的红的,看着可爱得紧。
二姐心里高兴,想着过些日子说不定还可以收到莲藕和莲蓬,回头看看立在一边的莲生,只见他眼神阴沉地盯着满池的荷花,眉头紧锁。
二姐当时并没有觉得不对劲。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闪电打雷一样不落,二姐睡得不熟,半夜起来喝水看到莲生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二姐当时已经有点恐慌,开了灯叫莲生的名字,莲生转过头来面色正常,也甜甜地说了声:“妈,你还没睡。”
二姐长舒了一口气,把莲生拉回她的房间一起睡。
那一晚莲生睡得安稳,可二姐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睡着。
第二天早晨,二姐起床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睁开眼睛看了看莲生不在自己身边,睡衣睡裤都已经脱掉了团成一团堆在床的一角。二姐整理了床铺,又收拾了莲生自己吃完早饭后留在桌子上的杯子盘子,出门找莲生的时候,看见池塘的荷花都被昨晚的大雨摧残得不成样子,觉得可惜,叹了口气。
莲生不在池塘边,二姐又在别墅里找了找也不见莲生,心里思量着估计是去村子里瞎逛了就没放在心上。
中午了,二姐做好午饭也没见莲生回来,出门问了几个村民都说今天没见那个俊俏的男娃娃出来玩,二姐这才慌了手脚,急急忙忙给姐夫打了电话问该怎么办。
姐夫倒也冷静,说再等等,说不定出去得早没人看见呢,等过了今天晚上晚饭时间还没回来就报警。
听到报警这两个字,二姐一下子就坐在沙发上,姐夫在那边一遍一遍地说不要急,这边再就没有任何反应,就只是二姐的哭声。
“我早就觉得他不对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不对了!我怎么没发现呢!”
二姐就只是哭,在后来她的描述里,那个时间段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空空如也,一团乱麻,混沌得像池塘里的淤泥,搅也搅不开。
傍晚的时候,有村民急急忙忙地来敲门,说是找见莲生了,让二姐快去。二姐从沙发上一站起来就软了下去,整个人晕倒在沙发上。
莲生是在村后山的山脚下被发现的,穿着平时的衣服,浑身干干净净,像个婴儿似的缩成一团,只是手上沾满了淤泥,掰开他的手,手心躺着两片粉色的荷花的花瓣。
莲生是怎么来的后山,从哪里拿的花瓣,又为什么会晕倒,没人能说得清,莲生醒来以后,就变成了眼神混沌只知道自言自语的痴儿,再也没人能从他的口中问出些什么。
二姐和姐夫又要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我经常见她,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小公主,说话也可爱,一口一个小姨叫得甜。估计是老来得子,二姐和姐夫快把小公主宠上了天,想尽办法打扮她,什么都任着她的性子来。
可是看着小公主的样子,怎么都不能让人不想到莲生。
我有时候能从二姐和姐夫看着小公主的眼神中看出些愧疚感,有时候又不能。我不敢保证他们有没有忘了莲生,只是他们每年都给精神病院寄去一大笔钱,一算资助,二是想让莲生过得好一点。
我看着这家精神病院,明显的家庭小别墅的格局,看窗户的数量我觉得房间应该不是很多,可真的走进去我才发现我错了,整个别墅都被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改造,变成了医院式的走廊,房间,楼梯,一间间房间像是一个又一个火柴盒,藏着一根又一根火柴。
莲生还住在他原本的房间。在别墅的最顶层有一个小小的阁楼,莲生与其说是住在那里不如说是被关在那里。我找到他的主治医生的时候他说病人的状态很安全,他只是不会与人交流,并不会伤害人。
我在护士的陪同下走上了阁楼,敲了敲已经改成铁质的房门。
莲生把门打开,昏暗的灯光里,我又一次看见了他。
“小姨。”他说。
我看见了护士惊讶的表情,可也只是让她先走,示意我一个人没问题,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小姨。”
莲生还是盯着我,只说这两个字。
我把手里提的塑料袋连带零食放在他房间的桌子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他乖乖地坐在床上,手搭在膝盖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莲生今年十六岁,个子长得很高,眉眼都已经张开,我想起村民说的。的确,谁也不能否认他长得的确俊俏。
“小姨。”
我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不说话。
“为什么?”他问。
他的眼睛单纯又深邃,像透亮的湖泊,闪着光,我想起他三岁的时候缩在我的怀里,他的眼神从来没变过,真让人嫉妒。
“我对不起你,莲生,谁让你没事去挖那个池塘。”
那里面藏着我天大的秘密。
从莲生的房间里出来,护士有些迟疑地望着我,我看了看她说我想见主治医生,她也只好带我下了楼。
“他有点胡言乱语。”我看着医生说,“我是学心理专业的,我觉得他以后可能会需要一点镇静剂。”
医生迟疑地看着我。
我咧着嘴笑了笑,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临走的前一天我去爬了后山,问了问村民找到了最后发现莲生的地方。
我带了铲子,在那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挖土。
莲生那时还小,根本埋不了多深,只是这么多年来山上不断有土石滚落,挖到那个东西还是费了我一些功夫。
从中午挖到了傍晚,我终于听到铲子与金属碰撞发出的“叮”的声响。
铲子被我丢到一边,我开始用手挖,一层一层地抠掉金属盒子上面的泥土。
傻莲生,盒子里的白骨,那才是你那可怜的小姨。
离开田家村的时候,我又回头望了一眼白皑皑的后山,白色的梅花像幕布,掩盖住一切复杂与丑恶,只剩单纯的洁白。
天空中突然有晶亮的东西飘过,我低下头,看到脚下已经白了一层的地面。
下雪了。
雪花像一片片白色的梅花瓣,被抛上天空,又孤单散落。
一丝不挂
01
男人扶着窗框向外探着,拖鞋松松垮垮地搭在脚上,他用左腿的膝盖抵住墙,右手抓住边框,窗外是三天没有停歇的小雨和寂静的黑夜,他被雨夜潮湿的风吹得打了一个冷颤,不吭声地缩回了头。
他的存货还有三包小鸡炖蘑菇方便面和两块压缩饼干,可口可乐的瓶子被一个个踩扁堆在墙角,成了一座还算壮观的红色小山。
杂志社酒吧乐团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他把诺基亚的电池抠出来塞在袜子里藏在床底下,掩耳盗铃似的装着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