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人间快车硬座散客,江湖俗称闲云野鹤。
关于姓名的解释姑且参照我对曾经询问过我的二十多个人的回答:想改名,起名打分网站上算的,五行缺木取了个格字,颂字是随便凑的,分儿很高就定了,推敲过程不超过十分钟。这是一个让神秘主义者失却对人生的希望的解释。
迄今为止生活中唯一确认的事情是会将“虽然你长得丑,但你想得美呀”这句话刻在墓碑上。对于外表秉持“减得了早瘦了”之类的消极怠工态度,并错误地认为这样的态度是现代主义的。对于内在,读书少,想得多,在追求内在自我独特的同时对外界寻求认同,乃是我与世界的基本冲突。生活的动力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微小的闪烁幸福之光的喜悦。对21世纪的祈愿是,能够把整个的我拖入电脑上的回收站里。
平时不太会说话,所以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来打我呀。
不过是相隔一个奥运会的距离
昨天我在没什么人鸟我的十六届新概念QQ群里弱弱地说:
“今年也来了很多去年来过的人。”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不认识我……”
诚哉斯言。
趁此机会,我们把归属感的具体定义以一种回忆般铺开的叙述形式重新定义一遍。
大约是一年前,在看《神奇的大自然》第四季时遇到一集,兄弟俩去除一个已经死去了、灵魂却迟迟不肯离开家中房子而不断作祟的小男孩儿。最后,小男孩的灵魂笑着化成了星星点点消散在空气里。这时屏幕黑了,打出一行字——此集为纪念大自然剧组去世的一位导演,愿他安息。纵然我不认识这位导演,但我有权在那一刻泪流满面。真好,你去了,还有人念着你。人但凡渴求有个归宿,心里都柔软。
我经常琢磨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以至于常常无话可说。除开客观条件诸如没房了和爸爸陪同之类的因素,我本该在今年正式奔向这个热闹的人间的。但我今年没能成行,明年的事明年也说不定。同样的,仍然是一个人去考场,塞着耳机,假装很忙,转来转去,直到跟咕噜和乔木碰了面找到个地方站定下来,才觉得刚才有多仓皇。
在杭州时我就迫不及待地给黄明星发短信,结果对面一个电话就打过来。我操着一口西南州的逼仄口音,非常谨慎地告诉了他我具体到的时间,结果对方操着一口东南州的口音,同样硬邦邦地回答我:慢慢来,不糟急。一刹那,我仿佛看见广东广西两家亲的民族大团结场面,宋祖英阿姨的歌声从天灵盖里直冲云霄。
于是下了车我就再三警告我爸,别唧唧歪歪坏事儿。感觉自己非常像电视剧里专演的那种,在相亲路途中涂脂抹粉拼命补妆还带着家属的白眼狼。然后两广州牧最终在久光门口相会了,邓小平一把接过克林顿的箱子,大步流星。“跟我来,这边。”
我这才有一点第二次视察上海的感觉。
没房不叙,跳到第二天。
如上所述,我就那样错过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轰轰烈烈的爱情。比赛当天早上九点爬起来,沿着巨鹿路走到常德路口,再从常德路口走回逸夫职业学校,去时并无雨雪霏霏,回来也没风花雪月。打发走了我爸我就一个人抱头鼠窜,看见人也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最后我看见了风里来雨里去只穿了一件绿色儿单衣还露着胸的乔木。直到她喷着烟,热情洋溢地塞给我一个暖宝宝后,我终究没有把“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暖宝宝怎么用”这个问题说出去打脸。往后她问我三次名字的记忆我也不多赘述了,接着我看见了咕噜。我们俩对面杵着大概有三分钟,都没有人开口说话,最后又是喷着烟跟蒸汽火车头似的轰轰烈烈地走过来的乔木推推我跟旁边人介绍:“这是,黄颂格,图书馆里的猫。”
于是边上站着的咕噜一把就抱住了我。
我简直是太不好意思了,这熊抱的力度气势以及甜蜜程度远超我一个飘零异乡的回头浪子的臆想,导致最后我扯着张涎皮赖脸的老脸,接受了明星紧紧的握手(“黄老师,我看您书长大的,我五岁就看……”“你五岁时我四岁”),旁边几个山东大老爷们的问好,还有李美人儿远远地投过来的,似有似无的、挠心窝的一抹笑。不过他们应该都把我忘了。
进考场前漫长的排队也是我始料未及的。蜿蜒而去的队伍从二楼排到一楼,非常不幸的是我跟前面的人也没搭话,跟后面的人也没开腔,就是偶尔回头视奸一下排在我后方的不知名美人,再听旁边人的阔论,忍耐着拍桌狂笑的野望。为了掩盖我的紧张和拘谨,我掏出装模作样的素材本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人流仿佛一本低俗小说似的前进。夹在陌生触感里,气氛沸腾得我有点恍惚。挪到桌前,碰巧抬起头的编辑阿姨与我惶然的眼神来了个对撞。我一时支支吾吾起来。她问我:“名字?”
