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陈旺是零八年夏天到厦门的,那时候北京奥运会开得如火如荼,他一腔文青热血燃得不知所以,把那张二本的毕业证书一撕就自己悄悄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了祖国南方的文艺之都。用现在的话说叫“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过陈旺没想那么多,他偷了李爱军的戒指和耳环在周大福卖了,两天一夜的旅途里他都把装钱的口袋用夹子夹在内裤里,下车的时候肚脐眼四周有一圈明显的红印。
李爱军是他妈,在他奔赴厦门的第二天早上把他撕掉的录取通知书一点一点粘起来,拿着他自以为帅气留下的字条呆愣了一个小时,然后又把通知书一点一点撕掉。
那时候陈旺正躺在上铺用力按着缝在内裤里的全部资产,警觉地看着四周,还没来得及构想未来和过去。
厦门是个有山有海有宗教信仰有文艺青年有梦想有热情的城市,但是也有黑暗和阴霾和叵测的人心。
这些陈旺都不知道。
03
李爱军在他离家的第三个月奇迹般地找到了他租的那个潮湿的地下室,那时候陈旺刚刚赚到了第一笔工资打算犒劳自己,从地下室爬到一层推开单元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李爱军拿着大包小包左顾右盼,刚想躲就被她看了个对眼。陈旺自知理亏就低着头用肩膀抵着单元门忘了松开,李爱军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把各种包裹哗的一声扔到地上,一把把陈旺拉过来抱住。
陈旺原本构想的“你这个混蛋玩意儿”和“孩子这么久不见你瘦了”他都没听见,李爱军就是一声不吭,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妈”,李爱军才“噗呲”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地发出了声音,陈旺抱着自家老妈的肩膀,闻到了北京家里特有的混杂着咸菜、肉酱和一种让人安心的腐败味道。
他看见李爱军肩膀一耸一耸,然后他的视线向右偏转,看到了李爱军背上背着的,是被他落在北京家里的木吉他。
04
陈旺在自己老妈的包裹里找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琴谱,剩下的就是李爱军在附近超市买来的樟脑丸除虫喷雾各种蔬菜和水果甚至还丧心病狂地搞来了空气清新剂。陈旺把这些东西都堆在自己的硬板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爱军把装东西的塑料袋拧成一股打个结装到她自己的手提袋里,拢了拢头发转身向后退了一步环视了陈旺小得可怜的房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手提包挎到肩上就说:“陈旺我走了,你要是真没钱给我打电话。”
陈旺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
“妈,留下吃个饭再走。”
李爱军脚步顿在门口,回头看着她儿子。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低纬度的厦门地区天早就被夕阳染成了红色,灼人的阳光从陈旺租的那个小地下室唯一的采光点钻出来,照在李爱军头顶,把她的脸整个藏在阴影里。
陈旺看着自己老妈的头发,无论白的黑的都变成了红色,他攥紧了左边裤子口袋,那里面有他第一次挣到的二百块钱。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沙茶面,面汤红得奇怪,味道不甜不咸,那不是陈旺吃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是最难吃的,可他就是记得那碗沙茶面,记得那碗沙茶面汤里耀眼的红色。
05
2014年的陈旺钻到床底下找到了装着手机电池的袜子,电池掏出来装进早就过时的诺基亚手机,长按开机键,然后丢在床上。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拉回大开的窗子,搭上样式古老的锁扣,“啪”的一声伴着诺基亚开机的声响。
然后无数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来,几乎盖过了窗外稀拉的雨声。
06
陈旺没法给自己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吉他手是个酒吧侍应还是个作家。有些时候他在乐团里有意无意透漏出他的哪篇哪篇文章又被那个杂志刊登了的时候,自豪感也是搀着污点的,到底他刊登的都是一些喝醉后写出的奇怪的小诗。
陈芳是他文章经常光顾的三流文学杂志的编辑,是个长相平凡的二十八岁女人,那天早晨接通她的电话的时候陈旺还叼着牙刷,那边却是不太适合清晨的活力声音。
“陈旺先生,我们杂志社想帮你出一本诗集。”
陈旺没说话。
陈芳像是内心的豪情壮志终于得到抒发,接下来不停歇地给陈旺讲解了诗集的大致主题和内容。说到底也不是给陈旺出的诗集,只是杂志社想给新时代诗人做个总集,陈旺也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还有,陈先生,杂志社给你起了个笔名,你听听怎么样。”
“恩。”
“瀚墨。”
“hanmo?”