“黄颂格。”我说。心跳怦怦作响。
她拿笔尖点着名单一路往下划,点到了我的名字,这一下仿佛齿轮扣紧似的,把扭曲时空啪地归了位:“黄颂格吧。来这儿签个字。”
直到一年后,坐在厦大宿舍里的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一个瞬间。仿佛空气顺了位,一下子所有的雾霾退去,万事万物的颜色变得清透起来。
我在高中开学前改了名字。高中开学后,由于行政手续等诸多现实性问题的桎梏,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上的名字是相异的。因而,在进宿舍刷卡的时候,刷卡机上显示的是我的过去的名字,经常令我在新我和旧我之间撕扯来去。我总认为,自己并没有摆脱十六岁前那个懦弱而恶毒的自我,而新的我不过是一层空薄的皮肤,只作为我假想中的构建而存在。在现实性的体制,抑或旁人的认知里没有记录下我之前,我的存在乃是虚妄的。但这一声呼唤以及油墨印刷的我的名字,像两根钢钉一样把我的犹疑和焦虑重新钉回了地表。自此,我突然相信,自己不再是漂浮于社会之外的浮岛。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里,把白皮的骑士的所为作为永恒追求的一种精神境界。于我,这一姓名就像白色的骑士。除却确认了自身的存在之外,一点点微小的认同都令人欢欣鼓舞。突然,进入考场以后的所作所为都不再重要。
照例是对着题目写。感觉极差,写着写着就像吞进了一斤石灰一样呼吸困难。写完出来,决定放纵不羁,和爸爸去火锅店胡吃海喝了一通。第二天下午就颁奖,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发现,从家到上海,我已经走了很远了。而远并不足以成为失败的借口。于是在上海呆的第三个凌晨,我爬起来靠着床坐着,一遍遍地在脑子里梳理白天写的文章,说服自己其实并不差。
天亮后去陆家嘴浪了一圈儿,夹在一群在东方明珠底下比剪刀手的游客里觉得特别傻,于是提前一小时就去了青松城。第一年来这里时那种惶恐,今年全都没了,整个人平静得就像既知天命。在楼底下看见几个家长坐在沙发上念叨名单,才知道萌芽今年直接就发微博了,掏出手机一查,好了一等奖仍然有我。随后各方亲爱的通报一声儿,就像刚搬了十万吨石头上山顶似的,陷进沙发里半天不想说话。
我想这儿应该插一个过渡段,承上启下地为颁奖来临作一个铺垫。但其实往下的回忆有点繁杂,大抵是一群人相互认识,五分钟后又分开的过程。
一出电梯就看见了明星,上来就一个深情拥抱,他拍着我的肩膀就说有你。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每个人但凡站在这个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他自己的不易。接着在好几个妹子哥子前语无伦次了一会儿,交换号码然后装作很多事似的往前走。走到名单牌子前又走回来,在一众攀谈的人前找不到对象,再走回来,“斑驳如一匹负载诗囊的良马”。其间收到慧草的短信,说名单上没有她,于是我终于见着了这位从去年起就对革命事业和革命战士表达无限坚定团结友爱忠诚的好姐姐。再次面对了吕编辑,蹲在电梯口前跟张恒立丁丁倪国欣一干在纸片上见过名字的人照相,然后流程走一遍,坐在传说中的琚峰边上填表,假装很内行地预测李其纲老师的发言。晚上跟爸爸去吃火锅鼓起勇气终于要到了万子珊小朋友的号码,才算好歹又认识了一个人,之后回去睡觉,第二天起来趴在被窝里玩了半个早上电脑。电视机里一个劲鼓吹春光灿烂猪八戒那低劣的画质和特效,以及女主角撕心裂肺的叫喊,总觉得收尾这点儿应该过得很快的,生活也就这样。
我的结局没有那么恋恋不舍,也没有那么充满期待。我不过是在城市的腹腔里再度走过一轮,直到坐在家里的电脑前,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但是看到一个个说得泪流满面,心里想总是该留下点什么。在黄昏的飞机上看着白云变成海的形状再变成地的样子,觉得云海陆地乃至世间万物都是相像的,唯一不解风情的,只有在这之间奔波来去又不肯停留的我。我想等到二十届的时候我会再来。四年以后,不过就是一个奥运会的距离。那年我已经大四了,走过了许多个大小坎儿并且不知道会站在哪个高度的山头。我想那时的人已经不再是这一拨儿,那时的月亮却照样的圆。纵然我爱幻想也爱承诺,但我无法信誓旦旦地说所有的都是不变的,所有的人都是不离的,所承诺的,不过是这一秒的美好罢了。我希望明天的我们还是坦然走在各自的路上,不会牵挂过去而被未来遗弃,不会妄想妄言而被过去见绌。