“浩瀚的瀚,墨水的墨。”
他接下来的几天也和陈芳见了几次面,陈芳总是穿着上班族经常穿的那种套裙,有时候也会穿裤子和毛衫,头发总是盘着的,一点发丝也漏不出来,带着个无框的眼镜,也不化妆。陈旺其实是不太看得起出门不化妆的女人的,可陈芳就是不化妆,也不打扮,衣服也就那么几套,陈旺也有故意把她约到高级的咖啡厅,她点咖啡的姿势倒也熟练,可就是不知道穿一身和环境搭配的衣服。
后来陈旺也就不再管什么,何况陈芳一口一个“陈老师”叫得亲切,他也不好说什么。
陈芳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可整个人都还是像个少女一样对什么都充满活力,陈旺小了她好几岁,也没感觉什么年龄差距。
陈芳有时候也会对着陈旺表表决心,说什么:“你知道么我做编辑做了五年了,一直想做点什么大事情。我当时是从医学院偷跑出来在杂志社工作,和爸妈也吵过,不过在梦想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不是么!”
陈旺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想了想自己。
陈旺看得出来陈芳对这次的诗集充满了野心,他内心也挺躁动的想会不会这次就一举成名了,以后做个诗人说不定也不错。
最后一次和陈芳见面是在杂志社附近的洋快餐店,诗集的统筹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陈芳喝着可乐不忘赞扬陈旺,说他的诗是这次诗集里水平很高的。陈芳还要走了陈旺的银行卡账号,说诗集出了立马把钱打给他。
陈旺看到陈芳的眼睛在快餐店亮得过分的灯光的照射下好像有星光闪烁,他还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对未来一脸憧憬的自己。
07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接到了杂志社的电话,这次不是陈芳了,换成了一个声音青涩的少年的声音。
陈旺没说什么,就是听着。
大致意思他明白了,就是诗集的出版到最后关头出了问题,杂志的赞助商公司单方面撕毁合约,诗集也就夭折了。
电话里的男声是陈芳带的实习生,声音怯怯地说:“陈老师,陈芳姐让我给你说声对不起,白让你赶了那么多稿子了。”
陈旺不能说什么,也就是说句没关系,又说帮我捎个话,给陈芳说别放弃希望啊,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
那边男孩声音离开了听筒,转头喊了句“陈芳姐”,陈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电话就挂了。
有些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也能体会那种梦想的光芒从毛孔中慢慢渗出的绝望感,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不懂。
他没再见过陈芳。
08
陈旺捡过手机,躺在床上一条一条地查看未接电话和短信。李爱军发来的她和陈老头在长城上的合影,身后是滚滚人潮。陈旺暗暗想,李爱军也是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的,到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是她的性格。陈芳手下的实习生也给他打过电话,未接来电的短信提示下面就是那个小伙子发来的短信。说“陈芳姐让你振作起来,不要忘了自己的梦想”。
接下来的是中国移动一条又一条的催缴话费的短信,然后是门口美发店发来的生日祝福,说是生日烫染半价。
安的短信是最后一条,简简单单的“生日快乐,陈大旺”。
陈旺就看着“陈大旺”三个字,莫名其妙地感觉有风吹过鼻梁,搞得他鼻子一酸,干涸的眼眶流出了几滴苦涩的男儿泪。
09
和安同居的那一段日子,陈旺已经从那个鼹鼠洞一样的地下室搬了出来,换了一个一室一厅一卫的小套间,所以有地方摆他和安的两台电脑。
安是他在厦门第五年认识的美国姑娘,不过一口东北腔倒也标准。两人说是同居,不过大部分时间大抵也就是一人对着一台电脑。陈旺一开始玩魔兽,后来玩联盟。安倒是一直坚持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