回家的路上接了妈妈的电话,听她第五万遍说回来继续复习考好高考,我说好,我总是这么说。许多条路摆在你面前,花花草草,忘记了刚开始怎么走。
我回答这个比赛带给我的,更多的不是一种标签和荣誉,而是认识许多道路重叠的人的机会,是一个被关联在社会中的机会,是获得承认的机会,是一种自我。
来时的路上为了找话题,问我爸“自我”是什么。我爸斩钉截铁地说,自我就是自己,只有这种意思。到现在我仍然不能赞同他的观点,我认为“自我”是一种与“区位”类似的,相关周围的定义,是只有处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下的定义。我在今年的复赛文里写着第十三个星座就是突破标签化,寻找一个新的自我这样看似逼格极高的主题,或多或少,它也为我从去年得奖以来一直寻找的问题画下了一个句点。没错,新概念于我而言是一个自我的发现,我最终发现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呼吸一般写作,并且能够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普遍承认,这就够了,没别的。水晶旋转笔筒奖杯五毛一个,买一送一起价拍卖,十块钱一次十块钱两次,好了成交,带走吧,真的。
最后我想告诉你,黄颂格。对于此刻的你,文学还不是你的翅膀,最多你就能拿它在炎天酷暑里扇扇凉。扇凉重要吗?或许。在别人与你容忍同样的闷热时,你有一个稍稍解脱的机会,这时它就显得非常重要。但天大多时候都是冷的,有时候冷得根本不需要扇子。你得把它放下,继续走你的路,待到热情洋溢时,它还在那里。
·后记:
一个月前,萌芽杂志社的编辑打来电话,订下了一份稿约。约稿函要求,对于我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经历和厦门大学学习生活进行详尽生动的描述。所幸,这两个看似名目普通的注记,实乃我十八年生命中两个最大的红点。
跟厦大自招的老师在面试的房间里谈妥后,回到家里,我仍在高考复习的泥潭里持续窒息。因而在最残酷的四月里,厦大发来了自招资格的确认函时,仿佛将一根最朴素最有用的麦秸秆插进了我的呼吸道里。我抓着它苟延残喘,度过了剩余的两个月。为了笃定这一幻梦的真实性,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以每天一个电话的频率打到招生办,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拥有了这个资格。直到录取短信发到手机上时,这一整个浩浩荡荡又九曲回肠的梦境,才终于尘埃落定地坠了地。
其间所受的煎熬乃至心灵上的苦难,我并不愿意再过多叙述。但是故事总要有个结尾,或许是上一段的道别,或许是下一段的开启。我无法明确定义我的结尾,就像我也无法明确把握命运的走向。而这一段叙述的结尾是,此时此刻,我正坐在白城海岸边的高大而质朴的宿舍楼里,为这些话打上句号。
光荣
他人的目光是我们的囚牢,他人的看法铸就我们的锁铐。
——弗吉尼亚·伍尔芙
别担心,孩子,此刻只有我和你。天即将黑了,这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时节。黑色的北国的风正在一点点啃食我的时间。不要因为我身上鲜红的国旗而畏惧我。靠近我,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任何一个故事一旦以“当我像你一样大时”开头,讲故事的人即心怀忧伤,或者心怀希望,又或者说,两者都不,只是命不久矣。
当我像你一样大时。
在这座北国之北的,形状荒凉的城市,每一个新来者都会受到堪称疯狂的追捧。第二只熊猫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春时节,抛弃了宽达九个太阳的大陆,由一群不曾停歇的闪光灯包围着,来到了这片陌生而冰冷的土地上。
每一头最初来到M城的熊猫都要经过既定的工序。清洗,擦干,清洗,擦干,如同接受修葺而准备出售的二手钢琴。黑白色的怪物坐在玻璃窗里双眼无神。黑色的眼眶影在一干二净的玻璃上,像两块形状孤独的乌云。乌云下方笼罩着一只双足站立的椋鸟,在稀疏如婴儿毛发的草坪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我当时全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孩子。
“换谁都会不知所措的吧。”小熊猫说着,伸手挠了挠鼻子。