都说西方人长相显老,但是安就是长着一张洋娃娃脸,陈旺也就顺着喊她小丫头,小丫头一头金色的卷发,浅蓝色瞳孔,不过整日里带着黑框的眼镜,能看见的大都是电脑屏幕的反光,瞳孔颜色是小丫头自己说的。
小丫头是厦大的留学生,陈旺也跟着她进去逛过几圈,算是缅怀一下自己本该存在的大学生活。
有时候小丫头和同学打招呼的时候会回头看看陈旺的脸色,陈旺也就笑笑也不说什么。
“陈大旺,你脑子这么聪明,当时为啥不上学。”
这话是小丫头说的,陈旺敲她的头让她别乱说,老外要有老外的样子。
小丫头就呵呵地笑,好像自己被什么逗乐了,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
陈旺那段时间已经有了固定的表演酒吧,也有了一些商演邀约,陈芳那件事后他又把稿子投给了别的杂志社也得到了欣赏,虽还是三流杂志但是他也开始有专栏可以写。
陈旺有时候看着小丫头把金色的头发盘在脑袋后面,一个手抱着靠枕一个手抠脚看韩剧的时候,真的觉得他可以给这个小丫头幸福。
那天也是挺平常的一天,陈旺背着吉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小丫头背着身拼命地抽着客厅茶几上的抽纸。他走上前一步扭过小丫头的肩膀,才看到小丫头脸上鼻涕眼泪和止不住的鼻血混在一起,狼藉一片。
10
再次见到安的时候是陈旺的二十四岁生日,陈旺也算是下了决心给安打了电话。听筒那头响起“嘟嘟”声的时候陈旺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他听到小丫头用他听过了无数遍的东北口音说:“喂?”
他那时才感觉到自己手心浸满了冷汗,把被紧紧握着的手机也染得滑腻。
“喂,我是陈旺。”
他们约在白城海滩,那是厦门大学一侧的旅游景点,夏日的黄昏人也不算少,但也是零星点点。
小丫头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带着个挺潮的棒球帽,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晃着脚,默默地看着远方慢慢落下去的太阳。陈旺走近,弯下腰拍她的肩膀。
安在他的追问下讲了自己后来转院,接受骨髓移植,最后治愈的故事。陈旺挺心疼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小丫头盯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的十根手指,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现在身体算个定时炸弹吧。不过也比其他人好很多了。”
“陈大旺,你知道么,我躺在美国的病房里,看着门口推来推去的病床,听着来来往往的哭声。那时候我就想,人要趁活着的时候把想做的事都赶快做了,别到了最后后悔得跟什么似的。”
陈旺看着远方,白城的海不是一望无际的,他能看到宽阔的海洋对面有斑驳的灯光、来往的车辆,他的身后是一片光亮的厦门大学,是他难以企及的生命与活力。
他过了很久看着默不吭声的安,说:“小丫头,我知道。”
11
每个人都在问陈旺,梦想是什么?
他看着李爱军,觉得离开父母,真正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就是自己的梦想。
遇见陈芳的时候他想做个诗人。
面对安他又觉得平淡才是真。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减弱的雨声,想李爱军,想陈芳,想安,想着在他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想着他们来了又走,他们教会他很多,背叛他很多,给予他很多,也夺走了很多。
梦想是一泊巨大而深不见底的湖,每个人都是精卫,用难以想象的毅力和执着,叼着时间的石子,妄图填满。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陈旺用脚勾过来搭在椅子上的牛仔裤,穿好塞在被子里的T恤,蹬上扔在床边的人字拖。起来打开窗,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潮湿的空气。
他看看立在窗边的吉他,或许梦想真的就在远方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